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引《菜根谭》十条原文,阐述
其中包含的十条理学精髓,分别是:忘怀、善忍、存真、守寂、超物、归心、炼道、净欲、杀魔、成理。
一忘怀
喜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空、动静两忘的境界!
喜欢清静讨厌喧闹的人,往往避人求清静。殊不知意在无人,有了这种意识就成了我相。心里面刻意想静,其实就生了动的根。这样怎能得到人我一空、动静两忘的境界!
不必刻意寻求就是已经得到。
上面《菜根谭》这段文字说理透彻,确实是觉悟人的好话。说这话的洪应明,是明朝理学家。他的著作《菜根谭》是一部理学书,里面涉及“心”、“理”、“气”、“欲”等重大理学命题,并且都有高超见解,虽然不能说与程朱陆王相比如何如何,但无疑洪应明做出了自己的探索。
又因他的《菜根谭》是格言体,也可以说是语录体、随笔,读起来很轻松,因此流行广泛。
自理学产生以来有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理学家们往往都是诗人,朱子是诗人不必说,像《菜根谭》中很多话都是诗句,这种理学家同时是诗人的事实,证明了理学家们宣扬的理学其本意都是如朱子所说“活泼泼”的,富有生活情趣,并不僵化。事实上理学是活泼的,理学家是有趣的。世人常把理学斥为“道学”,把理学家斥为“道学先生”,把理学气斥为“方巾气”、“道学气”,意思是说他很虚假、很僵化,其实哪里是那样?就因为理学家们坚持固有道德,我们就笑他道貌岸然,这是不当的。我们用心读《菜根谭》等书,发现理学原来与我们的生活如此贴近。孔夫子能干粗活,洪应明懂得种花,热爱生活的人说的话再错都错不到哪里去。
理学是儒释道大融合后产生的,其中还有摩尼教的理论成分。据吴晗《读史札记》,记载理学与摩尼教有关的三件事:第一,宋宁宗时,沈继祖攻击朱子“剽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妖术”云云,当然是骂人的话。这“吃菜事魔”(吃素信摩尼神)是对摩尼教的特指。第二,吴晗说:“朱熹居山中,食惟脱粟饭。其刻苦节约类明教徒(即摩尼教徒)。其所言‘理欲二元论’又与明教(即摩尼教)之二宗说,明与暗,善与恶之门争近。”第三,理学在南宋遭禁止时,当时人把理学与摩尼教相提并论,有时视为一家,一禁俱禁。
王少农谨案:《菜根谭》寓含“吃菜”之义,有“吃素食、信奉神”的意思,不只是“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一种意思。他也大谈明暗、善恶,颇有朱子所推崇的摩尼教教义。
关于理学与摩尼教的关系,涉及整个中国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关系,需要细说,在此先打住,我只是想说,除了儒释道及我们熟知的诸子百家外,还有摩尼教这样的元素影响中国,这是我们容易忽略的。
我一再提醒读者,读中国书先要打开眼界,中国文化丰富的内涵可挖掘的还很多。
在上引《菜根谭》格言中,使用了“我相”这个词,出自《金刚经》;
使用了“动静两忘”这个概念,出自《庄子》。显然,洪应明本人深受佛道两家影响,所以在书中自然流露出佛道的词汇。但我们不可以说《菜根谭》是佛书或道书,一番大吸收、大整合后,所有的理学家都坚持说自己是孔子的门徒,洪应明也是这样,《菜根谭》全书讲做人道理不离“仁心”二字,是一部货真价实的儒书。洪应明借佛道谈儒,正好比贾宝玉的情禅,其中自有一番趣味。
我们来看《菜根谭》讲的理学,可见他深得孔孟心传。
“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这话的意思是:刻意追求无人的境界,势必执著于小我;心里求安静,这一求就生出事来,求“静”反倒成“动”了。
