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渐渐消退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田野里的小麦随风摆动,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美丽迷人。江水轻轻拍打着堤岸,仿佛是在对人们讲述一段动人的故事。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徐悲鸿终于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生活的航船似乎越过了暗礁、险滩,驶进了一条风平浪静的河面。他在这所早已仰慕的大学里,开始了半工半读的大学生活。
开学那一天,在复旦大学校园的新生名单中,有一位叫“黄抉”的学生,这就是徐悲鸿。
悲鸿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不乘汽车,也没有人送行,像往常搬家一样,只把心爱的笔墨纸砚收拾好,背上行李卷就来到了学校。复旦大学有条规定:新生入学时,校长都要亲自召见。当校长叫到“黄抉”的名字时,悲鸿应声走了进去。原来,在最初决定报考复旦大学时,为了感谢黄震之、黄警顽两位先生的帮助,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黄抉”,以作纪念。
校长关切地问:“你为什么要取这个怪名字呢?”
“我家很穷,是两位姓黄的朋友帮助我我才得以跨进大学校门……”
校长的询问,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触动了他心中的一道道伤疤。一个失业者,一个失去父爱的孤儿,一个受尽生活折磨的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很小的时候就下过田、种过地、砍过柴、放过牛,为了生活,曾流浪街头,忍受饥苦,也曾一天步行几十里到三所学校代课,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学校的大门读书。
悲鸿想要把藏在心底的苦都说出来,但是,他翕动着嘴唇,发不出声音,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在喉咙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
校长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他,眼光落在那双戴孝的白布鞋上,关怀地问道:
“你给谁戴孝?”
悲鸿流着泪说:“父亲。”
校长亲切地说:
“年轻人,不要过于伤心了。只要你努力读书,勤奋学习,就可以上进,就可以忘掉悲痛。”
悲鸿在复旦大学读的是法文系,这并不是说他想放弃绘画。他心中一直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学好法文,将来有一天能到法国去,在艺术的殿堂里,去感受大师们的艺魂,去饱览世界美术之最。但他并没放弃画画,每到课余时间,他便练习素描,有时对着镜子画自己,有时也画同学们。
尽管悲鸿学习成绩好,又十分用功,可周围的同学都叽叽喳喳地议论他:
“这个乡巴佬,一副穷酸相,怎么还上得起大学?”“听说他在农村还有老婆和病儿子呢!”
“他是上海滩的流浪儿……”
“一个臭小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早晚得被撵出去。”……
听着这些冷言冷语,悲鸿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垂头丧气。他把这些话记在心里,暗暗发誓:“咱们走着瞧吧,我就是睡地板、喝西北风,也要念下去,让你们看看,究竟谁能有出息。”
悲鸿住进大学后,只要没课,他就扎在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大量书籍,浏览世界各国名家画册,刻苦攻读法文。在知识的海洋中,他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吮吸着丰富的营养。
有一天,悲鸿正在画素描,忽然接到一封来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审美书馆的高奇峰写给他的。信上除了赞赏他的画外,并告诉他那四幅《仕女图》卖出去了,寄来稿酬50元。悲鸿连忙放下笔,高兴地把这消息告诉了黄警顽、黄震之两位朋友,并请他们以后不要再给他钱了。
悲鸿的名气已渐渐被一些人所知道,几位朋友的子女也要求跟悲鸿学画,悲鸿答应了,每日的收入有所增加,生活过得比较安稳和平和了。
每天晚上,悲鸿都要到图书馆里去学习,直到闭馆为止。
一天晚上,宿舍里的熄灯铃刚刚拉响,一位外号叫猫头鹰的学生阴阳怪气地说:
“诸位先生请注意,现在发表一条重要新闻:黄抉已没有能力再上学了,他已经乖乖地溜走了。”
“住口,你别在这儿造谣。刚才我还看见他在图书馆里学习呢。”一位同情悲鸿身世的同学站出来反驳,“黄抉的学习成绩好,校长和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他为什么要走呢?你这是恶意诽谤!”
那个猫头鹰没有住口,还在恶语中伤:“一个流浪儿,家里又没钱,看他穿的那套衣服,都旧成什么样了,可却没钱买新的。这样的人还能上得起大学吗?早晚得消失。”
说完,他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这时,一位叫恩理的外国教师正路过这间寝室,听到猫头鹰的恶意叫嚷,便推门走了进来。
室内一下变得鸦雀无声了。
恩理教师环视了四周,看着猫头鹰惊恐的双眼,严肃地说:“青年人,请愿谅我的坦率。作为同学,你这样在背后恶语中伤黄抉,是很不道德的。”恩理教师对大家说:“黄抉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他不讲究吃穿,一心学习。刚才我经过图书馆,隐隐约约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我已经走到他身边了,可他由于精神高度集中,竟没有察觉。我也不忍心惊动他,可一看表,已经是10点55分了,只好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叫道:同学,该休息了!”
