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汉子跑到安全地区,刚站定下来,李立仁急忙问黑河:
“蜇了没有?”
黑河伸胳膊撂腿地说:
“你和张叔叔不让它蜇俺嘛!”
黑河把捡到的鹰头杜鹃递到李立仁手里。
李立仁接过来,见鸟的羽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还散发着一股汗气。原来是黑河的小手一直紧紧地攥着它呢!
李立仁习惯性地用手轻轻把鸟儿的羽毛抹顺,心头却像一阵疾风掠过林海,掀起波涛。他想———当蜂群袭来时,黑河坚决地捡起了它;蜂群追逼时,他紧紧攥着它。孩子,多可爱的孩子!你知道被牛蜂蜇了有生命危险,可是你却不害怕,不退缩,不但把蜂群从我们身边引走,还时时记着自己的任务。谁说在科学的道路上不能培养孩子的勇敢、献身精神?
这只鹰头杜鹃的标本,我一定要精心地制作。以后,我在课堂上讲到鹰头杜鹃、拿出标本示范时,我就要讲一讲这位紫云山上爱科学的小英雄!你们这一代是我们的希望啊……黑河摩挲着李立仁的脖子说:“李叔叔,蜇到你没有?”
李立仁从沉思中醒过来,看到黑河满脸天真的样儿,忙说:“没有蜇着我。张雄,你呢?”
“没……没有!”
李立仁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才坐到黑河身边,歇歇气。
可是,当要继续前进时,张雄却站不起来了。李立仁卷起张雄的裤脚,看到他右腿膝关节外围肿了一大块,中间有个血眼子。他不禁一惊,连忙找出药来让张雄吃下,就和黑河扶着他往家走。
而李立仁自己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也正往下滚动。
虽说有了上次治疗望春被蜇的经验,又有罗大爷神效的草药,王陵阳稍稍宽了点心。可是,张雄和李立仁的伤势都很重。
张雄虽然只有一处伤,可正在膝关节上。他工作服的裤子昨晚洗了,穿的是条涤纶裤子,料子薄,蜇得狠一些。再加上他没经验,思想紧张,刚到家时便感呼吸困难。
李立仁的伤更重,一处在头上,脸肿了;一处在左手,整条胳膊又红又肿;一处在背上,因为穿了工作服,伤得不重。他和黑河把张雄扶到家,刚走到门口,就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迷迷糊糊地不省人事了。经过吃药敷药,一番抢救,总算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了。现在,他们正迷迷糊糊地睡着。
不管大人怎么说,黑河和望春也不愿离开受伤的叔叔们的身边,他们要留下和爷爷、王叔叔一道守护。罗大爷和王陵阳非常惊奇,李立仁自己伤得这样重,还坚持把张雄送到了家!罗大爷颤抖着胡子,连连说:
“真是条狠汉子!九只牛蜂就能蜇死一头大牯牛!俺这紫云山,隔不了两年就有人被蜇,抢救不及时,就要丧命。”
王陵阳的目光从李立仁捡回来的牛蜂标本上移开,默默地想着:如果李立仁不能坚持下来,躺倒在路上,张雄也不能走,这叫十来岁的小黑河怎么办?李立仁的行动,完全是舍己为人!可是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李立仁说的对,这种牛蜂虽不像巴西杀人蜂群那样造成整个美洲的灾难,但对人畜都有威胁,特别是在即将建立的自然保护区里,这一定得请有关部门花费点精力研究研究。
罗大爷就着王陵阳给他照明,又检查了一次他们的伤情。听着李立仁粗重的呼吸,看着他红肿的脸,又想起了黑河讲的李叔叔救护他的情景,老眼不觉又湿润了,满是青筋凸起的手也抖抖索索:“真是条狠汉子啊!”
罗大爷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锅儿,若有所思地说:
“王老师,俺估摸透了:做科学、研究学问的,大多都是狠人。干这样百折不回的事儿,没有个狠劲不行!就像是爬山,你没有狠劲,看着那笔陡的峭壁,哪敢往上爬哩。就是爬上去了,有时还会滑跌下来。有时两脚悬着,只靠两只手死命地抓着石头,一点点儿往上挪。只有铁了心,最终才能登上山顶。不过,再险再高的山都怕狠汉子;再苦再难的事,都怕狠汉子哩!”