洪应明的意思是:不必刻意寻求,就是已经得到。不求静,就不生事,顺应自然,心里就清静了。不要想“没人才好”,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对,什么叫“没人才好”,这话暗中藏有杀戮之机。与人处理好关系,那么即使身处闹市也不会迷失自己。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诗真是非常好。结庐在人境,难道真的没有车马喧闹吗?还是有的,只因我心清静,车马喧闹都成了和谐的静音。
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颗仁心是自己的,通过去爱人,得到完全的自我。在人群里面做人胜似在黑屋里做人,他人即天堂,没人成地狱。圣人说,仁不远人,指发爱心就得到自己。二人为“仁”,一阴一阳之谓道,任何时候互补即得快感,互通即得充实感,互惠即得幸福感。
朱子对此评论说:“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论语集注·述而第七》)讲人心是内在的精神理念,并非外在的行为。行为都是内心发出来的,因此君子修身并不着力于行为,而是从内心发动革命。
朱子引述程子的话说:“为仁由己,欲之则至,何远之有?”讲仁不仁都由己,一想就是,不必外求。
程朱二子阐述孔子原意无误,讲每个人一颗心,这颗心是爱心,爱心不遥远,原本在自己身上,一发念头就有,是上天投放在灵魂深处的善。说深也不深,越在高空,看海洋越是浅。因此离事看人,即得本质。看人看心,得人得心,仁心所至,仁爱满人间。
什么叫理学?理学就是天理之学。理学最讲一个“心”字,天理人心是一样东西,只管修心、护心、发心为善,天地都好了。洪应明也悟出了这个道理,因此在《菜根谭》的最后讲“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明白了不必刻意寻求,就是已经得到。不想水的人不渴,不想火的人不焚。忘怀得失。通过打掉妄念,通过自然的力量,获得应有的一切。这样最好。
二善忍
把握未定,宜绝迹尘嚣,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以澄吾静体。操持既坚,又当混迹风尘,使此心见可欲而亦不乱,以养吾圆机。
没把握时,应该在清静地方,眼不见心不烦,务必使自己安静下来。一番修炼有了把握,又当出山了,很多事情即使眼见心也不烦,这个时候务必使自己处于圆通状态,各方理顺,心就不堵。
把握加等待等于成功。
《菜根谭》本篇讲“心”讲得很实在,君子善忍,没把握时就不要出去瞎混,找个地方好好待着,有把握了才出山,出山后又要懂得圆通。
这道理可以用一个专业术语来讲,就是“出山见水”。水是什么地方都流的,出山之人圆通如水,才算真正出山了。出山见山,还不如不出山。
出山之机何在?洪应明没说,我帮他说:“把握加等待等于成功。”
有了把握也不要着急出手,还应该再等等,等出了结果自然会成功,等了半天没下文,事情就不必强行去做了。古来哪有什么高人?只是一个等得等不得。所谓“高人”就是等得的人,等待是他的本事。李白在西蜀山中隐居,明明曾经下山无数次活动,游说已成功,偏偏又回到山中隐居,终于等到唐玄宗一道圣旨把他恭请出山,他这才挥挥手告别山上的清风明月,杀入山下滚滚红尘。这不仅是面子问题,更是处世的技巧。人都是很贱的,凡是自愿没有不成。当李白成为唐玄宗心甘情愿“请”来的高人,那么说什么唐玄宗也要给他好处。
朱子说:“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非知道者,孰能识之?”(《近思录·卷之一》)讲在无始无终、变化反复的世界中,君子应该抓住道(本心本性,即孔子说的仁),这样才能认清世界,做事做人都有依据。我们人人都在做人,假如大喝一声:“你凭什么做人?”答不上来。天天都在做事,同样大喝一声:“你凭什么做事?”还是答不上来。答不上来没关系,心里有那个字就可以了(心)。孔子说这个“道”,“百姓日用而不知”,作为学圣成圣之人,要做的工作不是把道揪出来,而是暗中维护它。我说过,看不见的力量是大的,我们要参与这股天地的洪流。《菜根谭》说:“操持既坚,又当混迹风尘。”混迹风尘算什么?游戏风尘又算什么?到时我们将玩点大的。