“他惊讶地抬起头。我一看,原来就是靠自学考试进来的黄抉。他没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向我点点头,就又到另一个路灯下看书去了。我看他那用功劲,也就没有再打扰他,就走到这儿了……”
恩理教师说到这里,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声音变得有些激昂:“不错,黄抉不像你们那么有钱,不像你们那么富有。你们一天大把地花钱,上饭馆、下酒楼,一天的花销够他一年的。他穿着土气,家境贫寒,还没有进过学校,让这样的人在这里读书,开始我也有些怀疑。可入学以来,他勤奋读书,吃苦耐劳,学习成绩优异,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人的才华,看到了中国人的希望……”
暑假期间,徐悲鸿的好友黄警顽听说哈同花园正在找人画画,便把消息告诉了悲鸿。
哈同花园是犹太富翁哈同的宅第。哈同初到上海时很贫困,后来与人结伴贩起烟土,继而倒卖地皮,放高利贷,一下子成为上海有名的富翁。后来,他又娶了专做洋人生意的妓女罗迦陵为妻。因此,这座豪华的哈同花园还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爱俪园”。
黄警顽因在前几年“华北七省赈灾会上”到过哈同花园,同那里的总管姬觉弥很熟悉。哈同的妻子罗迦陵想附庸风雅,要在花园里办一所仓圣明智大学,让姬觉弥任校长,聘请前清遗老来校讲学,如康有为、王国维、陈三立、沈美叔、冯恕等知名人士都曾来过此校。学校尊崇孔子,还立了像。可又有人出主意,光崇拜孔子还不行,还得崇拜仓颉。仓颉是传说中创造文字的人,没有人见过他的画像,所以他们要物色一位画家为仓圣明智大学画仓颉的画像。
悲鸿听到这个消息后,很犹豫。黄警顽开导他说:“我和哈同花园总管姬觉弥相识,你的画如能入选,那你就要一步登天了,到法国去留学的梦想也可能成为现实。”
悲鸿被可以去法国留学的希望打动了。他先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参看画册,画了几张草稿,花去几天的时间,画完了一幅三尺高的仓颉半身像。画面上是一个满脸长着须毛、浑身上下披着树叶的巨人,粗粗的眉毛上下,各有重叠的眼睛两只,头大额宽,双耳垂肩,脸上焕发着神采奕奕的红光,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一个有智慧的上古人。
黄警顽看到这幅画,连连夸奖:
“悲鸿,你真行,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双耳垂肩,四只眼睛,高大魁武,这幅画准能选中!”
悲鸿谦虚地说:“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许多古书上都有描写仓颉的记载,像王充的《论衡》里就描述仓颉有四目。”
这幅画送去以后,果然被仓圣明智大学的教授们通过,一致赞赏这幅画画得不但形似,而且神似。罗迦陵什么也不懂,听了别人的介绍,她也没有意见,只是要见一见画仓颉像的人。
姬觉弥马上通知黄警顽说:“哈同太太罗迦陵要亲自接见徐悲鸿,请你陪同徐先生来好吗?”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徐悲鸿由黄警顽陪同,来到了哈同花园。罗迦陵在金碧辉煌的戬寿堂里接待了他们。戬寿堂果然名不虚传,装潢富丽,红木家具,令人眼花缭乱。悲鸿落落大方地走进去,罗迦陵一见到悲鸿,便用上海话连连称赞:“你画的仓颉像蛮好的,应该得到重用。像你这样有才华的青年人,在大上海是少见的。”
悲鸿礼貌地回答:“夫人过奖了,我只是一名学生。”
“我想请你再画几张仓颉像,还准备请你给我们的学生进行一下美术指导,不知行不行?”