王陵阳浑身燥热,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地流动,他看着眼前亲爱的老同志,似乎听到老人的心和自己的心在和着一个节拍跳动。
彩霞映照王陵阳和罗大爷细细谈着,几乎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李立仁的情况,全谈过了。罗大爷一边听一边发出赞叹。表面上看着十分平凡的李立仁,确确实实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啊!
那是王陵阳带领李立仁那届学生野外实习的一个夏天。
实习的主要内容是调查大别山南坡的动物。天未透亮他们就出发上山,中午只能吃点干粮,晚上不到八九点钟不回来。因为动物,特别是鸟类,在早晨、傍晚都有一次活动高潮,所以这正是研究人员工作最紧张的时候。有时,为了观察夜行动物,还得整夜守在山上。
王陵阳开始教他们的头一学期,对这个学习成绩虽然优秀但不拔尖、生活朴素、言语不多的学生并没有特别注意。做实习准备时,才从同学们哪里知道他生长在江南水乡,少年时代常随猎人出湖打野鸭、上山狩猎,枪法好。这次采标本的任务主要落在他身上,他就比一般同学累一些。
艰苦的生活,难免要引来有些同学的情绪波动,甚至发牢骚、说怪话。可是,李立仁还是那样少言寡语地做着一件件同学们丢下的工作。
一个闷热的晚上,回到宿营地吃饭时,王陵阳发现李立仁的衣服扯了个大口子,他便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件衣服。
“李立仁,换件褂子!”
“我有哩,马上就去换。”
“换这件,那件留着回来洗澡以后换!”
王陵阳是以严厉出名的,他关心别人时也不会使语言柔和一些;但他讲课讲得好,吃苦受累的事总是走在前面,对同学也体贴。一般来说,同学们都敬畏他。
李立仁低头站在那里,既不接衣服也不吭一声。
王陵阳急了:“换上!”
李立仁只得接过衣服,提脚就走。
“就在这里换!真磨蹭!”
王陵阳见李立仁勉强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换衣服的意思,就两步跨到他跟前,帮他解开扣子就脱。李立仁很不情愿地扭着身子。
衣服倒是扯开了,王陵阳却突然停住了手,木然地站在那里,瞪着惊奇、惶恐的眼睛看着李立仁的胸膛———那宽阔的胸膛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呀!有的结了疤,有的还红肿……“怎么搞的?”
“没什么。”
“在哪里跌的?”
“树枝挂的。”
“为什么不说?不找校医?”
“不要紧。”
李立仁被王陵阳拉走了,他感到老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找到随实习队来的校医,王陵阳看着校医给他检查、敷药。原来,李立仁的脊梁两旁、胳膊上全是旧痕新伤。
王陵阳和校医百般地盘问受伤经过,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
“不小心,被树枝剐扯的。”
从伤痕看,被树枝挂扯是真话;可是,使王陵阳百思不解的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这种伤情,而且是不断地出现呢?
第二天,在实习课前,王陵阳就李立仁的事,作了简短但却是充满内疚的检讨。一句话:自己没关心同学,希望大家在野外工作中要特别注意安全。
有一天傍晚,王陵阳已回到营地,但不放心安放在竹林里捕捉竹鼠的夹子,又跑去检查。当他抄林间小路往回走时,发现路旁树棵里有件衣服放在一双鞋子上。他看了看,认出是李立仁的。他便坐到树棵下面,静静地等着衣服的主人。
俗话说:七月看巧云。这话不假,你看:
晚霞在西天映照,高天的气流把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云霓随意塑成万千的形象———有巍峨的丛山、如练的江河、抖鬃的骏马、飘逸的神女、长啸的猛虎、无边的林海、如云的战车、执戈持盾的勇士……他正在观赏这变幻无穷的云霞,一声“王老师”把他惊醒。他看见李立仁已站在身边,低着头,带着惶惑的表情。他那赤裸的胸膛上,有两三处流血的伤口,满脸的汗水不断地往下滴。那一只熟悉的双筒猎枪紧握在他手里,沉重的爬山包也狠劲地勒在双肩上……王陵阳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这是干什么?”
李立仁猛地抬起了头,张开了扁扁的嘴巴,说:
“王老师,你不是说过,我国的动物科学落后,还有很多空白,不得不用外国学者几十年前的资料,就连明明是我国特产的动物,也得引用外国学者几十年前的资料,生物学的新高峰要攀登,动物学的这么多空白也要补上!”
