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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宇宙观与经学态度

一、“气外无理”与“阴阳生万物”

李塨遵循师说,主张理气一元论,认为气外无理。且看李塨与学者王复礼的对话:“草堂曰:‘颜先生言理气为一,理气亦似微分。’曰:‘无分也。孔子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其有条理谓之理,非气外别有道理也。’颜元“理气为一”的主张,是对程朱理学气外有理、理先气后观点的否定。王复礼对颜元的观点,并不完全赞同。李塨觉察后,以“非气外别有道理”,对颜元观点作了肯定。

“非气外有理”的根据,他在辨别“理”字来历时作了论说:

后儒曰:“太极是理,阴阳是气。太极生两仪,为理生气,则是道家生天地之说矣。”“理”字,圣经罕见,惟《易》“穷理”、《中庸》“文理”、《孟子》“理也”三言,乃指道之条理,余皆言道。自宋儒以“理”为谈柄,而“道”字反轻,传至今日,智愚皆言“理”,而罕言“道”矣。窃谓即以“理”代“道”字,而气外无理。《中庸传注问》。

“后儒”是指朱熹,朱熹承认“气”的存在,但以为“气”只是构成万物的材料,“理”才是生成万物的根本。万物均是由“理”与“气”结合而成的,“理”与“气”的关系是“理”为根本。“有是理便是有气,但理是本。”《朱子语类》卷一。能生“气”的“理”,又是先验的、超越于万物之上的精神性本体:“万一天地万物都陷了,毕竟理在这里。”万物有成毁,而“理”超出这成毁之外,是永恒的、独立的存在。李塨以为,朱熹强调的“理”,在古代典籍中是很少用及的,更多的是以“道”来表示。“道”从首、从走,为人们走路时必经的地方,后引申为规律。然而要清算理学,而不去拔掉“理”能生“气”这一障碍,说得再多也没击中要害。于是李塨承继颜元“理气为一”的见解,提出“气外无理”的主张。“气”是生成万物的根本,万物之中的“理”,就不能游离于“气”之外。

李塨是个气本论者,认为世界本原是阴、阳二气:

圣经言道,皆属虚字,无在阴阳伦常之外,而别有一物曰道曰理者。《易》曰:“立天之道曰阳与阴,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则道者乃阴阳、刚柔、仁义之通名,不在阴阳前也。《周易传注》卷五。

依李塨的意思,阴阳是“气”,刚柔是阴阳二气的属性。阴阳二气刚柔相推,产生了天地万物,也即“阴阳在前”。“阴阳在前”,是针对朱熹的“理”世界而发的。按照朱熹的“理在气先”的理本论,在万物产生之前,先存在着一个“理”的世界。这个“理”运动的结果,就派生出了天地万物:“实理流行,发生万物,牛得之为牛,马得之为马,草木得之为草木。”《朱子语类》卷二十七。“阴阳在前”有两个意思:在阴阳二气存在之前,没有其他存在物;阴阳二气之外,没有一个东西能成为产生万事万物的本体。“道”或“理”是人们抽象思维中存在的“虚字”,为概念性的“通名”。如果说在产生万物的阴阳二气没有出现以前,已有“通名”的存在,那就是概念先于事物。能为人服役的牛马是“在前”的,而人们思维中关于牛马的“通名”是后起的。

李塨在与学生讨论中提出“阴阳生万物”的主张:

敬庵问《中庸》朱注“五行化人物”之说,先生曰:“阴阳生万物,《易》言也;五行生人物,则汉以后之误语也。五行乃流行于世,为人用者,如蠢然木,顽然金,且赖人培植之,销治之,焉能生人哉!”

阴阳二气就是万物生成的根本。阴阳二气的运动,化生出来了具体事物:“阴阳往来,正如由路。春夏井泉凉,地上暖,谓之阴往阳来;秋冬井泉温,地上寒,谓之阳往阴来。天地以此运行,非路而何……若以道为定名,为专物,则是老庄言道,曰‘道生天地’,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其视道也,非虚位,而实异端之说矣。”阴阳二气的运动,如同人们经常走的路一样,是人们感觉得到的。地上温度,夏暖冬凉;井里的水,冬暖夏凉。这样的变动都是“阴往阳来”、“阳往阴来”的产物。天地万物都是“阴阳往来”后生成的。阴阳二气是化生万物的实体,但不是如道家老庄所说的,有“先天地生”的“道”。“道”是人们思维中抽象概念,不能把它看做是实实在在的“专物”。不然的话,就要陷入“异端之说”中。“异端”就是以抽象概念为具体存在物的“理”世界。

李塨举了个例子来反驳朱熹的“理”世界。他说:

阴阳、刚柔、仁义其实也,谓之道者名也。如甲有身,实也;呼甲身为长人,其名也。今谓甲身不是长人,长人在甲身先,所以为甲身者也,而通乎?

