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的夏天，徐悲鸿带着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踏上了这座东方不夜城□□上海。
在这座“东方之珠”、“亚洲巴黎”、世界著名的“冒险家的乐园”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店堂，灯红酒绿的歌舞厅，车水马龙的街道……一切都在说明，这里是繁华的大都市。然而，繁华的背后却都隐藏着另一面：外围的租界地戒备森严，“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赫然立在街头；由于失业而陷于饥饿的人们，乞讨为生。面对纸醉金迷的大上海，悲鸿感到茫然。
他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徐子明的住所。徐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安排了住处，晚上请他吃了顿便饭。
第二天，徐先生领着悲鸿去见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先生。在校长办公室里，悲鸿见到了这位严格的校长。
“李校长，这位就是以前说过的徐悲鸿。”徐子明介绍道。
李校长用迷惑的眼光打量着悲鸿：瘦小的身材，罩着一件蓝布长袍，脚下穿着一双戴孝的白布鞋，苍白的脸色显示出长期的营养不良，眸子里透着一股灵气。李校长皱起了眉头。他把徐子明叫到隔壁屋子里，悄悄地说：“他还是个毛孩子，怎么能做事呢？”徐先生连忙解释说：“悲鸿长得个头小，但他已是个成年人了。你别看貌不出众，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的画已超出常人，很有个性。他想在上海成就一番事业。为了来这儿，他辞去了三个学校的教职，忍着失父的悲痛，离开了可怜的老母亲……”徐先生说不下去了。李登辉沉默了许久，说：“等等吧！”
悲鸿和徐先生闷闷不乐地走出复旦大学。
不久，徐子明先生接到北京大学的聘书，离开了上海，前去任教。
悲鸿隔几日，就写信向李登辉先生询问情况，但均没得到答复。他在上海的街头徘徊，任雨水冲打着面颊。他感到人生的渺茫和艰难。
正在□徨之时，悲鸿接到了徐子明先生的来信。信中告知：他已在北京大学教课，但还惦记着悲鸿的事情。复旦大学如不行，就到《小说日报》找恽铁樵先生，请他帮助谋个小职。悲鸿捏着这封信，激动不已。他连忙来到在商务印书馆干发行工作的宜兴同乡黄警顽处，请他帮助和恽铁樵联系。
黄警顽是一位热心肠的人，年纪和悲鸿相仿，每月挣十几块钱，住在宿舍里。他知道悲鸿的来意后，就连忙给恽铁樵打了电话。恽先生在电话里说：“现在我还有事，请徐先生明天来找我吧……”
第二天，悲鸿拿着画，早早地来到了《小说日报》编辑部。他把徐子明先生的信恭恭敬敬地递给恽铁樵。
恽先生看了徐子明的信后，打开了悲鸿带来的几幅人物画和动物画，端详了一阵，兴奋地说：
“不错，真是太好了。我看画插图是绰绰有余的。商务印书馆出教科书需要插图。你再画几张插图送来吧，我好请国文部的主持人看看。”
悲鸿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没见的笑容。他兴冲冲地跑出了编辑部。
回到旅馆，悲鸿摊开纸，构思插图画。他早起晚睡，夜以继日地画插图。两天时间，他就把插图画好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先把插图拿给黄警顽看，征求意见。黄警顽不懂画，但看了之后，觉得不错。悲鸿画的是故事插图，人物栩栩如生，动物情趣盎然，情节生动，观赏性强。黄警顽拿起画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现在的社会，光凭本事不行，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捧场。有些人纯粹是势利眼，看人行事。如果有钱，白痴也能当差；如果没钱，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在上海找到事情做。”悲鸿不相信他的话，仍然满怀希望地来到《小说日报》编辑部。