“唔,这是现实。”
“我想像你一样,做基础工作,去填补空白,建设我国的动物学基础。我也想做人梯的一级,好让后来的同志踏着我们的肩膀,摘取丰实的硕果。”
“应该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可是……”
“动物学基础离不开采集标本。搞我们这一专业的,既要有专业知识,又要有猎人的本领。现在目标已经确定了,就要做准备工作!”
“你……”
“我这是在做准备工作。”李立仁低声说。
王陵阳明白了。
“那也不需要……”
“王老师,我是一个铁匠的儿子,在风箱火炉边长大的。是党和人民把我送到了学校,我依靠国家给我的助学金上完了中学、大学,是你和老师们把我领上攀登科学的崎岖的道路上。为了我热爱的事业,我什么都舍得!我们的脚下,就是曾经浸透红军战士鲜血的山冈。我要学习革命前辈的献身精神,从事艰苦的科学工作,要不,我能对得起祖国、对得起人民吗?”
王陵阳帮李立仁穿好衣服,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缓缓地在山道上漫步。这两个都不善于表露感情的人,一步一步地走着,可两个人的心已经紧紧地靠在一起了。
王陵阳疼爱地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痕,问:
“是谁告诉你这种办法的?”
“是个老猎人,我小时候很崇拜他。他的脚步能轻到十步外我就听不到了。这在落满枝叶、长满杂草和树棵的大山上是不容易做到的。他在密林里奔跑追击野兽,不光速度快,还能做到枝不摇、叶不响,他看到的野兽都跑不掉。
“我要他教我这套本事。他却说:‘打猎,这是碗苦饭,吃不得。’今年春节,我特意去找他,说了我的想法,老人听了很高兴。
“他说:‘要赤脚光膀子练。’
“打赤脚在山上跑,草呀刺的,尖树茬,带棱子的石头,一踩上,人本能上怕疼,就有了躲闪劲。光膀子在树林子里跑,一遇到枝呀刺呀挂扯,也会这样。
“白天练,黑夜练,久而久之,落脚轻了,身子柔了,直练到脚板扎不上刺,尖石利刃戳不破,腿上的功夫才算有了。就是在树林里猛跑,身子也能灵巧得像猴子。“天长日久,功夫就练出来了。我才只在白天练,还差得远哩!”
王陵阳很惊奇,李立仁所经历的一切,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不是也曾经为了所从事的事业练过功夫吗?只不过他是用绑沙袋跑步和做体操等方法,来培养野外工作的能力和意志。所以他听着李立仁的话,竟觉得像是他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不禁紧紧握着李立仁的手说:
“李立仁同学,以后,我们就在科学的道路上共同前进吧!”
就是这样一个对人民的事业忠心耿耿、吃苦耐劳的人,却被那个“最最革命”革到了头上。1968年,他被当做“资本主义复辟的基础”,驱逐出学校,送到酱油厂接受“再教育”去了!
罗大爷听到这里,不觉对桌子猛击一拳,愤然而起。
不知什么时候,就偎在李立仁床边的小兄弟俩望春和黑河,也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原来他俩也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哩。
古怪的大肚子李立仁说,那天蜂群是从黑河蹬动的那棵树上起飞的。枫橡树顶挂了个大蜂窝。望春和黑河为了对牛蜂进行一些了解,更重要的是为了除害复仇,他们决定对牛蜂窝采取行动。昨天,兄弟俩去侦察过一次。
他们站在岩石上,观察了一会儿,看到大牛蜂从那棵枫橡树上一个淡淡的土黄色的大球里进进出出。光溜溜的大球吊在树上,像个挺大挺大的大灯笼。大灯笼上有个口子,蜂子就从那里进去。他们调换了一个方向,望春发现还有另外一个口子。蜂子正从那里既紧张繁忙又有条不紊地飞出。
兄弟俩想了一路,也没想出对付它的好办法。用霰弹打吗?先用四号子弹打烂它,再用十二号子弹杀伤蜂群?不行,全歼不了,反而要挨它蜇。就算防护得很好,但不能把它一锅端,还是不解恨。
回到家里,他们和爷爷说了。爷爷早就见过这种蜂窝,大的有箩筐大,它确实有两个口子,一进一出,进出口的形状不一样。蜂子的规矩很严,从来不乱套。它白天活动,天一黑,就全躲在窝里休息了。
爷爷说,这是一网打尽的好时候。可以用一个大口袋把它套进去,扎牢口,从树上割下来。放锅里一蒸,它们就全完蛋啦;卖给中药房,还是一味难得的药材呢。
王陵阳他们一议论,觉得这办法好,对研究更有利。黑河和望春都说那树枝经得住人,能爬到。于是,又研究了应当采取的防护措施,计划就定下了。
