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于圣道乃南辕而北辙
宋明理学流传数百年,内容十分庞杂。“塨于宋儒,每有驳正。为其特立一学术,使人心陷溺,世道衰微。”因宋明理学有害于国计民生,李塨在39岁时所撰的《上颜先生书》,就对宋明理学作了系统的、全面的清算:
宋儒学术之误,实始周子,周子尝与僧寿涯、道士陈搏往来,其教二程以寻孔、颜乐处,虽依附儒说,而虚中玩弄,实为二氏潜移而不之觉。二程承之,遂以其依稀恍惚者,为窥见性天,为汉、唐儒者所未及。不知汉、唐儒者原任传经,其视圣道固散寄于天下也。宋儒于训诂之外,加一体认性天,遂直居传道,而于圣道乃南辕而北辙矣。
这是一个李塨清算理学的纲领,指出“宋儒”与他心目中的“圣道”是背道而驰的。李塨认为,理学以周敦颐为开山祖,虽说是打着儒家的旗号,而实际上吸取了佛、道二家的思想。二程为周敦颐的学生,对孔子所不大讲的“性天”大作发挥,而与汉、唐儒者传授经典为己任的做法,有极大的区别。此后分八个方面讲述宋明理学和他心目中的“圣道”是如何“南辕北辙”的。按问题归纳分三个方面来论述。
第一,李塨认为理学依附于儒学,却以佛、道为主要思想来源。李塨指出,太极图出于道教,“太极,乃《参同契》《水火匡廓》、《三五至精》二图合之,为丹家修炼之用,《道藏真元品》明载之,《易经》无此也”。周敦颐在世时默默无闻,迨及南宋,宗二程的理学信徒始发上溯至周敦颐,得其遗稿。后朱熹从胡宏处得到周氏遗书,重新发掘太极说的价值,作《太极图解》、《太极图说解》、《通书解》。南宋宁宗尊崇理学,赐周敦颐谥“元”。《宋史·道学传》认定,“二程之学,源流于此”。周敦颐自此成为理学的鼻祖,而为朱熹大力吹捧的《太极图》,也就成为后世宗理学者与批判理学者聚讼不已的话题。朱陆鹅湖之争中,陆氏兄弟已提出疑问,《太极图》是不是道士之学?到清初,黄宗羲、黄百家父子、颜元,都对《太极图》提出了异议。朱彝尊对《太极图》作了一番考辨,初步理清了《太极图》的来龙去脉。黄百家主张与朱彝尊相类,认为属于道士修炼内丹的图解,与毛奇龄、胡渭视《太极图》为道士修炼外丹者不同。擅长考证的毛奇龄从被称为“小道藏”的《云芨七签》中发现,《太极图》的原型出自五代人彭晓的《参同契分章通真义》所附录的诸图之中。毛奇龄把内中的《水火匡廓图》与《三五至精》合起来,恰好拼成周敦颐的《太极图》。李塨与毛奇龄经常论学,自然知道《太极图》的真相。李塨指出,《河图》与《洛书》系伪传,与《周易》无关。
第二,李塨指出,理学家把心思集注于“性天”上,视为头等大事,与孔圣人的主张截然不同。《论语·公治长》中有一段话:“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开创的儒学以及后世的儒学传统中,有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关注点集中在现世问题中的伦理、政治方面,对宇宙与人性这些形而上学的内容未能探幽寻微。宋明理学的主要特点,就是对以往儒学很少探究的“性与天道”,作出了理论上的建树。但理学也有个致命的缺点,过分偏重于“性与天道”,在学术宗旨上倾心于“内圣”而忽略了“外王”,关注于“性命”而贬低了“事功”。这对一心一意要经世济邦的李塨来说,觉得与孔圣人的主张背道而驰了。“教人以性为先,明与圣门‘不可得闻’,‘不可语上’相反矣。”
第三,李塨认为理学以静坐为习,是与儒家传统不相合的。他从经验论出发,认为一个人在童年、青少年时期,以思动为快乐;到了老年,则以习静为安身立命的所在。因而他断言,凡是讲究静坐者,就是衰世之学。宋儒这种闭目静坐、息念观空、却动专静的衰世之学,李塨指出是源自佛、道的,不合儒家经典,也非儒家圣人孔孟的主张:
自周濂溪以主静立教,程朱陆王因之用白昼静坐,以为存心立本,考之古经,无是也。《易》曰:“终日乾乾,行事也。”是古以自天子以至庶人,无白昼静坐者。宰予昼寝,孔子责之;子贡求息,孔子斥以惟死乃息。古鸡鸣夙兴,不惟君子孳孳为善也,即小人孳孳于利,亦终日无暇焉。战国时庄列兴起,南郭子綦隐几而坐,嗒焉丧我,为静坐观空之始。后佛道二派祖之,参禅入定,闭目垂帘,公然昼废,乃异端也。吾儒胡为染之哉?
