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是李慧娟的丈夫戢相宝的祭日。长春市南关区的一间民宅内,柔弱的灯光久久不肯熄灭。李慧娟摊开稿纸,开始写信,这个女人的滴滴泪水打湿了信笺。她是替已故的丈夫给公公婆婆写信,替死者和活着的人交流已经整整6年了。这是6年里,她替丈夫写的第70封信。在白昼和黑夜的更迭中她变换着人生多重角色。就在这一天的上午,她在殡仪馆里取出了丈夫的骨灰盒,献上了一束祭祀的鲜花,一沓黄纸化做袅袅青烟飞向遥远的天际。“老戢,你放心吧,你人间的角色由我来充当……”
噩梦
1995年6月15日,李慧娟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苦菜花飘香的清晨,在这个早晨她遭遇了人到中年的最大不幸。早晨5点多,她的丈夫戢相宝骑摩托车出去了,他喜欢摩托车,一早起来骑摩托车兜风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个习惯,然而,这一天随着摩托车马达声的远去,李慧娟忠厚的丈夫却踏上了不归路。
李慧娟也在这一时刻起床,为丈夫和女儿做早饭,并为他们装好中午的饭盒。然而,这一天李慧娟一直等到8点半,也没有等回丈夫,她在心里责怪:“什么事这么急?连饭盒都没回来取。”
9点,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消息传来,戢相宝死了。她的丈夫死在距长春市50公里外的九台市的殡仪馆门口,是为了避让一个逆向骑自行车的女人摔倒在马路边上的一块石头上而撞死的。
1977年秋天,25岁的李慧娟到了待嫁的年龄。她下乡时同住一个集体户的大姐,把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带到了她的面前,两个人的目光不由得一亮,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1972年,李慧娟下乡到九台市其塔木镇,生性活泼好动、能歌善舞的李慧娟成为这个镇的一个全能小学老师,她不仅要教语文、数学,还要教音乐、舞蹈和美术,是很受村民爱戴的“孩子王”。当年,戢相宝也下乡在这个镇,是一个生产队的政治队长。他带领农民改旱田为水田。
在那个时代,知青们的会议很多,李慧娟和戢相宝这两个十分出色的知青经常在一起参加会议,他们早就结识了,于是他们的相恋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1976年返城后,李慧娟被分配到长春市制药厂工作,戢相宝被分配到吉林省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做技术工人。1980年10月,经过3年多的相恋,李慧娟、戢相宝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1981年8月16日的黎明,他们的女儿降生了,为了纪念这一时刻,也为了寄托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他们为女儿起名晓黎……
15年,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苦,但是这个三口之家相濡以沫。他们人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让女儿考上大学,让女儿成才,了却他们青年时代的一个梦想。
然而,戢相宝的突然故去,无疑使这个家失去了支撑。“我们可怎么办?”这时,李慧娟已从长春市制药厂下岗,靠走街串巷推销厂里积压的药品维持生计。
“天国”信笺
1995年6月16日,李慧娟擦干眼泪,为丈夫举办了一个简朴而隆重的葬礼,她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高大健壮的丈夫怎么能用一个小小的盒子装下?然而,她必须得面对这个现实。戢相宝撒手人寰的同时,还扔下一对年迈的父母,当时他们已年过七旬。而且两年前,戴相宝的哥哥也在一次童外事故中丧生,两位老人恐怕再也承受不了失去另一个爱子地打击了。安葬完最相宝之后,李慧娟的第—个念头就是要把戢相宝故去的事永远对两位老人瞒下去。
她首先和14岁的女儿达成攻守同盟:“这件事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瞒着爷爷奶奶,这很重要!”
要想守住这个秘密是一件很复杂又很艰难的事。李慧娟通过电话、书信把自己的想法通知到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的亲戚和朋友,每一个电话、每一封书信都让她泣不成声。李慧娟走访了两位老人所有的新老邻居,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让她心碎的话:“千万替我瞒着!千万别说漏丁!”
李慧娟无法面对公公婆婆,她怕无法战胜自己。可是一个月后,公公婆婆找上门来,打探儿子来了。“相宝出国了,去的是新加坡。”“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走得太急了。”简短的几句对话,李慧娟曾3次到卫生间擦眼泪,好在两位老人很快就离开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这个没良心的小子,怎么连封信都不写?”