晚上,又圆又大的月亮已升到中天。夜深了,除了罗奶奶和她要照顾的两个躺着的伤号,其他人全出发了。
明亮的月光把山间小路照得清清楚楚,队伍的行进很快,不一会就到了目的地。黑河径直往枫橡树那边走去,罗大爷一把拉住了他:
“再到你们说的地方去看看,小心无大错。”
“俺都看得清清楚楚,甭看了。”
王陵阳也说:
“不!还得再观察一下,看看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他和罗大爷都还未实地看过,当然要细心一些。
依着黑河,巴不得马上背起那个由三个大茶袋套在一起的口袋,包扎好头、颈子,戴上防护镜、手套,三把两把爬到树上。可是,爷爷、王叔叔都说要再去看看,哥哥又不帮他说话,还在前面带路,他只得耐着性子跟着走。
月光照耀着他们在山岩上攀登。他们终于走到了最接近蜂窝的地方了。这里和蜂窝似乎在一个水平线上。
不错,那个长圆形的球还挂在树枝上,像是个大椰子,圆球上光溜溜、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也听不到蜂子的嗡嗡声。阵阵清风把蜂窝吹得悠悠晃动。
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任何响动。看样子,牛蜂们都睡觉了。
王陵阳和罗大爷都有一副灵敏的耳朵。罗大爷做了个手势,大家便准备去活捉蜂群。
没走两步,王陵阳又连忙做个手势,要大家停下来。
树枝响动了一下。不一会,枫橡树那边又传来了几下响声。王陵阳退回到原处,要大家都伏下身子。
好长时间,又什么响声都没有。
黑河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王陵阳把他按了按。
王陵阳听到一种难以捕捉的微小声响,这响声还在移动哩。他锐利的眼睛搜索了一会儿,很快,视线里就隐约出现了一只拖着长尾巴的小动物,像是松鼠,可是比松鼠大,尾巴虽长,却不蓬松,倒像是个很大的黄鼠狼。
王陵阳要罗大爷他们看看,大家都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了。
黑河碰碰王陵阳,做了个射击的姿势。王陵阳只轻轻地说了一个字:“看!”
那长身子的小动物敏捷地爬到吊着蜂窝的树枝上,稍停一下,又往前爬,直爬到蜂窝的吊脖上。
然后,它像是在打量、考虑什么,又爬到那个蜂窝球上。它先伸出嘴,迅速地紧紧亲吻着蜂球上的洞口;接着,伸出前脚在蜂球上摸索着;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身体。
等这一切都妥当了,它开始用一只前腿拍打着大球,长长的尾巴也甩在大球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两个鼓槌在敲打一面大鼓;两只后腿紧紧地抱着大球。
黑河心里好笑:这家伙还挺调皮,挺会耍的哩!
王陵阳虽不想笑,倒是越看越有兴趣。没一会,他就看出其中的奥妙了:大球里的蜂群骚动起来了,发出了沉闷的轰轰声。可是,就是不见蜂子飞出来。
那小动物啥也不管,一个劲地敲拍甩打蜂球,越打越来劲。
王陵阳想:它一定是用嘴或脚堵住了出口,可它这是干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捉弄蜂群,还是为了摄取食物?
从动物生存竞争的特性来看,后者的可能性大。
罗大爷对着王陵阳的耳朵,小声说:“白面。”
王陵阳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正在观察,也不想多问。
黑河只觉得好玩,看到王陵阳那样全神贯注,就想:这一定是重要的事。他也集中精力看了起来。
王陵阳看那个动物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大得很古怪。由此,基本上可以肯定:它是先用张开的嘴堵住了出口,像是把个皮口袋套在上面,受惊后飞出的蜂子,就进了它嘴里,全部自投罗网了。真是插翅难飞,一个不漏。他想,一定要设法看清它是什么动物。
他把枪机的保险打开,将装了五节电池的手电筒紧靠在枪筒上,准备在那小东西离开大球时,突然用灯光照住它,然后开枪,就跟用探照灯协助高射炮打飞机一样。
小动物终于离开了大球,像是吃完了一餐美味,用舌头舔了舔嘴,爬到树干上。那凸起的大肚子,使它的行动迟缓。大球里也不见有蜂子飞出来了。
王陵阳瞅准它暴露得最充分时,突然打开了手电筒。罗大爷也打开了手电筒,强烈的光柱照在那个小动物身上,它像发呆似的停在那里,动也不动。
黑河轻声催着:“快打,快打!”