静坐,《十三经》未有其说,宋儒忽立课题,半日静坐,则几几乎蒲团打坐之说。
宰予白天睡觉,孔子责之为“朽木不可雕也”,“子贡求息”事见于《荀子·大略》,内中有子贡与孔子的一段对话,颇能体现孔子的精神境界。子贡出于疲倦的缘故,提出了停止事君、奉亲、帮助妻子、交接朋友乃至停止耕种等等想法。孔子回答说,在处理人伦关系与从事农业生产的过程中,确实有艰难的地方,但不能因此而停止自己的努力。孔子对子贡五个“焉可息哉”的反问,是强调生时应永不懈怠地从事某一事情,到死时方能休止。李塨又举了《孟子·尽心上》中的例子,说明即使是儒家所贬低的像跖这样的“小人”,为了牟取私利,也是一刻不停止自己努力的。“小人”整天没有空余时间,哪里有心思去静坐。在李塨看来,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应该为某一目标的实现而活动着。“终日乾乾,行事也”出自乾卦之《象传》。李塨注重这句话,是要说明圣人作《周易》的宗旨是“专为人事”的,就是人在世时应该永不懈怠去从事某一项事业,或者是主动地去找事情做。李塨指出,静坐之事起自庄子,后来佛、道二教继承了下来。这是异端邪说,儒者干嘛要染上这种不良习气呢?这里李塨的治学方法,与颜元有所区别。他虽说还是从经验论入手,但增加了以经学考据去批评静坐的手段,颜元在提出自己主张时,于经书上所说的内容之真伪是根本不考虑的。至于理学专以读书明理为目标,在李塨看来也是错误的。在李塨心目中,儒家的核心就是“六艺”。“六艺”之教是建立在具体事物上的,不单是“读书明理”能包容得了的。
二、“主敬皆主静”
李塨指出,宋儒“主敬”与“主静”并无本质区别:
宋儒讲主敬,皆主静也。“主一无适”乃静之训,非敬之训也。盖自《太极图说》以“主静立人极”标此岔路,其后不惟杨龟山、李延平静坐体验“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朱子议其似坐禅入定也,即程子与游、杨等讲学,忽然闭目端坐,门人候之雪深尺余乃醒。试思从古圣贤有此否耶?《论语传注问》。
自周敦颐提出“主静”后,引起理学家的高度重视。“主静立人极”,因佛、道因素过于明显,故二程以“主敬”代“主静”。二程以为,敬可包括静,但静不能代替敬。二程,特别是程颢在倡“主敬”时,也不完全否定静中工夫。二程之“万物静观皆自得”,是说“静观”以后见万物皆充满了盎然的春意。这是用主观之“静”见出客观之春意。如主体不“静”,给七情六欲搅得如痴如醉,就谈不上“静”。这一“静”中思虑和体验的工夫,为杨时、罗豫章、李侗等人所发展,即“静”中体验“喜怒哀乐未发气象”,并直接影响到朱熹。在李塨看来,历来被视为尊师佳话的“程门立雪”,却证实了程颐的静坐工夫,与古代圣贤所作所为相距甚远。李塨觉得,无论是“主静”,还是“主敬”,本质都是隔绝人与客观事物的接触,使心体处于虚寂的状态,使人产生厌事的心态,损害人的健康,进而荼毒生民社稷。“试观宋儒,用佛门惺惺法,闭目静坐,玩弄太极,探躐性天内地,不杂乎二氏乎?终日章句吾伊,经济安在?”《恕谷后集》卷四《与方灵皋书》。李塨断言,宋儒的静坐深受佛教影响,导致了人们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在的“性天”之学,迷恋于书本的章句之学,无意于经世济邦的事业。
由指责“主静”而扩及知行之辩,李塨指出宋明理学重“真知”而轻习行,为无用之学:
《说命》曰:“知之匪艰,行之维艰。”宋儒则以真知为重,言人有真知,所行自然无矣,不能行,只是不能知。至明王阳明遂专以为心源澄澈,诸事可办,创为“致良知”之说。而今之儒者,亦群讥其为禅矣。