理学家有大作为。朱子虽不抗金,王阳明却能剿匪。至于晚清三名理学名臣: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更是各有各的作为。虽然世人对此毁誉参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君子只需要做事,事外之事不管;
君子只需要做人,人外之人不知。进入这种一心一意的状态,才算是入行上道了。
《菜根谭》深究一个“把握”、“操持”,讲君子一定要手稳,干事手不抖、心不乱,才有作为。人笑我古板不要紧,树一古板就成了大树,石头一古板就成了大山。那房上之树倒是松动,房倒树也覆;那悬崖边上的石头倒是活泼,一脚踩下去人就落入万丈深渊。我的窗外是一片荒地,正是当初辽宋交战留下的古战场,是个南北过风的风口,每当春天,风就把塑料袋吹起来。有时我想,那飘飘荡荡的塑料袋,好比我们的人生,没有根基,已被抛弃,就算飞上天又有什么意思?只是污染了天空。还不如做野地的花,野地的草,野地的一把野菜。
三存真
优人傅粉调朱,效妍丑于毫端。俄而歌残场罢,妍丑何存?弈者争先竞后,较雌雄于着子。俄而局尽子收,雌雄安在?
唱戏的人精心打扮,用一支笔描画出美丑,不久戏唱完,美丑何在?下棋的人斗智斗勇,黑白之中赌输赢,不久下完收子,输赢又何在?
“装”与“斗”都不是了局。
《菜根谭》指出,我们做人不必装,也不必斗,装与斗都不是个结局。上妆容易卸妆难,斗狠容易撒手难,因此最好趁早打消美丑、输赢这些个念头,平常做人即得美感,正常做事即是成功。
王阳明指出“人我为一”,原无差别。《朱子近思录·卷之十四》引明道先生的话说:“周茂叔(周敦颐)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在周敦颐眼中,窗前的草与人没什么区别,大可不必除去,它天天长,我天天看,倒颇为有趣。或有人问:“草长来遮住窗咋办?”答曰:“正好遮蔽风雨。”你看,连草木与人都没区别,何况人与人。花不需要打扮而美,人也不需要用花来打扮,自然就是最好。
《朱子近思录·卷之十四》又引谢显道的话说:“明道先生坐如泥塑人,接人则浑是一团和气。”这明道先生好,没人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着,有人的时候一团和气,不假装什么,也不强行做什么,这种境界不只是养生,放大来看就是孔子说的“近者说(悦),远者来”(《论语·子路》),是治国平天下的境界。
理学的核心在于“诚”,即做人真诚。《中庸》里面子思讲述孔子的话说:“至诚之道可以先知。”《论语》里记载孔子的话说:“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论语·子路》)孔子看事情一看就是一百年,不但可以前知,还可以后知,前知后知,知前知后,凭什么?凭一个“诚”字。朱子讲做人,就讲一个“不诚无物”,意思是人心不诚那么一切都会不存在。
上引《菜根谭》文字指出,做人不装也不斗,就是本色,什么都会有。面包会有的,面包师也会有的,那就是我们自己。
女人不化妆。
男人不下棋。
这就是理学的境界。
四守寂
试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又思既死之后有何景色?则万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物外而游象先。
试想没生下来时我有什么存在?又想我死后有什么风光?如此一想不由得万念俱灰,人都冷了,这才知道回到本性中,与那颗真心寂然相守,自可以超然物外,回到先天,成为一个永恒的人。
超脱反倒是实体。
理学家爱谈一个“寂然不动”,热衷于讨论没有天地时我在哪里?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天地时只是一脉元气,一股精神,我在元气中,我在精神中,没有天地时我已经存在了,只不过没以肉体的方式存在,可以叫做气态人,或者光人类。因此,君子处天地之间,并不以人类社会为念,也用不着对什么负责,只是一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便是无穷的幸福。