某甲身材较高那是客观存在的“实”,因此“实”而呼甲为“长人”,是人们抽象概念中的“虚”。先有某甲,人们思维中才会萌生出“长人”这一“通名”概念来。“通名”就是共相,某甲就是殊相。李塨强调共相是后于殊相的,只有具体的感性事物才是真实的存在,反对共相产生于殊相之前的说法。这一说法正是朱熹“理”世界的主心骨所在。朱熹否认共相产生于殊相的客观情况,只截取共相摹写现实事物这一环节并加以无限的夸大。李塨认可共相有摹写现实事物的作用,可用“道”来概括“阴阳、刚柔、仁义”等客观内容。但不能把客观内容之“实”,说成是后于“通名”的“虚”。李塨的“阴阳在前,通名在后”的主张,在本体论上是关于精神实体与具体事物之间关系的争论。李塨的观点,是基于经验事实的朴素唯物主义的见解,但就驳斥“理能生气”说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对鬼神的认识上,显露了他朴素唯物论的局限性。李塨以为,鬼神也是阴阳二气的产物。能够福善祸淫于人间。一年雨季,河涨堤危,李塨作祭河神文向河神祷告,河水适退。李塨相信鬼神的存在,这一观点是不足取的。作为经验论基础的感觉,是不能正确地解释客观实在的。感觉是意识与客观实在的直接联系,基于感觉的经验能够一定程度上说明客观实在,但无法区别真象与假象、正常的感觉与不正常的幻觉。正常的感觉有时也有欺骗性,把筷子一端插入水中,看起来是歪的,拿出来却是直的。李塨作祭河神文后河水告退,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给人们带来的幻觉,或者说不正常的感觉。缺乏思辨深度的朴素唯物论,在理解某些现象中出现差错是必然的。

二、“理见于事”

由“理气为一”宇宙观,就推导出“理见于事”的理事一元论。李塨说:

朱子云:“洒扫应对之事,其然也,形而下者也;洒扫应对之理,所以然也,形而上者也。”夫事有条理曰理,即在事中。今曰理在事上,是理别为一物矣。理,虚字也,可为物乎?天事曰天理,人事曰人理,物事曰物理。《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为理乎?且圣道只在“其然”,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道学专重“所以然”。

理字圣经少见,《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同言道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亦虚字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见于事,性具于心,命出于天。

这两条材料可从五个方面作分析。“理”字在儒家经典中是很少使用的。李塨提出这一说法,是为了给自己的主张找一个权威上的依据。这是李塨思维方式上的经学态度映照的。凡是打着“古学”复兴为旗号以批评“今学”的思想家,大多类此。李塨把“物”与“事物”等同齐观,在引了《诗经》“有物有则”的话后,接着就说“离事物何所为理乎?”在李塨那里,“气”与“事”都是用以表示存在的范畴,“气”是表示一般存在的范畴,“事”是表示具体存在的范畴。提出“理见于事”的主张,以“理”为事物中的客观规律、条理。“理”是虚缈的,它必须依存于具体事物中。如玉石中的脉络、纹理,是以客观存在着的玉石为载体的。是说自然界的事物、社会人事、客观事物,各有特定的规律。“天事曰天理,人事曰人理,物事曰物理”,后者是以前者为载体的。以为“圣道”注重“其然”,而理学专重“所以然”。李塨的这一指责,暴露了经验论的浅薄。朱熹在《大学或问》中讲到“物”“理”的关系时,主张穷究事物的“所以然之故”:“至于天下之物,则必各有其所以然之故与所当然之则,所谓理也”。其中“所当然之则”是讲道德规范的,“所以然之故”是研讨事物背后的“理”。显然,这是理性主义的分析方法。尽管朱熹的“理一分殊”说,有维护封建伦理纲常的合理与必然之处,但就理论深度上是揭示了对事物必然性探讨的重要性。理学专重“所以然”,实是中国古代理论思维深度进入一个新水平的标志。李塨以“圣道”注重“其然”而否认“所以然”,是李塨经验论的不足与缺陷所在。