恽铁樵和另外一个人在屋里。他打开悲鸿画的插图，惊喜地说：“妙！妙！你的人物画和动物画，比我以往见到的同类画都要好。看来没问题，我再拿到国文部给主持人看看，过几天就会告诉你结果的。”悲鸿高兴地跳起来，立刻跑到商务印书馆发行所，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黄警顽，随后，他又回到住处，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报告这一喜讯。
然而，无情的现实又一次捉弄了他。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消息；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又到《小说日报》编辑部找恽铁樵。这一次，恽铁樵没有了往日的热情，淡淡地说：“我已经催过好几次了，可国文部的三位主持人都说要研究研究，再等等吧，等有了消息我去告诉你。”
悲鸿不知怎么出的编辑部大门，他茫然地向前走着。秋风瑟瑟，连日阴雨，悲鸿的钱已花光了，还欠旅店四天的住宿费，怎么办呢？他来到当铺，脱掉身上唯一能当的竹布长衫，举到柜台上。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当东西了。老板板着面孔，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衫，不屑一顾地说：“破烂不堪的竹布长衫一件，当价四十铜子！”
这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长衫啊！刚穿了几次，怎么会是破烂不堪呢？这明明是在欺负人嘛。悲鸿怒火中烧，真想给那胖家伙一拳。可他忍住气，咬着牙说：“当！”便抓起钱和当票飞快地离开了那儿。
悲鸿跑回旅店，一进房间就呆住了，床铺上一无所有，东西都没了。这时，旅店的老板娘扭着身子进来了：“哟，你回来了，我已把你的床铺让给别人住了，你欠的钱该交了吧？”悲鸿抱歉地向她说明自己还没找到工作，就把行李作为抵押吧。
悲鸿站在十字街头，无处可去。他不明白，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恽铁樵匆匆地找到他，递给他一个纸包，神色黯淡地说：
“没有希望了，真是抱歉得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悲鸿打开纸包一看，里面除了自己的，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徐悲鸿的画不适合用，请退还。
庄俞批
悲鸿感到全身震颤，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哀。他绝望了，感到这个花花世界已容不下他了。这时，天空下起了大雨，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阵响过。他吃力地来到商务印刷书馆发行部，见到了还在忙忙碌碌的黄警顽。悲鸿强打精神说：
“《小说日报》已彻底回绝了我，我已没什么出路了。我要……再见吧！”他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店堂。
悲鸿径直走到黄浦江边，看到江面上行驶着的一艘艘外国轮船，正肆无忌惮地拉着汽笛。
“为什么好人难活？为什么洋鬼子可以在中国耀武扬威呢？”他悲愤交加。
江水冲击着堤坝，一浪高过一浪。无情的风雨打在他的身上，使他感到一阵阵战栗。他好像突然被惊醒，猛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年迈的母亲。
“不，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这声音，在他心中炸响。
此时，黄警顽焦急地跑上大堤，拉住悲鸿的手说：“真糊涂，死能改变什么呢？”说完，两个年轻人抱头痛哭，引起了路人的同情和关切。
原来，悲鸿离开商务印书馆后，黄警顽越想越不对头。“糟啦！他会不会寻短见？”黄警顽放下手中的活，急忙冲到大街上，冒着大雨寻找悲鸿。他跑了一个地方，又找到另一个地方，最后终于在新关码头附近找到了悲鸿。
徐悲鸿跟着黄警顽回到了发行所。善良的警顽十分同情悲鸿的遭遇，他发誓要想办法帮助这位朋友。
黄警顽的房间，还住着两位同事。他人缘好，跟两位同事一商量，就把悲鸿安排在自己的住处。白天，悲鸿到发行所的店堂里看书；晚上，他俩合睡在一张床铺上，盖一条薄被子。中午，悲鸿就到发行楼上的食堂吃饭，早晨和晚上，黄警顽每天给他一角钱，在街上随便买点东西吃。