王陵阳没有开枪,他看清了,也认准了,这是一只属于獴科的食蟹獴,从头到肩清清楚楚有两条白纵线。
他知道獴善于捕捉毒蛇,但没听说过食蟹獴还吃毒蜂!这算是新发现。獴是受保护的动物,打不打呢?
正当他犹豫时,食蟹獴却像突然明白了危险,呼啦一声逃走了。
黑河把大蜂窝球背到家,高兴极了,一会拎着给李立仁看,一会又提给张雄瞧,嘴里咋呼着:“报仇啰!报仇啰!”
可是不论小黑河怎么晃动拍打,也听不到里面有响动了。罗大爷还是不让解开口袋,直到在锅里蒸了一顿饭时间,才取了出来。
罗大爷说:
“俺听老一辈人说过,有种叫白面的小动物,它喜欢吃牛蜂。晚上爬到蜂窝上,用嘴堵着出口,用一个前脚堵住进口,就像咱们刚刚看到的一样。
“蜂子被惊动了,赶快往外飞,嗨!没飞到外面,倒是飞进了白面的嘴里。一晚上,就能把整群蜂子吃掉。这小东西,厉害哩。真是强中还有强中手。俺还以为今晚看到的就是白面。听你们一讲,才晓得叫獴哩!”
张雄很有兴趣地问:“王老师,罗大爷说的白面,像什么样?”
王陵阳已明白了罗大爷在山上说的“白面”,原来是这么回事,便说道:
“没有‘白面’这种名称的动物,可能是当地的土名。”
罗大爷也和上次说飞马时一样,很认真:
“是,是白面。俺只知道它的小名,大名说不清。”
王陵阳问李立仁:“你在家乡听说过叫这种名字的动物吗?”
“没有。”
停了一会,王陵阳问:“罗大爷,当地方言中的白面是怎样讲的?”
罗大爷用当地方言说了两遍。
王陵阳也学着说了几遍,突然,他笑起来了:
“罗大爷,这个谜,我解开了。你讲的白面,就是獴。这里方言的‘面’和‘猸’的音基本上一样,实际是叫白猸。这个‘猸’字冷僻一些,一般人不常用,也不一定认识,就读成了‘白面’了。食蟹獴,又叫石獾,也叫白猸。”
“有道理,有道理。”罗大爷高兴地接受了这种解释。
蜂窝真不小,最粗的地方,直径有三十厘米,长有五十多厘米。打开一看,果然,一个成年牛蜂都没有了,净是一些幼蜂。蜂窝的结构十分灵巧、复杂。
王陵阳他们,通过考察对牛蜂有了了解,特别是因为对獴吃牛蜂的发现,还没见诸于文献,因而很高兴。王陵阳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你们给蜂子蜇了,我们还得不到这样的新材料哩。这新的发现要提供给有关同志,从白猸的身上,也许能找到好办法治疗蜂蜇伤哩!”