悲鸿本不愿在这儿工作,但一想到这里的作画条件和那些有名气的大教授,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离开哈同花园,两个年轻人议论起来。
“悲鸿,你真的一步登天了。”黄警顽挽着他的手臂说。
悲鸿放慢了脚步,严肃地说:“不管我到了什么地方,我还是‘神州少年’、‘江南布衣’。”他接着说:“他们是有钱的犹太人,办学校,弄风雅,只是闲来无事消遣罢了,兴致一过,就会烟消云散的。你不要以为我会在哈同花园里干一辈子,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徐悲鸿回到复旦大学不几天,接到了姬觉弥的一封邀请信,请他搬到哈同花园居住。信中写道:哈同花园条件比较好,有利于先生搞创作。再者,你为仓圣明智大学讲授美术课时,也用不着车接车送浪费您的时间了。
徐悲鸿没有马上接受姬觉弥的邀请,他想利用假期好好学学法文。无奈姬觉弥亲自登门,再三邀请悲鸿前去,他只好把行李搬到了哈同花园,住在剧场“天演界”旁边的一排向阳的客房里。
徐悲鸿的住房宽大明亮,陈放大方,同仓圣明智大学其他的教授一样待遇。姬觉弥送给他200元钱,让他采购一切绘画用品和生活用品。
徐悲鸿在哈同花园里住下,就开始绘制仓颉像,他计划再画七幅,其中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立像,也有坐像;有在山洞里住的,也有在旷野上的。再画的主题都跟创造文字有关。同时,他还教授仓圣明智大学的学生们的绘画课。
明智大学当时还设有广仓学会,邀请一些名流学者讲学。徐悲鸿有幸结识了康有为、王国维、沈寐叟等当时颇负盛名的学者,尤其受到康有为的青睐。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时出车上书,受人敬重,虽然后来随着时代前进,成为保皇党,但他知识渊博,奖掖后进,把悲鸿当成自己的学生。
康有为在当时已很少收学生了,但却对悲鸿刮目相看。拜师是在新闸路辛家花园宅举行的,悲鸿恭恭敬敬地把康有为请到上座,然后跪在地毯上,按照传统给康有为叩了个头。
从此以后,徐悲鸿不仅在那些老先生那里学到美术方面的知识,而且有机会饱览哈同花园中大部分珍藏,包括古今中外的图书、绘画、金石、古玩、碑帖、雕刻等等。这使悲鸿大开眼界,他如饥似竭,日夜读看,以至于到了迷醉的程度。
徐悲鸿在哈同花园中不久就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明智大学的校长姬觉弥先生对年轻有为的悲鸿也颇赞识,优礼有加。当时,学校还在扩充,需要很多人员,悲鸿就向姬觉弥介绍了几位家乡的朋友。其中,有一位名叫曹铁生的,悲鸿推荐他担任管理学生宿舍的舍监。
曹铁生是溧阳县人,悲鸿和父亲流浪卖画时,在溧阳认识了他。有一天,悲鸿和父亲在街头卖画,遇到两个富家的纨□子弟前来捣乱,正巧被曹铁生看见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其中一个人的衣服,把他推倒在地。这两个家伙恼羞成怒,还想较量一下,结果被曹铁生三拳两脚都撂倒了。这两个家伙见势不妙,爬起来一拐一瘸地跑了。
曹铁生是位落拓不羁的旧知识分子,嗜好喝酒,不修边幅,但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别号“无棒”,是取“穷人无棒被狗欺”的意思。
徐悲鸿在明智大学认识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彼此交心的人,却只有曹铁生一位朋友。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遭遇,也有相似的性格。他们常常在一起交谈。曹铁生对于明智大学的某些校规,如禁止学生与外界来往,学校的校医既无能又倨傲,某些教授无能无才、庸庸碌碌等等,都愤愤不平。
一天夜晚,姬觉弥来到徐悲鸿的住室,他同徐悲鸿谈起了关于哈同花园演文明戏、绘制布景的事宜。两人正唠得高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曹铁生。只见曹铁生满脸通红,一身酒气,脚都站不稳了,悲鸿连忙把他扶坐在椅子上,劝他休息休息。可曹铁生一把推开悲鸿,径直走到姬觉弥面前,怒目而视。他扯着嗓子,指着姬觉弥大声骂道:
“呸!什么仓圣明智大学,我看是黑暗大学,你们欺压学生,误人子弟……外国人怎么样,难道他们就该称霸吗?他们就该欺负中国人吗?……简直是混蛋!”
徐悲鸿费尽力气,才把曹铁生推到床上,苦苦劝他躺下睡觉。
姬觉弥尴尬极了,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故作镇静。他站起来,冲着悲鸿不自然地笑着说:“没关系,他喝醉了,他喝醉了。”说完就匆匆离开。
曹铁生躺在床上“呼呼”睡着了。悲鸿望着熟睡的朋友,久久不能入睡。因为他清楚,姬觉弥是哈同花园里不可轻视的风云人物,其地位仅次于哈同夫妇。他表面随和,见人三分笑,却城府很深,居心叵测,谁也不敢得罪他。今晚他什么也没说,可绝不会放过曹铁生的。
果然,第二天上午,姬觉弥就派人来通知曹铁生:“这里不需要你了,今天就搬走。”
曹铁生也不请求留下,打起行李就走。临行前,他向徐悲鸿告别。悲鸿塞给他一笔钱,含泪说:“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多长时间,以后再见!”
徐悲鸿在哈同花园住了几个月,也无意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原计划画八幅仓颉像,但只完成了四幅,其余四幅只画了草稿,也就搁置了。这些画后来也都随着仓圣明智大学的解散而不知下落了。
哈同夫妇以1600元现洋赠予徐悲鸿。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现金,悲鸿决定用这笔钱东渡日本,看看中国以外的世界,领略那里的艺术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