商务印书馆的发行所里，有大量的书籍。悲鸿不但看了所有的美术书籍，而且还通读了文学名著及名人传记，如《大彼得》、《哥伦布》、《富兰克林》、《林肯》、《班超》、《忏悔录》等等。这些书使他对中外文学有了概括的认识和了解。他对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常一读就是一天，忘记了吃饭。
悲鸿尤其喜欢名人传记。他从名人的奋斗、实践中悟出了一条道理：天下无难事，只要肯奋斗！
他欣赏卢梭的勇敢精神，发誓要像卢梭那样，不向贫困低头，不向邪恶屈服，自强不息，直面人生，为中国人争气。
闲暇的时候，他和黄警顽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听演讲和音乐，有时也去游泳。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些青年朋友，也有了一些社会交往。
有天晚上，悲鸿和黄警顽谈起画画的事。他说：“黄先生，你看看哪里需要画什么画的，不妨让我再试一试。”
黄警顽想了想，猛地一拍脑袋：“对了，现在上海正在提倡拳术，许多人都在学‘谭腿’，可是却缺少像学习西洋体操时用的那种挂图。凭着你的绘画本领，画这么一套挂图，一定会受人欢迎，也会有人买。”
“那太好了！”悲鸿乐了，“要真有人买，我明天就动手画。”
黄警顽说：“行！我认识中华图书馆叶九如，他是上海书业工会会长，看他能不能给你出版发行。”
黄警顽是发行所里有名的交际人物，外号叫“交际博士”，上海各行各业都有他的熟人。第二天，黄警顽找到叶九如先生，建议他出版一套《谭腿图说》的体育挂图，还自告奋勇地说，能找到一个非常好的人来画，并把徐悲鸿的画拿给他看。叶九如开始比较犹豫，但经不住黄警顽的劝说，也就满口答应了。
“好，你就让他画吧，最好快一点交给我。”叶九如爽快地说。
黄警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悲鸿，悲鸿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从那天起，黄警顽每天下班都自告奋勇地给悲鸿当模特。他在烛光下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让徐悲鸿构图。白天，悲鸿就对晚上的构图进行修改，正式作画。整整画了半个月，悲鸿就画好了全套挂图100多幅，黄警顽又为挂图写了说明。
挂图完成后，黄警顽马上交到叶九如先生手里。叶先生看着画稿，称赞道：
“徐悲鸿的画真是好极了。他画的画是体育挂图，但不落俗套，艺术性极强。这是一件艺术品，即使不学‘谭腿’，也有欣赏价值。”
这套挂图交后不久，叶九如先生就履行了他的诺言，使之很快出版发行了，并付给徐悲鸿30块大洋。这是悲鸿有生以来出售绘画的第一笔巨额收入。
这次绘画的成功，给徐悲鸿以极大的鼓舞。他更加勤奋作画了。
后来，黄警顽又让他画了好多幅神像。悲鸿画的神像各不相同，有的按剑而立，面目狰狞；有的笑容满面，憨态可掬。
黄警顽看过笑着问：
“为什么这么画呢？”
悲鸿解释说：“鬼有时比人更可爱，它能伸张正义，给人施善。”
黄警顽听后哈哈大笑，直说悲鸿想得太出奇了。
这些神像又被黄警顽拿去卖了20多元，悲鸿的生活有了很大转机。
徐悲鸿更加刻苦作画了。同时，他也想和上海的画家进行交流，拓宽自己的视野。他听人说上海有一位叫周湘的油画家，很愿意帮助青年人，便托黄警顽给打听一下。黄警顽通过商务印书馆美术部画家徐永青介绍，认识了周湘先生。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黄警顽陪同徐悲鸿来到了周湘家求教。
周湘先生是江苏嘉定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但很有风度。他与悲鸿初次见面，就情同老友，侃侃而谈。中国画、西洋画、文学、美学，无一不成为他们的话题。周先生说：“像你这样的人才真是少见，以后定会前途无量。”
他们谈得很投机，整整谈了一个下午。
分手时，周先生请悲鸿再来做客，并带几幅作品给他看。
第二次拜访时，悲鸿带去了自己的几幅中国画和油画。周湘看后，倍加赞赏。
“你的画技法娴熟，已经具备成功的条件了。过不了多久，你一定会成为一鸣惊人的大画家。”
他指着悲鸿画的奔马，高兴地说：“你画的马形象逼真，极富神韵，让人看了感到振备。奔马的精神正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进精神。”
他们从画谈到了人生，从中国谈到了世界。
周湘对欧洲美术史、法国和意大利各派绘画大师的生平和作品都很熟悉，他让徐悲鸿欣赏了他的收藏精品和自己的历年作品。这使悲鸿大开眼界，体会到了一个画家的成功，必须要付出艰巨和长期的劳动。
