苏银梅
一、鹰喙马身纹艺术品的发现与研究
欧亚草原发现的“野兽纹”艺术品中,有一种“鹰喙马身”纹引起了有关专家学者的注意。乌恩、林沄先生称之为“虚幻动物”纹。其形为鹰喙马身,头、尾部饰有小兽头。造型有站立、腾空、后肢翻转、俯卧、与猛兽噬咬等。在阿尔泰的巴泽雷克、宁夏固原和同心、内蒙古、辽宁、陕西、广西、徐州等地都有发现。时代从战国晚期开始一直流行到汉代。已发表的资料有:内蒙古准格尔旗西沟畔M2:29出土的直立怪兽纹金饰片,M2:60出土的卧状怪兽纹金饰片,M2:48出土的怪兽纹金饰片;陕西神木纳林高兔出土的鹰喙怪兽身金冠顶饰;鄂尔多斯博物馆藏鎏金铜牌;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马狼相斗纹牌饰;宁夏西吉县新营乡陈阳川村战国墓出土的鸟兽纹铜带钩;巴泽雷克二号冢男性纹身和阿克-阿拉哈III一号冢女性纹身;宁夏同心倒墩子匈奴墓地M19:9出土的鹰喙兽身鎏金铜带饰;内蒙古杭锦旗阿鲁柴登出土的兽身鹰头金牌饰;辽宁西丰西岔沟墓地出土兽身鹰喙铜带饰;河北易县辛庄头村M30出土的兽身鹰喙金带饰;广西平乐银山岭M94:4出土的兽身鹰喙铜带饰;江苏徐州狮子山西汉墓出土的鹰喙兽头金带饰;法国巴黎卢芹藏鹰喙马身纹腰饰牌、美国私人藏鹰喙马身纹腰饰牌、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双兽咬噬鹰喙马身纹腰饰牌;新疆巴里坤东黑沟遗址M12出土的钩喙有角蹄足动物纹金牌饰和银牌饰;美国柯列克肖恩、柏林东洋美术馆藏猛兽咬噬有角钩喙蹄足神兽牌饰以及乌兰乌德出土的猛兽咬噬有角钩喙蹄足神兽牌饰。
乌恩先生在他的《欧亚大陆草原早期游牧文化的几点思考》一文中探讨了“所谓斯基泰—西伯利亚野兽纹的起源和传播问题”。他列举了战国偏晚期我国北方动物纹中突然出现的虚幻怪异动物纹样,并认为,装饰虚幻动物纹样的器物在我国北方出现于战国晚期,一直流行到汉代。他把所发现的怪异动物纹样大体归纳为两类:第一类为形体作马或鹿形,口作鸟喙状;第二类为角枝端、尾端或其他部位配以鸟头形象。他在《论我国北方古代动物纹饰的渊源》一文中提出,战国晚期,我国北方动物纹的某些题材,如狮身鹰头兽、躯体翻转兽等形象,应该说是斯基泰和阿尔泰艺术影响的结果。因为这些题材在我国北方找不到它们的渊源,而在斯基泰和阿尔泰艺术中广为流行,年代也早于我国北方地区。因此,根据考古资料,他认为怪兽母题来自于阿尔泰艺术。而鹰喙兽身配以鹰头的形象显然是阿尔泰艺术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同时,他阐明了杜正胜的观点:“中国北方文物的怪兽母题起源地当在黑海北岸到阿尔泰山之间,它们在中国难以追溯根源,而且出现的年代比黑海到阿尔泰晚,大多在战国晚期后。”他又指出,阿尔泰虚幻动物形象是借鉴了西部草原早期游牧人的艺术风格,斯基泰文化并非是虚幻动物的源头,只是这种艺术形象传播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林沄先生在《欧亚草原有角神兽牌饰研究》中,分析了包括新疆巴里坤东黑沟遗址在内的欧亚草原地区发现的钩喙有蹄足动物母题牌饰,认为在草原游牧文化中,这一题材常见且有重要地位,至少战国时代已经出现于我国北方草原地带,汉代大为流行,这种题材的牌饰部分出自中原工匠之手,亦为汉代上层贵族所喜爱。此母题中的虚幻动物宜用“有角神兽”命名。