“理见于事”,是要求人们于事物中求“理”,从而否定“理”凌驾于“事”之上的“理”的世界。指出理学家把精神性的“理”,凌驾于具体事物之上,是视“理别为一物”。这一指责,对理学的根本谬误作了有力的批驳。如果细较朱熹的理本论,就会发觉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很相似。“理”作为生物之“本”相当于形式因,“气”作为生物之“具”相当于质料因。在朱熹看来,先有事物的形式,再有事物的内容;先有抽象的道理,后有具体的质料来构成事物。朱熹以为,人们制作器物先要有个概念在头脑之中。如造房子,就应该先有房子的概念,这是无形迹的“形而上者”;还得有质料,如木头,这是有形迹的“形而下者”。推而广之,朱熹以为自然界的万物以及人类的产生也是如此。有草木、鸟兽、万物、人类,先得有关于草木、鸟兽、万物、人类这个“虚”的“理”。这个理,也就是二程说的,不为尧这一贤主而存在、不因桀这一暴君而消亡的“天理”:“天理云者,这一个道理,更有甚穷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朱熹以人制作器物的活动来比附自然界的造化,说明万物的起源与生成,这势必把人们头脑中关于万物的抽象概念,当作产生万物的精神性本体。朱熹忘记了,人们关于房子的观念是来源于客观实在的。人们最先住山洞,然后进到半地上半地下的穴居,再由茅草屋进到木结构与砖木结构,一直到今天的以钢筋混凝土为主要结构的现代化房子。正是在无数次的造房过程中,人们才抽象出关于房子的观念。朱熹把人们无数次实践后才形成房子观念的过程抽掉了,而以房子的抽象概念为造房子的根本。李塨指责理学家“理别为一物”,大体上的意蕴与上面所讲的是相近的。只是他从朴素经验论中直觉地感到了这一点,尽管他不会使用今天的这些概念。

他认为,理学家及其信徒们执“理”为一物,沾沾自喜,实际上使人迷失于虚妄之中。李塨以钱丙为例来说明:

钱丙不讲学问,不讲持行,专以明理为言。年来加以狂怪,将《大学》、《中庸》、《古文尚书》、《易系辞》、《周礼》、《仪礼》、《礼记》、《春秋三传》,有见者,有未见者,望风而诟曰:“我理见以为如是,虽古圣起,吾不信也,吾信吾理而已矣。”近又移之于医,自《素问》以至刘、李之书及诸《本草》皆斥为非,惟取张氏《伤寒》,尚指其中一半属伪。而曰:“人参不补,石膏不寒。半夏无毒,不必姜制。”遂谋出而行医。予问之曰:“君曾习医乎?”曰:“否。”“亦识药乎?”曰:“否,皆以理断之耳!”……然则不目见,不身试,何由以理断之耶?且君之以理断,即当前莫辨也。天下之物,因形以察理,则理可辨。而今君曰:“吾但论理。”有甲者本颀而皙,君曰:“矮而黧。”且曰:“彼形不可凭而理可凭。”夫理者,物之脉理也。物形既置,理安傅哉?君与人争田,听论者问旧契非君田,问证人非君田,观疆界形迹非君田。君曰:“吾心之理固以为吾田也。”此亦无如之何矣。明理二字,老生常谈,然不意其弊至此。

钱丙是李塨作为理学忠实信徒的代表而列举出的。钱丙的价值判断标准是一准于“理”。读书是如此,鉴别中草药也是如此。钱丙论人,根本不考虑他人的实际情况,身材颀长而白皙的甲,他要说成矮小而脸黑。钱丙与他人在土地所有权上发生了争议,契约上所载、证人之所说、土地边界的形迹,均证明这块田不是钱丙的。“但论理”的钱丙对事实的客观情况充耳不闻,只信“吾心之理固以为吾田”。钱丙以为,这样别人拿他就没有办法了。李塨指责钱丙时,以主观臆想中的精神性本体去替代实际事物,为“皆以理断之”的先验论。李塨主张“因形以察理”。以为任何一个事物都是有它形状的,“理”应当根据事物的具体形状去考察。“物形”没有了,“理”也就失去它依附的根据了。换言之,“物形”是第一性的,“理”是第二性的。钱丙并不一定实有其人,或许是李塨想象中的寓言式人物,特标举出来作为批评的靶子。李塨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表明宋明理学重要特征之一就是“离事言理”:

自宋有道学一派,列教曰存诚明理,而其流每不诚不明何故者?高坐而谈性天,捉风捕影,篡章句语录,而于兵农、礼乐、官职、地理、人事沿革诸实事,既弃掷为粗迹。惟穷理是文,离事言理,又无质据,且认理自强,遂好武断。