自伪古文《尚书》提出“知难行易”后,知行关系一直为历代思想家所关注。宋明理学家对此多有所发明,如程颐的“知行相资”说、朱熹的知行“并进互发”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等,对知行关系,即认识活动与实际行为的关系,有不少真知灼见。但他们确实存在着过分强调知的作用这一缺陷,即李塨批评“真知即行”的见解。程颐首先明确提出这一主张:“学者须是真知,才知得是,便泰然行将去也。”朱熹承继了这一观点。其学生陈淳对此讲得最明白,他以为“真知”中就有行:“真能知则真能行,行之不力,非行之罪,皆由知之者不亲切。”王阳明对知行关系的解释,不乏辩证法的因素,但他所谓一念发动便是行的观点,把行为动机的端正放在知行关系的首位,是“真知即行”的另一种说法。王阳明创“致良知”说,把人的行为视为“良知”本体的发用,是“良知”见于外的实际活动。在李塨看来,几百年来学术造成许多误区,就在于理学家“真知即行”的主张:“以致数百年学术尽误”,而“道学”也就“相率为迂腐无用之学”。李塨的指责是有见地的。“真知即行”的主张,必然会把知放在比行更为重要的地位,使人们重知轻行,此其一也;“真知即行”的主张,势必在导向静坐,有意地割断人们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必然性,此其二也;有时候人们对客观对象有真实的认识,但囿于种种主客观原因,认识了也不一定能够实行,此其三也。“真知即行”,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人在行动前,是要取得对客观事物的真实性认识的。但人们在达到自己目标的实际活动中,一帆风顺是罕见的。人们在行动之前认定的真实性认识,在艰难困苦的情况出现后,就会要求人们重新进行新的探索。这样原先被认为的“真知”反而成为人们进一步认识客观事物的障碍。当然李塨的出发点是从功利论考虑的,是以“有用”为准绳的,一切“无用”的学问,在他看来讲得再好也是白说。
三、“一主一奴”的程朱与陆王
李塨对程朱、陆王两派皆持反对的态度,不偏袒一方。对清初程朱派与陆王派的争论,他判定为“一主一奴”。当时理学信徒,不宗程朱,即宗陆王。门户不同,就修党结怨,如同水火:
陆稼书任灵寿,邵子昆任清苑,皆有清名,而稼书以子昆宗陆王,遂不相合,刊张武承所著《王学质疑》相诟厉。及征嘎尔旦,抚院将稼书运饷塞外,稼书不知所措,使问计子昆,子昆答书云:“些须小事,便尔张皇,若遇宸濠大变,将何以处之?速将《王学质疑》付之丙丁,则仆之荒计出矣。”《中庸传注问》。
这里涉及到三个人物:陆稼书、邵子昆、张武承。陆陇其是清初极端的尊朱派,认为明亡不是亡于农民起义,也非亡于朋党倾轧,而是亡于王学在明末的猖狂。其尊朱言论颇有影响力,断言“阳明之学不息,则朱子之学不尊”。武承是张烈的字,作《王学质疑》一书以攻击阳明学。颜元有《阅张氏王学质疑评》、《张氏总论评》、《王学质疑跋》三文,文中畅论自己对宋明各学派的看法。邵子昆其人不详,但从李塨文中看,当为王学的信仰者。他见陆陇其担任运粮任务,惊惶失措,一副不知怎么办的样子。就写了封信,说些须小事就如此,若遇藩王叛乱,不知你如何慌张了。快快将《王学质疑》付之一炬,这就是我替你想的办法。这事有无,不得而知。
李塨读了《王学质疑》后,下了一段批语:
武承之驳陆王,何其明耶,然酷护程朱。夫教人以性为先,程朱不犹之陆王耶?乃一主一奴,何耶?