卢岩、单月英在《西汉墓葬出土的动物纹腰饰牌》一文中,也专门列举了中外博物馆及私人收藏的鹰喙马身兽纹腰牌饰和双兽噬鹰喙马身兽纹腰牌。他们认为随葬动物纹腰牌的西汉墓葬的等级一般比较高,墓主多为社会地位较高的王侯,普通人墓葬中不见有动物纹腰牌饰出土。出土黄金腰牌饰的墓葬级别最高,墓主为地位较高的楚王和宛朐侯,出土鎏金铜或铜腰牌的墓葬级别稍低,墓主除了南越王和汝阴侯外,多为一些高级贵族。这些腰牌在西汉时期是王侯贵族的专利品,具有身份和等级的象征意义。如果这种野兽纹是从西向东传播的话,那么,地处西边的秦国人应该最先受到启发。他们认为,战国末期出现的带绳索纹边框,浮雕动物纹的腰牌最初的设计者应该为战国时期的秦国人,它们是汉人吸收草原文化艺术风格的设计创作品,具有非常强的装饰性、艺术性和象征性,到西汉时期,受到西汉王侯贵族的青睐,并被当做贵重物品用来随葬。如果说战国末期的这种以浮雕为主的动物纹腰牌饰是在草原文化影响下创造的新产品,那么西汉墓葬中出土的动物纹腰牌当是对先前文化的一种继承,是汉代工匠在当地生产的物品,属地道的中国产品。
二、鹰喙马身纹母题渊源与文化内涵
乌恩、田广金、郭素新曾经称这类“虚幻动物”纹为“马纹”。后来乌恩为了把它和马纹区分开来,又称之为“鹰喙马身兽纹”。本文所探讨的只是“鹰喙马身”纹艺术品的母题渊源问题,而那些首部接近现代马且具有“格里芬”装饰的艺术品不在讨论范围之内。比如1980年宁夏固原县三营乡出土的“翼马纹金牌饰”等。
宁夏固原博物馆藏战国墓出土的“鸟兽纹铜带钩”,因造型新颖独特、铸造工艺精湛、文化内涵深刻等因素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带钩,长7厘米,最宽处4.5厘米,1987年出土于西吉县新营乡陈阳川村战国墓。器物表现的是“兽头鸟喙”的怪兽与一野兽相处的情景,因此发掘者命名为“鸟兽纹铜带钩”。整器图案由两类动物构成,透雕。上部怪兽半椭圆形双耳外竖,眼圆睁,凸鼻,嘴呈钩状,短粗颈,颈下有嘴呈钩状的三个小兽头。下部兽蜷曲成环状,桃形眼外凸,上唇外翘,张口吞物,环形耳,前肢屈伸至颌下,后肢弯曲至腹部,尾翘起与头顶相贴。器表饰圆点纹、弧线纹等装饰纹。
鸟兽纹铜带钩表现的动物关系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友好相处,二是动物间的搏杀。如果鸟兽纹铜带钩表现的是动物间友好相处的一幕,也有其母题存在的根源。早在战国时期古人已经认识到与今固原毗邻的甘肃省渭源有“鸟鼠同穴”这一生物现象。《尚书·禹贡》不满1200字记载中有三次提到鸟鼠同穴。但该饰件中的动物并非鼠类,这就排除了动物间友好相处的可能性。Emma。C。Bunker(艾玛·邦克)夫人认为该饰件表现的动物是狼和鹰。仔细观察其图案,下部动物应该是只狼,该器所表现的是狼与某种动物间的搏杀场景。固原出土的草原文化风格的青铜饰件中,以描绘动物间相互搏斗的题材较多,如虎噬鹿、虎噬羊、虎鹿噬斗等;也有表现温馨场面的,如母子相亲的子母豹铜带扣等,数量相对较少。Emma。C。Bunker夫人认为鹰喙怪兽是鹰,因为该件器物只突出表现了怪兽的头部。那么,怪兽究竟是什么动物呢?