周湘把自己收藏的一套四本的油画画册送给徐悲鸿，再三叮嘱悲鸿说：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不要怕花钱，只要你能像你画的奔马那样？不管道路多么崎岖，都一直往外闯，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当代的任伯年，甚至我们中华民族的达·芬奇！”
周湘的话，给了悲鸿极大的鼓舞。
悲鸿更加发奋地画画。他不惜精力，不惜财力，买纸买墨。卖画的钱已经用光了，他又陷入困境之中。无奈，他写信给家乡的法德生医生，向他借些钱以解燃眉之急。法德生医生十分爱惜悲鸿的才华，便凑了一笔钱寄给悲鸿。
悲鸿收到钱后，买了回家的车票，准备在家乡休息几日，再到北京去闯闯。
悲鸿家的小屋依然顽强地伫立在屺亭桥畔。家里更加贫困了，母亲比他走时更瘦了，头发灰白，苍老了许多，弟妹们都已失学，或替人做工，或在田里劳动，养家糊口。
他不敢正视母亲忧郁的目光，也不向母亲透露半句在外的辛苦。他强忍着悲伤，在家乡度过了第一个没父亲的除夕之夜，便又告别亲人，准备从上海去北京谋职。
与悲鸿同行的是宜兴同乡唐先生。唐先生是一位做蚕茧生意的商人，这次要去上海洽谈一笔买卖。于是，悲鸿和他结伴乘车，直达上海。
春节过后，当北方还是大雪纷飞、千里冰封的时节，初春的江南万物已经萌发生机，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是绿色点点，细雨夹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散落在大地上，仿佛要给大地织起一张阴冷的网。
悲鸿和唐先生在一家小旅馆住下。
唐先生整天忙着与有关人士洽谈他的蚕茧生意，悲鸿等在旅馆里，一个人孤单地读书作画。
他倚在窗前，望着窗外随风飘扬的雪花。它们欢快地在冷风中旋舞，自由自在地飞翔。有的飞落在屋顶，有的静静地落在树上，给世界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一切都仿佛在雪花中沉寂了，零乱的街道也因此而变得整洁美丽。悲鸿被这情景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拿起笔，把眼前的景色画了出来。
在雪白的画纸上，一幅绝美的《雪景》诞生了。在这幅小小的画面上，雪花漫天飞舞着，家家户户的屋顶和道路两旁的树枝上，都被白雪覆盖着；泥泞的街道上，积雪在人们的践踏下融化了，过往的行人瑟缩着身子，耸着肩，神色匆忙地走着。看了这幅画更使人觉得冷得发抖，有真情实景的感受。
悲鸿画好后，满意地把这幅《雪景》装在一个镜框里，挂在旅店房间的墙上。他想把这幅画让唐先生带回屺亭桥镇，送给他的恩人法德生先生的朋友史先生，以感谢他的慷慨相助和友情。
就在悲鸿准备动身去北京的当天，客店里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商人，他要找唐先生商谈生意之事。可不凑巧，唐先生外出办事没有回来。悲鸿便礼貌地请他在房间等候。这位先生名叫黄震之，是上海的一位大富商，酷爱美术，也是一位颇有鉴赏力的书法、绘画收藏家。他平时爱抽几口大烟，烟瘾一上来，就赶快吸几口，不然就打不起精神。
黄震之躺在唐先生的床上，嘶嘶地吸着大烟，无意中发现了悲鸿挂在墙上的画。他立时瞪大眼睛，起身来到了画前。他真被这幅江南雪景迷住了。他左瞧右瞧看不够，自言自语地赞叹道：
“好画，真是一幅好画！”
黄震之仔细端详，冲着悲鸿说：“这幅画色彩丰富，写实力强。略一看，好像草草而成，可细看起来，却构图巧妙，笔奇意新，寓意深刻，好像在对人们诉说一种心境。”
他的烟瘾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对这幅画的强烈的兴趣。
黄震之看了看落款，见有“悲鸿”二字，上面还盖着“江南贫侠”的印章。他回头对悲鸿说：
“你知道悲鸿这个人是谁吗？他住在什么地方？我收藏的画很多，也认识许多画家，怎么从没听说过‘悲鸿’这个人，也没有见过他的画？”
悲鸿听到他的赞赏，脸一下子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答道：“这幅画是我的拙作，真是过奖了……”
黄震之一愣，随后露出欣喜的笑容：“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哪！徐先生，你这么年轻，就有如此精湛的画技，实在是前途无量啊。你能在尺幅之间，把江南的雪景画得如此绝妙，可谓奇人。难得啊！”黄震之拉着悲鸿的手，诚恳地说。