钱丙就是李塨所说的“认理自强”、作事武断的典型。理学将关系国计民生的“实事”,如兵农、礼乐、地理、人事等,看做是等而下之的“粗迹”,是不去认真考虑的。颜元于远离现实生活的性理之学,非不得已则不予讨论,作《存学编》是为了批判宋儒的心性之学。李塨较多地表现为经学态度,为多种经书作了传注,于理学家的性理方面的注释皆舍却不用,可谓殊途同归。《周易》是理学家用以发挥理气、心性的主要经典,李塨别出心裁地强调,《周易》是纯属讨论“人事”问题的著作,他说:“易》为人事而作也。孔子于大象,如天地、健顺、云雷、屯难,而必曰君子以之。又曰易道有四:以言、以动、以制器、以卜筮。又曰百物不废惧以终始,皆人事也。”《周易传注序》。自汉代田何传《易》而后,解《易》者众多,或以象数成穿凿之说,或以义理为空谈浮游。尽管历史上对《周易》的诠释层出不穷,但李塨的《周易传注》一反理学家究哲理、探玄义的做法,而专门从与民众相关的实际事务上加以诠解。理学的兴趣在离开事实去讲形而上之“理”,至于现实生活中是否有依据,那是不用考虑的。当今流行的这种学问,李塨称之为“今学”,是同他理想中的“古学”完全对立的。

三、批今复古倡“实学”

在对理气、理事关系作了充分论证后,李塨就从宇宙观转向对“实学”的倡导。这是对“今学”与“古学”作比较后得出的:

古之学一,今之学棼。古之学实,今之学虚。古之学有用,今之学无用。古今不同,何其甚也!古之为学也,明德、亲民、止至善为道,六德、六行、六艺为物。八岁就小学,学小艺,履小节,束发,就大学,学大艺,履大节,为学之序;春秋《礼》、《乐》,冬夏《诗》、《书》,为学之时。治己则祥,治人则当,施之国家,天地位而万物育,人多成材,宇内郅隆,存此术也。

三代以上,以躬行实践为主……沿至宋明,虚文日多,实学日衰,以诵读为高致,以政事为粗庸……至于明末,万卷经史,满腹文词,不能发一策,弯一矢,甘心败北,肝脑涂地,而宗社墟,生民熸矣。祸尚忍言哉!

首先,李塨区别“古学”与“今学”的标准是“实”与“虚”、“有用”与“无用”。他批评宋明儒者专为“无用”之学说:“宋儒内外精粗,皆与圣道相反。养心必养为无用之心,致虚守寂;修身必修为无用之身,徐言缓步;为学必为无用之学,闭门诵读。”这是针对宋代以降,“虚文日多,实学日衰”的情况有感而发的。

其次,李塨的“实学”思想,是明清期间流行了三个多世纪的实学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思潮,反省了以往社会在政治、学术、文化、军事、经济、教育等诸多方面存在的问题,强调学者要面向现实,做一番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事业。为此,许多学者提出了许多别开生面的见解,内中不少是有着近代因素的主张,因而实学思潮与明末清初的启蒙思潮有着重合之处,但又不尽相同。前者比后者的范围更加广泛,延续时间也更长一些。就实学思潮发展历程言,“清代实学由盛至衰是经历了一个过程的。康熙中期,实学思潮虽然从总体上比不上明清之际那样昌盛,但是在哲学、科学、史学、文学、艺术等方面,实学仍保持着很大的影响,在内容方面,也有新的突破和发展”。这一评议是比较公允的。平心而论,“新的突破和发展”,主要是以颜元、李塨、王源为代表的颜李学派,公开打出“实学”的旗帜,敢于与统治阶级提倡的程朱理学相对抗。在这个对抗中,颜李学派研讨了动静、性习、知行、理事、义利、体用等范畴,使实学有了长足的发展。

李塨这一批评是从功利论出发的。其“实学”与程朱理学的区别,可归结为功利论与道义论的对立。“学无事功,举世陆沉”,这是李塨在25岁时就确立的原则,从师颜元后其功利色彩更加强烈。功利论首先确立的信条是效用或功效。这一信条意味着从效用的角度来判断学问的价值,故经验世界或客观事实为其学问应用的领域。道义论则相反,它主张从“性天之教”去寻求判断学问的依据。道义论有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倡导学问向内心收缩,进而提倡静坐主敬,其排斥功利主义的倾向是显彰的。李塨认为,理学以诵读为主,腹笥很宽,万卷经史都装得下,但碰到实际事情,如军事战争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学问的价值,在于有利于个人、有益于世道,应用于个人修养会带来好结局、施之于国家则有补于治道,并有造就众多有用人才的优点。李塨的“学问”与“事功”相统一的主张,是颜元学说的继承,也是带有社会公益性的功利论在学术思想上的反映。李塨认为,人的一生精力是有限的,不能把它浪费在诵读著述上,宋明二朝积弱而亡,原因就是崇尚虚文,废却实事,“纸上阅历”多于“世事阅历”,“笔墨精神”多于“经济精神”的结果。