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有一条史料引起了我的注意:“公元前1024年左右,周成王时,隆重召集四方诸侯及少数民族大会。会上义渠以兹白(一种锯齿能食虎豹的白马)来献。又令空同、匈奴、月氏、楼烦等族以骆驼、野马来献(《汲冢周书》卷七)。”莫非怪兽就是这种能食虎豹的白马“兹白”?西神木县纳林高兔出土的金怪兽,主题图案兽首与鸟兽纹铜带钩极为相似。金怪兽长11厘米、高11.5厘米,站立在一四瓣花形的托座上,弯颈低头作角斗状;立耳、环眼,鹰喙兽嘴,偶蹄;通身及四肢上部饰云纹,颈、胸部饰长毛纹,尾上卷成环。金怪兽与鸟兽纹铜带钩上的怪兽不同之处是,金怪兽头顶有以四个小怪兽头像组成的弯角。有关专家认为,此怪兽出自北方草原地区匈奴之手。笔者以为,怪兽就是史书中记载的能食虎豹的白马“兹白”。鸟兽纹铜带钩只刻画了兹白的局部,而金怪兽再现了兹白的完整形象。《汉语大辞典》解释:“兹白,兽名。‘义渠以兹白,兹白者若白马,锯牙,食虎豹。’《逸周书·王会》孔晁注:‘兹白,一名骄。’《群经平议·周书》曰:‘骄如马,锯牙,食虎豹。’《说文·马部》:‘骄兽如马。’唐代张说《舞马千秋岁乐府词》:‘不因兹白人间有,定是飞黄天上来。’”《管子·小文篇》:“桓公乘马,虎望见之而伏……管仲对曰:‘意着君所乘骏马,而盘桓,迎日而驰乎?’此马交象,马交食虎豹,虎颖也。”这里的“马交”即“兹白”的别称。这些文献资料说明,这种形似马、锯齿且食虎豹的兹白曾经存在。
于是我在《鸟兽纹铜带钩动物图案释义》一文中,表达了个人的观点。《史记·匈奴列传》记载:“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秦,故自陇山以西有绵诸、绲戎、翟、豲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义渠戎的范围大体上为今甘肃庆阳和宁夏固原地区。戎族的经济形态以畜牧业为主,能食虎、豹、狼的白马是这一地区游牧者特有的珍稀物种。义渠戎曾把它作为贡品献给周王朝,这一文献记载给我们提供了“怪兽”即是“兹白”的充分理由,而陕西博物馆珍藏的金怪兽让我们看到了兹白的完整形象。正因为兹白的特有与珍贵,使其成为艺术作品中刻画的对象,这种艺术题材一直延续到汉代。或许,汉代的匈奴地区,兹白仍然存在。我当时忽略了鸟兽纹铜带钩上与金怪兽头部的小兽头,经查阅资料,方知小兽头是一种装饰艺术,源自西方,称“格里芬”,并非兹白本相。
在俄罗斯阿尔泰地区长期封冻的巴泽雷克文化古墓中,保存完好的男女墓主人身上,都有兹白的刺青图样。而且,在巴泽雷克1号冢中还保存了10匹完好的马的尸体,有的马头上有可以罩住鼻额的面具,面具顶上还有皮子缝成的“大鹿角”,表明当时人们有意把马打扮成这种虚幻动物。林沄先生还认为,巴泽雷克文化山地牧人对这种虚幻的钩喙有角蹄足动物有很深的感情。其实,“角”是人们给白马兹白的装饰。阿尔泰地区巴沙德勒2号墓葬(前5世纪~前6世纪)出土的一套木制马具,马镳、颊带上都包着金叶片。马头部还佩戴木制贴金仿鹿角冠饰。德国艺术史家耶特马尔认为,阿尔泰墓葬中,这种鹿角主要用于装饰殉马的头冠,装饰鹿角和面具的马匹在葬仪中起领头作用。由此可见,在古代欧亚大草原生存有这种鹰喙马身的食肉动物,其脊柱、四肢活动比现代马灵活,善于奔跑、腾空跳跃,可捕猎。