看来,如果再不给老人写信,这事恐怕就要露馅了。当夜,李慧娟翻阅着戢相宝生前的笔记本,这笔记本从此成了李慧娟的字帖。第二天夜里,她模仿丈夫的笔体给公公婆婆写了第一封信。“爸、妈:我在新加坡挺好的……以后你们二老有什么困难就和慧娟说,我赚的钱全寄给慧娟了。”在以后的6年时间里,慧娟替亡夫写给公公婆婆的信几乎都没有落下这句话。
公公婆婆不识字,每一次都要慧娟给他们读信,这对于慧娟,心像刀剜一样地痛。每一次两位老人都要习惯地看一看这信笺,“这是我儿子的字。”从此几乎每个月两位老人都会收到“儿子”寄自“异国”的信。3个月后,公公婆婆又出现在慧娟的家里,打探儿子是否有钱寄来,这更难坏了慧娟。相宝去世后,家里已经没有了经济来源,女儿正在上初中,也正是用钱的时候,慧娟开始举债给两位老人送钱,安排两位老人的生活。此时,在慧娟心头萦绕更多的是如何能赚到钱,为了老人也为了自己和孩子。
1995年10月,慧娟和相宝结婚15周年的纪念日,慧娟利用自己家的房子,开办了一家幼儿园,她开始创业……
圆梦
2000年8月,慧娟的女儿晓黎收到东北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慧娟喜极而泣,当晚她提笔给相宝写了6年来的第一封“回信”。想念的相宝:
恕我不恭,6年来从未“复信”给你,要知道真的不晓得信该寄往哪里?总是为你焚纸时带去我和孩子的一些祝愿和嘱托,我多次于夜深人静时在空旷的伊通河边大声喊着你的名字,诉说我的哀思,那一刻,我才感到情感的放松。孩子和我多次讲,夜里梦见爸爸在学校门前接她回家,可孩子欢笑着奔向你时,却怎么也追不上你,这时孩子早已从梦中哭醒……
相宝,咱们的女儿很争气,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你讲过,你的最大愿望是女儿能圆你的大学梦,现在你可以欣慰地说我的孩子考上大学了;你可以自豪地讲我的晓黎是爸爸一生的骄傲。今天孩子的姑姑给我深鞠一躬说:“嫂子,你为我们戢家付出的大多了,我们永远感激你。”相宝,我知足了……
万籁俱寂时分,慧娟和女儿在十字街头点燃了这封报喜的信。
9月1日,慧娟送女儿到东北师范大学国际贸易系报到。路上,晓黎贴近妈妈的耳边轻声细语:“老妈,告诉你吧,我选择在本市上学是想利用业余时间给你的幼儿园孩子们上课,这样既省下请一个老师的费用,又锻炼了我,一举两得。”
孩子长大了!慧娟知道晓黎在宽慰她,在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孩子首先想到的是替妈妈分忧。
丈夫走得这么早,慧娟孱弱的身躯怎样担起持家育女、孝敬公婆的沉重负担?一个毫无经济基础的下岗女工如何渡过生活中的艰难险阻呢?2001年4月,笔者在东北师大与晓黎进行了一次长谈。这位娟秀、腼腆的女大学生流着泪讲起了坚强的妈妈
爸爸去世时我才14岁,记忆中爸爸经常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在屋中飞快地旋转,吓得我大声喊叫,妈妈则在一旁笑着责怪爸爸。这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多少次魂牵梦萦中,爸爸在旋转,我在喊叫,妈妈在笑。可是突然间爸爸不见了,我重重地摔到地上,妈妈扑了过来,梦就这样醒了。醒来以后,每次都是妈妈紧紧地抱着我,长叹一声,“又梦见爸爸了,妈妈听见你在叫。”
记不清多少次了,妈妈在替爸爸给爷爷、奶奶写“家信”时,总是写一段,哭一晚。后来我明白了,妈妈是用心血在写。有什么比丧夫更令人悲伤的呢?而这悲伤的体验每月写信时都在重复着。
很多时候我主动提出给爷爷、奶奶送信,因为妈妈实在承受不了“悲情创作”之后,再做一次喜剧演员。我每次给爷爷、奶奶念信时都忍不住流泪,实在坚持不下去时,就说我想爸爸。爷爷就拿起拐杖敲打着地板:“相宝,你这个混蛋,写封信、寄点钱就行了吗?晓黎都成大姑娘了,慧娟快成老太婆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和你妈这把老骨头怕见不到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了……”“不!我爸爸是天下最好的爸爸。”我常常对爷爷动怒。
妈妈写一封信不难,可那是70封啊!70次的洗礼,70次的煎熬。妈妈自己也不清楚是生活在虚幻世界还是生存在信念之中,也许两者兼有吧!
元古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