庄严的仪式消灭了牛蜂,报了仇。心情舒畅的小兄弟俩,又领着王陵阳去完成被打断的考察工作。
王陵阳观察了地质情况,发现这条小溪的河床很不错,过去的流量一定不太小。可是,现在只有一股若断若续的水,又沉积了很多淤泥,水流有些浑。据说,两岸的山坡上原来全是茂密的森林。那时,这条沟里的石鸡很多,不到一顿饭时间,就能捉半篓子。
现在,经过风吹雨打,已使光秃秃的山石裸露出来。看样子,水土流失严重。水流小,又发浑,棘胸蛙当然不愿在此安家。更重要的是,失去森林后,棘胸蛙也就失去了摄食昆虫的基地,这是问题的简单解释。当然,生物种群之间的关系并不这样简单。
王陵阳想起一个林业工作者曾对他说过,由于森林的破坏,不仅水土流失,动物绝迹,同时影响了大气降水,改变了气候。
譬如以前到巴西去的移民,他们把靠近大西洋的热带森林全砍光了,卖木材、种咖啡,致使两百多种动物、四百多种植物灭绝,仅仅四十年,就使这些富饶的地方变成了不毛之地,连人类都无法居住。
现代科学的发展,已使人类的有识之士认识到森林对保护自然的重要,很多科学技术比较发达的国家,已用森林的覆盖面积来衡量自然保护工作的进展。
我国的森林资源本来就不大丰富。在“四人帮”为非作歹的十来年,整个生产水平落后,惟有森林砍伐的速度加快了。这种“高速度”实在令人痛心,再不采取有力措施,将要酿成更大的灾祸。
当晚,王陵阳就以紫云山活生生的事实,写了一份关于保护森林的建议,准备回去后立即交给林业部门。
清早,王陵阳和背着书包的望春小兄弟俩,踏上了去他们学校的山路。他们一路走着、笑着,全都喜气洋洋。
前两天,清溪学校的周校长来了。他为了小兄弟俩参加考察活动和学习上的一些事,曾和考察组联系过几次。这次周校长带来了好消息:少先队和共青团已分别讨论过黑河和望春的申请,鉴于他俩在向科学进军中的突出表现,批准了他们分别加入少先队和共青团,并准备把这次入队、入团的宣誓大会,开成号召全体师生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的大会。他是来邀请考察组参加大会,并作科学报告的。王陵阳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王陵阳跟着小兄弟俩翻山越岭,过水跨桥。这段路还真不好走。王陵阳想:小兄弟俩为了学习科学文化,每天跑来跑去,不管起风下雨、烈日严寒,这要有多顽强的毅力!这是一条锻炼人的路,是条培养人才的路,这和他们在科学文化大道上走的路多么相似!
宣誓仪式刚结束,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王陵阳向老师、同学们介绍了黑河、望春对考察组的帮助,表扬了他们在学习和工作中的优秀品质,祝贺他们加入了光荣的少先队、共青团组织。
接着,他概括地介绍了动物学研究的对象、发展概况;重点讲了建立自然保护区、保护珍贵动物的意义。他的丰富而生动的报告,在师生中间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会后,好多孩子还围着他提问题呢。
校长是个懂得教育学、性格爽快的人,当即找了几个老师,和王陵阳商谈了在学生中成立课外动物学爱好者小组的事。王陵阳说回去后就给他们搜集一些书籍、图片寄来,还答应冬季来时,再来给同学们讲几次。
这天,王陵阳又详细询问了黑河关于猴群鸣叫的声音,同时,要大家回忆几次猴群惊慌逃窜时的叫声。李立仁知道,王陵阳是在研究短尾猴的“语言”和“信号系统”,当然,也在研究另外一种信号。
他们曾经讨论过那两次短尾猴炸群前,都出现过难以分辨的神秘信号。
李立仁和张雄的伤势明显好转了。李立仁几乎没停止过下地活动,只是张雄的腿走起路来还不方便。学校的回电已经来了,对考察组的新发现给予了肯定评价,完全同意他们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学校领导还说,这次考察的初步成果对农林部门的震动很大,有些问题亟待会商。这样,他们决定后天返校。
晚上,罗大爷端着个小篾箩,摘了满满一箩枇杷放到庭院的石桌上。这儿山头高,枇杷熟得晚。罗奶奶又用白瓷茶盘装了一盘樱桃,放在枇杷旁边,红黄相映,黄的包着一层淡淡的绒毛,红的晶莹透亮,越看越惹人喜爱。
“这是吃的,又不是看的。你们今天咋像新来刚到的?”
老夫妇俩催着客人们尝尝鲜。
李立仁笑着说:“老人家把它们摆得这样惹人爱,成心叫人只愿看,舍不得吃嘛!”
说得大家都甜甜地笑了。罗奶奶说:
“明儿,俺见样摘一箩子,让你带回去看。”李立仁忙说:“要,要。”
“大爷和大娘可不能偏心啊!”王陵阳捻着手里的樱桃把子凑趣说。
罗奶奶一拍巴掌笑道:“看你,胡子拉碴的,还馋嘴哩!”
王陵阳笑着说:“只放着看,不吃,可以吧?”