从出土兹白艺术品和发现其图样的墓葬分析,能拥有兹白的人,大都是地位级别较高的部落首领、王侯贵族。可见,在以畜牧业为主的草原游牧者生活中,兹白曾经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各种猛兽肆虐和游牧部落间矛盾重重的草原地区,兹白不仅用于狩猎,还是主人生命和财富的守护者,因此,在艺术作品中,它像神一样被表现,甚至被作为文身图案出现在主人的身体上。在现实生活中,它们被主人刻意装扮。我们不知道巴泽雷克1号冢的马是否就是文中所探讨的兹白,但出土的马面具上用皮子缝成的大鹿角,给我们提供了当时人们有装扮马的习俗,兹白既然是游牧者生活中的宠物,更应该成为主人装扮的对象。
从考古资料分析,兹白艺术品最早出现于阿尔泰草原地带,后来传播到我国北方草原,战国时的秦国人受此启发,也开始制作该种风格的艺术品,又从中原传播到鄂尔多斯等地。汉代,中原亦开始流行这种题材的艺术品,并成为上层王侯贵族青睐的装饰品。洛阳西汉画像空心砖所表现最多的是雄壮的骏马,品种不同,姿态各异,有的伸颈扬鬃,啸啸嘶鸣,有的昂首举蹄。还有不少画面是马与虎相处在一块砖上的图案,“把马的动作比虎的动作画得更雄强有力,同时把马画得比老虎更大,我想这是为了突出马的形象,反将老虎当做陪衬。这样的处理是与许多把龙虎象征为最雄健的动物的寓意是恰恰相反的。由此可见马在当时频繁的战争中和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是极大的,从这一反映中表达了人们对马的热爱和赞美。以我个人浅见,西汉画像砖中把马与虎表现于同一画面中,而且突出马的威风,并非偶然。”
三、鹰喙马身纹艺术折射的欧亚草原与中原文化的关系
东起吉林省,经北京、河北、山西、内蒙古、宁夏、甘肃、陕西一直到西伯利亚,古代欧亚大草原游牧民族活动地带出土的草原文化风格的文物中,野兽纹题材的艺术品占据重要位置,其文化内涵表现出相似性。动物间的搏斗给我们展示了一幅广阔草原各种动物出没的景象。这种鹰喙马身,能捕食野兽的白马兹白成为草原上的佼佼者。阿尔泰人首先以兹白为母题,并赋予装饰性很强的“格里芬”的艺术形象,随之在欧亚草原广泛流传。西周时,中原人始得戎人进贡的兹白。战国时的秦国人,借鉴阿尔泰艺术,创作出各种兹白题材的艺术品。1999年12月,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在西安北郊北康村发掘了一座战国晚期墓,根据墓葬形制、葬式及出土的一批铸铜陶模具分析,墓主是一名具有一定身份的铸铜工匠。该墓出土的一件马纹饰牌与宁夏固原三营镇出土的翼马纹金牌饰相同,应出自同一工匠。同类型的牌饰在西伯利亚和鄂尔多斯都有出土。这些出土文物,折射出古代欧亚草原各游牧部族之间以及草原游牧民族与中原汉族间的密切交往关系及不同文化的相互借鉴、创新、传播。
四、结语
如果“鹰喙马身”怪兽所表现的动物即兹白的观点成立的话,那么,欧亚大陆草原出土的早期精美的马具,当卢、马镳、马衔等,在用于家马的同时,是否也用于这种奇异的食肉马,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该课题可能为马的进化、驯养、种类、中国家马起源等都能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