李塨认为,学者要使自己学问有用于世,就应致力于“孔门之礼乐兵农、执射执御、鼓瑟会计”之学,即掌握与社会生活、生产有关的实际本领。他最痛心疾首的是,孔圣人关于“六艺”之学的遗教,被理学家束之高阁:

人必学能射,而由浅入深,始得其趣,未有全不能射,而即得射之趣者。后儒高阁六艺而言博其趣,是不能射而得射之趣也。有是理乎?陶渊明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乃清狂高寄之言耳,今以为学术矣,其遗误后世,不已甚哉?

“六艺”在他心目中,是一生所要追求的学问。如“六艺”之一的“射”,必须从实际的射箭活动中方能领会到无穷的乐趣。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一番由浅入深的经历,而只是语言中领略“射之趣”,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渊明的诗句,是魏晋玄学“得意忘言”说的形象化表述。李塨借以用来批评理学家那种离开具体事物而寻求乐趣的主张。总之,“穷理”的对象不是理学家“天理”,而是在生活中有实效的“六艺”之理。“请问穷理是阁置六艺专为穷理之功乎?抑功即在于学习六艺,年长则愈精愈熟而理自明也?譬如成衣匠学针黹,由粗及精,遂通晓成衣诀要。未闻立一法曰:学针黹之后,又阁置针黹而专思其理若何也。”《论学》卷一。成衣匠要知道做衣服的窍门,“由粗及精”,一定是在裁制衣服的不断实际操作之中得到的。丢弃裁制衣服的实际活动而“专思其理”,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内中诀要的。李塨在53岁时,专心于农圃之事。在67岁时,还在“教诸生习刀法”。正因为注重于“世事阅历”,他才乐于做农夫,热心于技击。

李塨复兴“古学”的主张,被时人讥为“迂阔”。李塨从功利论作了回答,认为“迂阔”是同不关心实际应用的学问相关的。“古学”一点儿也不“迂阔”,“迂阔”倒是“今学”:

今之学盖渐渍成习,万方一概,遂觉所入有合耳。然究其有切时用,请问今之学古人官者,公坐堂上,可向百姓讲性天著书乎?可向百姓作一诗撰一古文乎?可向百姓作八股制义乎?曰:不可也。古制虽渐湮,而朝野君民,不能无礼;祭祀朝会,以及民间爨弄鼓吹不能去乐;军旅之事,惟恃射御;刑名钱谷,必赖数书。则古学非古也,今日之急务也,而何云迂阔也?

处理政务,能向百姓当面宣讲“性天”之学、写诗作文、“八股制义”吗?古代制度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但并不表明它们在社会生活中没有了使用价值。如礼在政治活动与民间交往中、乐在宗教活动与民间喜庆中,都广泛地应用着。射箭、骑马是军事活动中的必备项目,法律与财政的事情则离不开书法与数学。李塨举例是要说明,“六艺”之学实为社会生活中的“急务”,是须臾不可或离的。

李塨与理学的对峙,从形式上看是“古学”与“今学”的对峙,而内容上则为“事物之教”与“性天之教”的对立,实质为功利论与道义论的对立。李塨以实学、有用之学代替虚学、无用之学,高擎复兴“古学”的大旗。李塨对理学的清算在清初是相当全面的,其间有一个主心骨,即指出理学根本错误是离事物以言理。提醒人们勿为诗书所溺,废弃实事。他认为诵读乃致知中之一事,但书中的道理非有切身历练不能有深刻体会。他说:

非教人废读书也,专以读书为学则不可耳,且明理非尽由读书也。即如人日读《书》、《传》,亦知射曰“志正体直”,而与之决拾,颠倒错互,遂可谓晓知射之理乎?亦知《乐》以和为主,而宫商音律,入耳茫然,遂可谓晓知乐之理乎?故古人明理之功,以实事不以空文,曰“致知在格物”。

李塨这些意见基本上秉承了颜元的思想。李塨40岁以后也逐渐流连于诵读著述之上。颜元强调,一旦识得“习行经济”的途径,经书之真伪不必再问,以免学者耽于诗书,废却实行。李塨受毛奇龄的影响后,将两者调和起来,到经书中寻求“习行经济”的根据。李塨以经学训诂来补充颜学,决非为考证而考证,这同一般汉学家又有着差距。这放在后面详述。