颜元在《朱子语类评》中将朱熹与陆九渊作过比较,认为朱学之害甚于陆学。颜元的见解在李塨那里就概括为“一主一奴”。李塨与颜元一样,从功利论的角度对程朱大加鞭挞:
程朱诸儒出,慨然欲任圣绪。其志诚豪杰之士也,而沿流既久,寻源为难。知训诂不足为儒,而内益之以心性,外辅之以躬行,变笺疏之名为章句语录,以为发明圣道。非仅训诂,自谓超汉唐而接受孔孟矣,孰意汉后二氏学兴,宋儒又少闻其说。于是所谓存心养性者,杂以静坐内视,浸淫释老,将孔门不轻与人言一贯性天之教,一概乖反。处处谈性,人人论天,而外以孝弟忠信为行,注经论道为学,独于孔门之礼、乐、兵、农,执射、执御,鼓瑟、会计,忽焉不察,以为末务。又诿之以小学已失,而遂置之。于是退处则为乡党自好,立朝愿为讲官谏臣,所称特开门户以转世教者,不过如是……率天下之聪明杰士,尽网其中,以空虚之禅悦,怡然于心,以浮夸之翰墨,快然于手。目明之末也,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天下无复办事之官。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以致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毒。呜呼!谁实为此?无怪颜先生垂涕泣而道也。
此为李塨50岁时给方苞所写的信。这一信件常为研究者引用,然对其中义理析之者甚少。以继承“圣绪”自任的程朱理学,高谈孔子很少讲论的“性天之教”,将训诂、笺疏变换为章句之类的高头讲章,而师生的对话则袭用佛教的语录体裁。目的是将人们与实际事务隔离开来。“性天之教”,即理学家大谈特谈的人性论与宇宙观。前者以存理灭欲为宗旨,后者则为禁欲主义提供世界观的基础。受佛道影响,提倡“静坐内观”,以“禅悦”之风浸渍人的内心,而对孔门以“六艺”为核心的实学,视为“末务”。对事功的轻视,使明末缺乏经世济邦的人才,“以致天下鱼烂河决”。比照明末的实际情况,李塨的批评是入木三分的。前举的倪元璐、温体仁,这两位以程朱理学为敲门砖,进而步步高升的大臣,在“陛下英明”、“圣明裁决”的字眼下,遮盖了他们没有解决国计民生重大问题的才能。明末,“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天下无复办事之官”,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甲申鼎革,抱着“天崩地解,无与吾事”态度的人们,不仅存在于有着决策权的高级官僚中,在一般士人中也浸渍此风。清代著名学者纪昀的一则记载,讲了受此风气影响,他的两位祖先丧失了逃命机会。纪昀的两位曾伯祖纪曾星、纪曾辰,在崇祯十五年,“闻大兵将至河间,又拟乡居”之时,一邻叟说,今日如有尉迟敬德、秦琼在,就不会兵临家门了。两人听了后,就同邻叟争辩起来。争辩的焦点是,门神是神荼、郁垒还是尉迟敬德、秦琼。双方旁征博引,反复辩论。“次日将行,而大兵已合围。破城,遂全家遇难。”纪昀的先人姚公发了一通议论:“明之季年,道学弥尊,科甲弥重。于是黠者坐讲心学,以攀援声气;朴者株守课册,以求取功名……死生呼吸,间不容发之时,尚考论古书之真伪,岂非惟知读书预外事之故哉!”明末因“道学弥尊”、“科甲弥重”下形成的“注经论道为学”的习气,使得士人只知寻行数墨、钻故纸堆。经世济邦的大事,在他们的心中,是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的。这件真人真事反映了理学信徒们轻视孔门“六艺”之学所造成的危害。大敌当前,将领们还在“赋诗进讲”。李塨从明末程朱理学对人才的败坏,见到了自以为“圣学”的空虚无用。在对理学的清算中,他以程朱理学为主攻对象,即使在与好友方苞的交往中,李塨也不改初衷。青年时代深深埋下的经世意识,使他内心强烈地感觉到程朱的危害性要大于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