黄先生爱画如命，只要见了喜欢的画，就不惜重金买下来，否则连觉都睡不好，饭都吃不香。今天看到悲鸿的画，顿时爱不释手。他直率地问悲鸿：
“老弟，我想收藏这幅画，你能不能卖给我呢？”
悲鸿为难地说：“这幅画是我为家乡的一位朋友作的，打算让唐先生捎回去，实在对不起您了。”
黄震之听后，好像有一种失落感，但他很不甘心，恳求道：“兄弟，我实在是喜欢这幅画，你能不能再为我画上一幅，我一定给你厚礼以表心意。”
悲鸿歉意地说：“今天晚上我就要坐车去北京了，实在没有时间为你作画了。”
听了悲鸿的话，黄震之感到惊讶：“小弟为什么要到北京去呢？那儿有好工作等着你吗？”
悲鸿长叹一声说：“我在上海一无亲二无故，找不到活干，实在无法待下去了，想到北京去碰碰运气。”
黄震之听了悲鸿的述说，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他说：“既然我们今天相识，你就别把我当外人。现在北京正下着大雪，天寒地冻的，你到那里怎么办呢？如果老弟不嫌弃的话，可以住到我那里去，吃、住都由我包了，你还是作你的画，怎么样？”
悲鸿听了黄震之的话，顿感亲切。但他又想他在上海寻觅多日，却屡遭碰壁，多次受到冷遇，今天遇到有钱的阔佬，真能这么慷慨吗？别是拿我寻开心吧？有钱的人多半靠不住，我可不能轻信他。悲鸿思索片刻，还是谢绝了黄先生的建议。
黄震之无可奈何，也无心再等唐先生归来，便告辞了。
不久，唐先生回来了，悲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对唐先生说了。唐先生异常高兴，拍着悲鸿的肩膀说：
“你可遇到好人了。黄先生虽是富商，却爱交朋友，仗义执言。他很懂画，收藏极多。他多次资助贫穷的画家，乐善好施，是一位值得结交的朋友。他既然喜欢你的画，也欣赏你这个人，依我看，你就别去北京了，留在上海，如何？”
听了唐先生的介绍，悲鸿消除了心中的疑虑。唐先生又劝悲鸿留在上海，到北京也未必能找到职业，前途莫测。在这位好心的同乡一再劝说下，他同意留下来。
第二天，黄震之又来旅店找唐先生，见悲鸿没去，非常高兴。他又邀请悲鸿到府上去，悲鸿这次答应了。就在这天下午，他跟着黄震之到上海暇余总会去住。
暇余总会是一所俱乐部。黄震之在此租了一间房子，以备休息和抽烟时用，悲鸿就被按排到这间房子住。俱乐部设有赌场，每天赌客满堂，从黄昏开始聚赌，直到天明，通宵达旦，灯火齐明。
悲鸿在暇余总会暂时住下了。白天他伏在宽大的赌桌上作画，晚上赌客一来，悲鸿就躲在吸烟室里看书。可外面赌徒们的吵嚷声搅得他不得安宁。他看到那些发了疯的赌客，围着桌子，一掷千金，银元和赌牌在赌桌上叮叮当当地发出响声，围观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笑声、吆喝声、咒骂声。悲鸿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到街上去消磨时间。时间久了，他找到一家名叫环球中国学生会的地方补习法文，有时也到审美书馆去看画。等黎明以后，赌徒们散去了，他再回去。
由于悲鸿经常去审美书馆看画，引起了审美书馆负责人高剑父、高奇峰兄弟的注意。
一天下午，徐悲鸿又走进了审美书馆。他站在宽大的展厅里，久久凝视着郎士宁画的《百俊图》（印刷品），不愿离去。高奇峰走过来问：
“先生，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是……”
悲鸿连忙回答：“我叫徐悲鸿。”
高奇峰与他握了握手，说：“我叫高奇峰，是这儿的负责人。我看你在这幅画前站了好长时间，能谈谈你对它的看法吗？”
悲鸿谦虚地说：“这幅《百俊图》糅合了中西画法，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创造了新的风格，画家所表现的气质是非凡的，人物和鞍马都具有生动之态。这只是我的一点点拙见。”
高奇峰连忙说：“徐先生说得好极了，真是一语中的。”
“我这是班门弄斧，让高先生见笑了。”悲鸿连连摆手。
随后，高奇峰又把悲鸿请到会客室，好茶招待。
高奇峰与徐悲鸿亲切地交谈着。他们谈到了中国画的动物画和人物画的一些问题，又谈到西方绘画的成就与不足。两人说古论今，评析中外，入情入理，见解独到。交谈中高奇峰心中揣测：此人对绘画有如此高深的见解，也一定会有不少好作品吧？于是，他主动提出来看看悲鸿的作品，并且说：
“如果可能话，审美书馆愿为徐先生代为销售。”
悲鸿欣然答应了。