宋明理学要清算,因它与“圣道南辕而北辙”;“性天之教”要批评,因其与“孔门”所说的“一概乖反”,这是李塨在批评宋明理学时的重要理由。为何“气外无理”呢?因为在“圣经”中,“理”字是“罕见”的;为何“理见于事”呢?因为“理”字在“圣经”中为“虚字”。无论在批判他人学说或论述自己主张时,李塨每每标出“圣道”、“孔门”、“圣经”,以作为权威性的依据。这种圣人崇拜的观念是承继了颜元的衣钵。

四、经学态度

李塨倡“古之实学”批评“今之虚学”,是在圣人崇拜的金字招牌下提出的:

且夫古之所为道,礼乐文物,体诸身而措诸世,为天地建实功,为民物树实业。岂徒讲之口,笔之书,玩弄心性,含咀章句,轻礼乐名物。使二氏之空幻,俗学之浮靡,窜入其中,人才日萎,气运日消。虽然自附于古圣贤,一如秦鼎之暗移而不觉。于戏,此天运圣道古今升降出入之大关也……今之虚学,可谓盛焉。盛极将衰,则转而返之实……自此反虚而实,而尧舜、孔孟之学,复行于天下,庶有望乎!

盛极一时的“今之虚学”,就是窜入了佛、道“空幻”因子的宋明理学。它以诵读著述、“玩弄心性”为其主要内容,而以败坏人才、不利国计民生为其恶劣影响所在,实为浮华不实的“俗学”。古代的“尧舜、孔孟之学”,是以“建实功”为主要内容,以“树实业”为其客观效果,是“体诸身而措之世”的“实学”。尽管理学家掮出了“古圣贤”的旗号来遮掩自己,但当今的学术思潮正处于“返虚而实”的拐点上,货真价实的“古圣贤”的“实学”,复行天下已是必然的了。

同颜元一样,李塨在人格上有圣人崇拜的心态。这在他的著作中比比皆是,做人的志向必以“圣人”为榜样,学问上的追求则以“圣道”为目标:

我辈居官,立志为圣贤,出政效帝王,皆分内也。

夫学而不以希圣希贤卓然千古为志,虽行无大错迕,仅仅乡党自好者耳。

在李塨的著作中,“圣人”、“圣道”、“圣门”、“圣教”、“圣绪”等带的“圣”字的词汇,随处可见。“立志为圣贤”是李塨一生憧憬的理想。李塨强调,不立下做圣人的志向,即使行为上没有什么大的差错,也只是与同流合污的“乡党”而已。李塨所处时代与颜元有别,这时天下渐趋平稳。李塨不再像颜元以遗民气节为重,以为做官与学做圣贤,为帝王效劳,是士人应尽的责任,不应推辞。李塨不仅关心政事,而且两次去富平县帮县令杨慎修出谋划策,过古稀之年还著《拟太平策》。这都是颜元所没有的。圣贤人格的实现,首要条件是立志,这在前面颜元教育思想中已说及了。需要进一步说清的是,由圣人崇拜而来的经学态度,这种思维方式在李塨极为强烈而颜元则淡然处之。

对有着圣人崇拜情结的人们来说,古代圣人早已逝去了,只能从经典文本那里去寻求对圣人的体认,就成了他们思维方式的核心。这种思维方式,我称之为经学态度,这也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重要方面之一。思维方式是内化于人脑中、与方法论相关的思考问题时的样式。人们在探索未知领域时,要使无知转化为有知,知之不多转化为知之甚多,既需要运用物质手段,更需要正确的思维方式。在探索性的认识中,它是工具,也是主体思考问题时相对固定方法的综合。中国文化中的思维方式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如怀疑与自得、守一与会通、分析与综合、向外实测与反求心性等,但占据统治地位则为经学态度。

经学态度,就是以圣贤的言行、经典的著作,作为自身思维方式的准绳。二程追随周敦颐,寻求“孔颜乐处”,尔后颜元在信仰程朱理学时接踵其后,都是经学态度的表现。从范围上说,是以解释经典为做学问的主要任务,认为经典上所说的都是正确的,经典上未讲的都不必讲;从立论上说,以经典的是非为标准,以圣贤的言行为准绳,并以此衡量历史上各学派的是非。从历史上说,汉儒重章句之学,讲究“师法”,强调学生应遵守老师的传授;宋儒讲义理之学,主张依个人的心得体会来解释经典。在哲理的阐发上,宋儒是胜过汉儒的,但两者还有共通性,即力求从圣贤的言行与经典的著作中寻找立说的根据。对经典文本的理解存在不同的途径,如重训诂的汉儒、义理上重构的宋儒。