李立仁想起了:王陵阳家的桌子上从没摆过花草,却总是不断摆着新鲜的瓜果,飘着一股清香。而且,那都是一些专门挑出的无疤无节、色泽鲜艳、外形美观的果品。他从来不从这些盘里拿瓜果请客人吃,而是从筐里拿。王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外表严厉,对于科学事业却抱有细腻情感的人哩!
黑河和望春硬是把枇杷、樱桃塞到叔叔们的手里。枇杷个大,肉厚,汁多,很可口。樱桃肉甜,核小,余味悠香。罗奶奶看他们吃着果子,很有感情地说:
“你们来了这么多日子,还没安生地歇过一天。想多留你们住两天,又怕耽误了你们的工作,真叫人为难。”
李立仁说:“大娘,我们还要来的。”
“你们是大忙人,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拖住腿哩!”
王陵阳爱这里,也爱上了这个家庭:
“来,一定来!咱们这次考察只完成了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等到冬天还要来逮猴子,整群整群地逮呢!”
“俺要参加,一定要带俺参加!”黑河咋呼着。
“当然,你们都是我们考察组的顾问嘛!”
望春对冬季捕猴的事想得很多。有件事,头都想疼了,还是没想出个好法子来:
“用什么法子逮猴呢?而且,不但要活的,还要整群整群的。”
猿形猴影望春这句话,正说到了王陵阳和李立仁的心上,他们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捕猴的方法很多,有网捕、陷阱、闸笼、吊弓……可是,能捕到整群猴子的经验还没听到。
从初步考察的情况看来,紫云山短尾猴的数量不多,要找到猴群都困难。当然,随着对短尾猴生态特点的深入了解,办法总是能找到的。但目前,他们还只能像古人航海那样,由于没有精密的仪器,只得抓个大致的方向。至于具体方法,还要在实践中摸索。
“罗大爷,你在紫云山几十年了,没听说有人逮到过成群的猴子?”
王陵阳没回答望春的话,自己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没听说过。俺过去是靠做石匠、抬轿子餬嘴的。不过,俺想起过去听人说过的一件事,这事你们听了别笑话。”
他又闷头抽起烟来。
黑河急了:“爷爷快说嘛!”
罗大爷笑了:
“这就说。那年在轿行里,听一个人说,有个山东老头领人挑了四五担猴子,歇在一个大庙里。晚上,老头他们断了炊,抬轿的人煮了锅饭请他们吃了。老头感到过意不去,对主人说:‘实在没东西感谢你,咱献个丑,打路拳给你看吧。’
“说着,他脱了外衫,紧了紧腰带,伸拳踢腿像阵风似的耍开了。主人不懂拳,可一看老头举手投足、勾腰屈腿的姿态,像是猿形猴影在闪动。突然,老头往下一蹲,双手在膝上一拍,脚不响,地不动,呼的一声,蹿起老高,两手正好抓在大庙的横梁上。
“主人伸出的舌头还未缩回去,老头摆起双腿,松开手,平着身子朝下跌来了。主人吓得眼都闭起了。等睁开眼,怪啦!老头正抱拳向他拱手:‘老了,献丑了。’
“看他,脸不红、气不喘。主人惊得舌头掉不转,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是猴拳?’
“老人笑着说:‘夸奖了。’
“正说话间,有个小伙子急忙来找老头,说是猴子不老实,哇哇叫,撕咬笼子。主人随老头走到后院,只见老头撮起嘴唇一声尖叫,嘈杂的猴子立即静了下来,乖乖地蹲在那里不动,有的猴子还吓得蒙住了眼睛。”
黑河问:“后来呢?”
“后来?天不亮,老头领人挑着猴子走了。”
黑河听得傻眼了。
王陵阳和李立仁却交换了个会心的眼色。
张雄问:“老头是怎样叫的?”
罗大爷说:
“俺一开头就说悬乎嘛,谁知道咋叫的,这是飞经。”
王陵阳却问起黑河来了:
“黑河,你再想想,在低岭脚追猴子时,老猴回头吓唬你,是怎么叫的?”
“俺当时吓坏了,哪记得?反正叫得怪怕人的。”
王陵阳又转向望春:“你也回忆一下,那天在猴子望海的南边,你和侯队长发现猴群时,猴子是怎么跑掉的?”
“起先是侯队长看到的,俺没见到。俺招呼了李叔叔,侯队长就要俺等李叔叔,他到前面去卡猴路了。李叔叔还未到,就听哇哇两声叫,猴子全跑掉了。”
王陵阳又问:“你看到猴子跑时,猴子叫没叫?”