两天后，悲鸿把自己的作品拿来几幅，请高剑父、高奇峰兄弟指教。他们看到悲鸿画的《群马图》，一下子惊呆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位清瘦的农村青年，会有如此精湛的画技，惊喜地说：“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
从那以后，悲鸿的画也挂列在了审美书馆并受约请，为审美书馆作画。
悲鸿的绘画才能，渐渐被上海的一些人才所注意，知名度不断提高。他的创作热情也达到又一个高峰。他发誓：“我要将全部的心血投入到祖国的绘画事业中去，用画笔表现出民族精神，用画笔描绘出祖国的美丽江山，为中国人争口气！”
这年年底，黄震之先生赌败，几乎破产，“暇余总会”的房租也退掉了，他也无力再给悲鸿任何帮助了。无奈，悲鸿又搬到黄警顽那儿暂住。
悲鸿的生活又陷入困境之中。
一天，高剑父、高奇峰又来找悲鸿，请他为审美书馆画四幅《仕女图》。悲鸿对仕女向来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不好意思拒绝高家兄弟的要求，也为了生活需要，只好勉强答应了。
这时，悲鸿的身上只剩下五个铜板了，而四幅仕女图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才能画完。他的创作作风是很严肃的，要么不画，既然拿起了笔，就不能敷衍了事。他精心构思《仕女图》，决心把它画好。
每天清晨，悲鸿忍着因饥饿引起的胃痛，走上晨雾迷茫的街头。繁华的夜市消失了，街上行人稀少，小贩的叫卖声在黎明时分更加响亮。商店、酒吧都沉睡在梦里，只有街道两旁的早点铺上冒着腾腾热气，迎接过往的行人。小摊上摆着热乎乎的油条、豆浆、烧麦、小笼包子、排骨汤面，诱人的香味让人驻足。悲鸿手里捏着一个铜板，他左转右转，寻找最最便宜而且又“耐饿”的食品，因为他要靠这顿饭维持一个漫长的昼夜啊！最后，他在一个卖糍饭和油条的小摊前站住。一个铜板能买到一个糍饭团，如果再夹上一跟油条，就得需要两个铜板。为了节省，悲鸿只买了一个不夹油条的糍饭团。这是一种蒸熟了的糯米饭，小贩用手指抓一把糯米饭，放在一块潮湿的白布上，然后用布卷起来，双手一搓，便搓成了一个饭团。由于糯米饭比较耐饿，悲鸿就用一个铜板买下了它，边走这吃，回去作画。
悲鸿常常因为饥饿而心慌，体力愈来愈虚弱了。
到了第五天，悲鸿的身上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了，他忍受着饥饿，勒紧裤带，坚持画画。头晕了，眼睛冒着金星，握着画笔的手开始颤抖，眼前一片黑暗。他伏在桌子上……当他终于画完四幅《仕女图》的时候，已到了年关。
街上彩灯高悬，人们忙着燃放鞭炮，购买年货。悲鸿顶着风雪，一步一滑地朝审美书馆走去。
审美书馆的人都不在，只有一个打更的老头。他不耐烦地对悲鸿说：“今天下雪，高先生不来了。”
“那么，明天还来不来呢？”
“明天就要过年了，不来。”说完，看门人就关上了窗户。
悲鸿犹豫了片刻，就把画留给看门老头收下，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他又一次走进了当铺，把本来就很单薄的长衫当了，换回一点零钱。
悲鸿漫无目标地走着，在一座广告栏上，他看到了一则广告：上海复旦大学招收学生。这条广告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呢？复旦大学的校门难道只是对有钱人敞开的吗？我一定要试试。”他的脑子里闪起了报考念头。
当悲鸿把这一想法告诉朋友时，不少人都感到惊讶。“啊，你要考复旦大学？”
“是的。”悲鸿语气坚定地说：“我要考法国教会办的复旦大学。”
“你知道吗？在那儿读书的人多是阔小姐、富少爷，人家不会收你这个乡下人的，别做梦了。”
“悲鸿啊，你的画也能卖出去了，在上海也小有名气，千万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啊！”
可是，黄警顽和黄震之却支持他报考。
黄震之鼓励他说：“你的功底好，又很刻苦，你一定能考取的。”黄警顽和黄震之共同商量，决定尽全力资助悲鸿。
这无疑给悲鸿以极大的鼓舞。
决心已定，悲鸿就加紧时间复习功课，每天学习到深夜。苍天不负有心人，悲鸿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法文系。
消息传开，周围的人大吃一惊，人们无不惊奇地说：“这个连洋学堂大门都没有进过的乡下小子，居然考上了复旦大学，一定有什么秘诀吧？”悲鸿平淡地说：“我的秘诀只有一条，那就是一旦认定了目标，便不顾一切地往前闯，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