经学态度对人们心灵深处的影响是至深的。如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以来,国人之对于六经,只许征引,只许解释,不许批评研究。韩愈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对于经文一字一句稍涉疑议,便自觉陷于“非圣无法”,蹙然不自安于良心,非特畏法网、惮清议而已。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里,儒家学说由于统治阶级的反复倡导,儒家的经典具有宰制万态、牢笼百家的功用。举凡治国的道理、社会的准则、教育内容、做人的规矩、科学的知识都可以通过研读经书的活动得到权威的答复:“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故审六艺之指,则人天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息之道。”《汉书·匡衡传》。“吾于是知六经之道,大小悉备,后人詹詹智智,早不在圣贤范围之外也。”自西汉的匡衡到清初的钱大昕,这两位学者的叙述中,无不突出了经书的权威性与神圣性、经义内容的永恒性与适用的普遍性。占有统治阶级地位的思想往往是一个社会的统治思想,这在明清两代已是一种不争的现实,并为明清两代的文字狱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但这并不意味着经学态度是一堆应该抛弃的糟粕。历史上一些有独创精神的思想家,往往在经学外衣的掩护下,去表达自己惊世骇俗的见解。如王夫之的《尚书引义》、《诗广传》、《周易内传》,及前举的《孟子师说》、《孟子字义疏证》等。被列为六经之首的《周易》,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统计,历代解《周易》的著述为575部,3728卷作。这还不包括未被收入《四库全书》的易学著作。以明清之际而言,王夫之的《周易外传》、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均以对《周易》的推衍、引申等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内中不乏大胆的创新,如《周易外传》中的哲学思想、《易学象数论》中的政治见解,都表现了一种更新而趋时的启蒙意识。李塨的《周易传注》专讲“人事”、不讲“天道”,也是很有创意的一部解释《周易》的著作,只是名声不及《周易外传》、《易学象数论》显赫而已。它们都是力图通过经典文本的注释,来生发出个人的新见解。这是旧瓶装新酒,崭新的观点淹没在陈旧而古老的词汇与形式中。李塨自55岁以后,为众多儒家经典作注,计有《春秋传注》、《诗经传注》、《论语传注》、《大学传注》、《中庸传注》等,一直持续到68岁。62岁,又著《传注问》诸书,包括《论语传注问》、《中庸传注问》、《大学传注问》等。可见李塨的经学态度要远甚于颜元。

李塨完全是按此种思维方式在抒发自己的见解:

瑞生问圣学、俗学之分,先生曰:“圣学践形以尽性,耳聪目明,践耳目之形也;手恭足重,践手足之形也;身修心睿,践身心之形也。形践而仁义礼智之性尽矣。今儒堕形以明性,耳目但用于诵读,耳目之用去其六七;手但用于写字,手之用去其七八;足恶动作,足之用去九;静坐玩弄,而身不喜事,心遇事迂板,身心之用亦去九。形既不践,性何由全?此一实一虚,一有用一无用,一为正学一染异端,不可不辨也。”

这是李塨在陕西富平县佐理县政时,回答把总蔡瑞生时所说的一番话。李塨区别了“圣学”与“俗学”,也就是“古之实学”与“今之虚学”。从人性论来说,是“践形以尽性”与“堕形以明性”的对立;从客观效果而言,为“实”与“虚”、“有用”与“无用”的不同;就性质来看,则为“正学”与“异端”的分野。从“不可不辨”的话看,李塨是注重“圣学”与“俗学”对立的,是不容并存的。这同颜元是完全一致的,颜元把“孔孟之道”与“程朱之道”看做是水火不相容的,其间的关系是有你无我的对立。李塨的“践形尽性”是来自于颜元的。《孟子·尽心上》有“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等语,在孟子看来,人的身体容貌是天生的,唯有圣人才能不愧于这一天赋。这明显地有着先验唯心论的色彩,颜元“践形尽性”的观点对孟子思想作了新改造,增加了“主动”的内容:

予之视、听、言、动果“克己复礼”,践形而尽性也,则存性于身矣;诸友信拙言皆践形而尽性也,则存性于世矣。

吾愿求道者尽性而已矣,尽性者实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动与万物共见而已矣。

人心动物也,习于事则有所寄而不妄动,故吾儒时习力行,皆所以治心;释氏则寂室静坐,绝事离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势亦有所不能……闭户寂处,乌得不身日闲而心日妄乎!