望春想了想,摇摇头:“没听到。”
“我赶到后,也没听到。”李立仁说。
王陵阳又问张雄:“你在动物园注意过猴子的鸣叫没有?”
“没有。我过去根本就不多想有关养猴子、喂熊的事情。”
“回去以后,要注意。虽然是猕猴,对我们研究短尾猴也可能有些启发。”王陵阳理着思路,“我们采到‘紫云一号’标本那天,也是先听到猴叫,猴群才惊散的。山鹰发现猴群,山鹰叫,猴子也叫,边走边叫。猴子吓唬人时,也叫。这是什么原因?有没有规律性的东西可以找到?”
大家都在思考王陵阳的问题。
接着,王陵阳对黑河、望春他们讲了生物学上的一些趣事:
猎人是利用媒鸭引诱野鸭,将野鸭捕到手的。
渔民们对大量吞食鲑鱼、食量惊人的白鲸,恨之入骨;可是,碰到它时,又束手无策。后来科学家发现白鲸极端害怕虎鲸。虎鲸在海洋里遇到白鲸,很快就将它扑杀并吞食掉。于是,渔民想法模仿虎鲸猎食时的嘶叫声,白鲸一听到,立即慌忙逃走。
一些鸟类受惊时也是先发出惊叫声,使同类纷纷飞逃。比如:棕颈钩嘴鹛受到惊吓时会发出低哑的“吱吱”声;红嘴相思鸟的鸣叫本来非常婉转、嘹亮,可是一受惊吓,就“喳喳喳”地直叫,警告同伴。假设能研究出各种害鸟的惊叫声,然后制成录音磁带,驱散害鸟不就成了简单的事了吗?
后来,他发现别的科学家也在研究这一问题,而且做过成功的实验。对短尾猴,是否也能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说完了,王陵阳又对黑河兄弟说:
“交给你们一个任务好不好?假设你们能碰到猴群,要注意它们在什么情况下,发出什么叫声。特别是黑河,你学鸟叫灵得很,希望你也学猴叫,一定要学好,要学得跟真的一样!”
小黑河这才明白了上一次王叔叔要他学猴叫,是为了这个,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黄昏,王陵阳陪李立仁沿着门前小溪散步,又议论起前两次发生的奇怪的猴叫、猴群立即惊逃的情况。两个人越来越怀疑:
那两次猴叫,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他们都很清楚:紫云山短尾猴在紫云山早已存在。在漫长的岁月中,当地居民能对它毫无了解?一般说来,猎人都是民间研究某些动物生态并加以利用的专家和实践家。优秀的猎人,总是对他要猎取的动物的生态特点,有很深刻的认识。但他们对自己的经验是保守的。
当然,许大爷说的,有的猎人认为猴子有灵气,从不猎取,这只是一种情况,另外,不是也有来逮猕猴的吗?为什么只逮小猕猴,不逮这种大猴哩?是因为它的数量少,难以发现和捕捉吗?
在“紫云一号”标本采集地发现的地坑,显然是捕捉动物用的。
捕捉什么动物?连侯队长也认不出来。
细心的李立仁从地坑边的树桩上,发现挂扯下的一些野兽毛,带回来后,他们初步认为像猴毛,但因为已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风吹雨打,要确定下来,只有等回去在实验室里鉴定了。
假设那地坑是捕猴用的,这就说明有人在偷捕。
这个偷捕者肯定是个有经验、熟悉紫云山情况的猎人。可是,那么点大的坑,能捕几只呢?侯队长不是说要挖很大的陷阱吗?
是的,群众反映过,曾有人在风景区偷捕珍贵动物。那这些偷捕者是为了经济目的,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他们又再次商量了交给望春兄弟俩的任务:在可能的情况下,继续了解短尾猴的分布;在冬季,一发现猴群,就要向他们报告;对石鸡还要再做些力所能及的调查。
天黑了,他们才回到石桌边……第二天清晨,三个叔叔送黑河、望春上学。他们目送着两个孩子一步步地向山上走着,虽然道路崎岖、险峻,他们还是一口气走到了山顶。两个孩子站在山顶,恋恋不舍地向叔叔们招手,大声地喊着:“叔叔们,再见啰!盼你们早点回来!”
“再见!我们一定还来!”
开满鲜花的山山岭岭,立即响起了亲热的回声:一定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