朱子对此道极为精通,用在做人上也很成功。朱子经历了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活了七十岁,身处不平之世内心却是太平的,其高超的修为当得起配享孔庙。
朱子说:“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讲天理(元气)长存,即使山河大地陷落,天道人心依然不会被废去。历史证明了朱子的话没错,在他身后不久,山河大地果真陷了,南宋灭亡了,但中国的元气长存,不因元朝的建立而消失,而是一直维系着那股元气,使中国人并没丧失活力,不久就建立了明朝。明朝一建立,马上恢复了理学的地位,因此后世习惯将理学称为宋明理学。从理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宋明一体,中间的元朝不但没隔开宋与明,反成了连接。理学家说:“世上只有一个理,并无二样。”真正的理学家也并无二样。当初宋亡之际,文天祥作《正气歌》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文天祥的第一句对了,天地有股正气,万古不变。第二句错了,不是一般的错,而是大错特错。需知天地正气是一股精纯之气,单一之气,怎么会是“杂然”的呢?气一杂就散了,那还叫气吗?文天祥等人学理不精,因此亡国是难免的。
朱子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上海古籍出版社《朱子近思录》附《朱子论理气》)这段话是对前引《菜根谭》那两个问题最佳的解答。
《菜根谭》问:未生之前有何象貌?(没生下来时我在哪里)朱子答:未生之前但有一个理字。(没生下来时我在理气之中)《菜根谭》又问:既死之后有何景色?(死后我又是什么样子)朱子答:既死之后但有一个理字。(死后我在理气之中)这样说来,还可以问上一问。
王少农问:已生未死之际有何道理?(活着靠什么?或说,活着为什么)
朱子答:已生未死之际但有一个理字。(活着靠的是理,为的也是理)
这样看来,无论生前死后,甚至生没生下来,都只是一个理字。朱子说的理也就是太极,也就是阴阳,说穿了就是“需要”二字。为什么《易经》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原来阴需要阳,阳需要阴,阴阳互相需要,并且还需要一条隔开阴阳的线,阴、阳、中线,是为阴阳两道三极。同样的,阴阳一理三气,这三气,《太平经》上称为阴气、阳气、中和气。我们千万不要以为阴阳是两样,一提起阴阳二字,就应该晓得还有个统领阴阳的中和气,说形象点,就是阴阳鱼中间那条S线,没这条S线,太极图就散了。道为三。庞朴先生推崇的明代理学家方以智在其著作《东西均》中说:“均于东西赤白二丸。”赤白二丸指红日明月,全句的意思是天道平衡,日月轮流着来,这就叫“均”。“均”原义指泥瓦匠做瓦时转动泥坯的转轮,古人从这个做瓦的转轮悟出宇宙也在转运之中,故有均天之说。
需要生出存在。不需要就不存在。
怎样才是真正的需要?那就要合于先天之理。
怎样发现先天之理?就是与自己寂然相对,反观自身。曾子说“三省吾身”,他真正要说的并非“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传不习乎?”他只想说一句:“吾心不诚乎?”诚则为人,不诚则非人。
一个诚字,尽释人生。
真诚与自己面对,不得不承认父母并非一个人的源头,生儿育女也不是想生就生,必有背后深刻的原因。这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人变成人。代入等式:
父=阳气
母=阴气
道=中和之气
这中和之气使父母成为父母,使人生出人。之所以生育繁衍,是因为那股气有个特点:它必须经过生命的管道,才能进行下去。也就是说,无形之气需要有形之人接力,这生命的管道是众生之门,老子把它称作“玄牝”。
人一动心就有了欲。欲分两种,一种是俗欲、后天之欲,是浅欲、不能长久从而也是不能实现之欲;另一种是真正的人欲、先天之欲,是深欲、可以长久从而也必能实现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