孟子没有讲明,圣人如何能够无愧于人的天赋。这为后人留下了寻求各种解释的机会。颜元认为,“践形尽性”必须建立在人的身体“动”的基础上,也就是不断地在事上“习行”。因为“人心”在本质上是动的,但绝不是盲动的,而是在遇到实际事务中有所寄托才动的。颜元之“习于事”,既有环境熏陶的意义,也有践履、历练的意义。颜元以“动”去“尽性”,其“践形尽性”的主张,比孟子增加了后天环境与人的主观努力的环节,且一扫理学与事隔绝、离群索居、身心俱废的弊端。颜元力斥理学家静敬养性的虚妄,他以为这是与圣学的做法相反的:“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以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千万世道之圣人也”。由此颜元以“主动”、“习行”去“治心”,来对抗宋儒的静敬。颜元认为,只要做到“践形”,尽性即在其中。关于人性的种种论辩也就可止息了。“仆所望者,明乎孔、孟之性道,而荀、扬、周、程、张、朱、释、老之性道可以不言也,明乎孔、孟之不欲言性道,而孔、孟之性道亦可以不言也,而性道始可明矣。”颜元以为自己解决了“性道”的问题,已与“孔孟之道”相合拍了。

这并不能阻止李塨作进一步的发挥。李塨认为,与“圣学践形以尽性”相对峙的,是“今儒堕形以明性”。在李塨看来,人的身体是由耳目、手足、身心等器官组成,这些器官各有其机能和作用。如耳目是用于感受外界事物的,但“今儒”只用于读书,那是曲解了“耳聪目明”的作用了。李塨的这一说法有合理之处。“耳聪目明”应当包括读书在内的,书籍作为人类精神生产的产物,是人们“践耳目之形”的重要环节。如果以为“耳聪目明”只是“诵读”而已,那么耳目作用就去掉了一大半。推而广之,手足、身心的作用,也应该作此理解。李塨的意思,人只有在生活实践中充分发挥自身器官的机能及其作用,才能真正实现“孔孟之性道”。理学家“静坐玩弄,而身不喜事”的做法,主张与事隔离,只能是身心俱废。“一实一虚,一有用一无用”的结论,是从功利论出发的;“一为正学一染异端”,则完全是从经学态度着眼的。李塨同颜元一样,认为人性只有在实践中才能实现,这在中国古代无疑是有相当价值的认识。不能指望他们的实践就是今天所说的社会实践。他们的实践,多数只是为个人的实践,或者说有相当多的道德践履的因素,如李塨所说的“形践而仁义礼智之性尽”。不应该苛求古人,应当从他们对经典文本理解时,所生发出的新意去理解他们的创造力。

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儒家经典处于至尊的地位,思想家们要阐发自己独创性的主张,往往得假托对儒家经典文本去作出新的诠释。假托者的期望值已与原先文本有本质上的差别,但不这样做就无法取信于今人。在中国传统文化那里,一些成为历史的聚焦点与现实的指示器、具有永恒价值的著作,往往是披着合法的经学外衣的。具有独到见解的思想家著书立说,仍采取了经学态度。这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唯一可以采取而又不致立遭毁版、问罪,并使自己主张得以传播的合法手段。这个传统一直持续到近代,尤为突出的是康有为。

应当承认,不同阅读主体所处社会历史情境的差异,以及由他们的政治立场、个人经历、教育程度、学术修养与兴趣爱好等因素所形成的期待视界的殊别,是对经典文本进行重新解读的内在动力。正是这一动力的驱使,经典文本在中国思想史上,经常地被后人当做能发“新芽”的“老树根”。像《孟子》这样的经典文本,提供的是一种粗线条的原型,而非实证性的结论;是一种开放式的框架,而非封闭式的教条;是困扰中华民族的普遍性问题,而非狭隘性的特殊问题。这些特点,使它不致受时代的局限沦为明日黄花,往往成为后世启迪新观点的来源。因不同阅读主体所造成的间距化的内容,则形成了思想史上的各种流派。对颜李学派的经学态度,应该作这样的理解。大凡传承愈久,变易就愈多,这间距化产生的新义,与原先文本相差也愈大。经典文本的意义是与时俱变的,永远是过去向着现在的一次又一次的新演变。不只是儒学发展史,就是中国哲学史的发展,也是由对众多经典文本所作诠释的层累积淀所构成的。这就是中国文化史的规律与特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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