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大学里开设西洋文化史相关的课程,讲授的重点围绕在西方文化的形成,对“文化冲突”总是较为敏感。文化冲突可以大自宗教战争,小到“喝汤不宜有声”,空间差异愈缩小之际,文化冲突的机会就增加。二十多年前笔者在德国留学,就是许多“冲突”的当事人,每次在课堂上提到这些“古早时代”的风暴,许多学生总难免咋舌。
想当年,联邦德国总理施密特刚刚访问中国大陆,达成文化交流协议,北京每年选派优秀的学者及学生前往学习。笔者居住的宿舍中就住进一位来自四川的化学专家。德国舍友为表示对猫熊的敬意,决定邀请这位吴先生共进晚餐,餐会中,以意大利面为主角。笔者听到这个计划时,不禁要为“礼义之邦”的形象担起心来。果然,在舍友们努力营造的气氛下,晚餐前的气氛相当良好,在烛光之下,廉价果汁、红酒都显得如此高雅,生菜沙拉也颇获好评,最佳男主角波隆那式意大利面(就是台湾较熟悉的碎肉蕃茄酱汁)上场。当吴先生以石破天惊般地吸吮面条时,所有德国舍友都瞠口结舌,好像他们的祖先马丁路德在大雨中被雷震倒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赞美上帝给中国人这么大的肺活量;晚餐气氛顿时凝重,吴先生仍茫然不觉,匆匆将一盘面吸光后,告辞回房。
吴先生离开餐厅后,一阵爆笑,七嘴八舌,讨论他的餐桌礼节。这引爆了我的民族自尊,我以最严厉的口吻,指出东西文化的差异,也引用马丁路德的名句:“你们为什么没有放屁、打嗝,是不是东西不好吃?”来证明德国人脱离爬虫类的时代也不是如此久远。所有舍友深刻反省我的指责,并保证没有恶意,才将气氛弄得好些,但吴先生也就丧失了在德国停留期间学习意大利面文化的所有机会。
的确,“吃意大利面不宜有声”是一种文化的主观价值。当年中国商店不多,笔者所在的小城,根本见不到中国商品,有时月到中秋,思家之情格外殷切,就买个斤把牛肉,小火慢炖(德国学生宿舍以电炉为主,三十分钟自动断电,也只能小火慢炖),加入少许台北带去的宝贝——卤料包,便可打打牙祭,吃碗牛肉面。但是面从何来,只有因陋就简,用意大利面来混充。面条煮好,浇上浇头,大蒜剥好,便得趁着四下无人,找一个安静地方,专心“吸面”,否则又得用西方哲人的话来证明吸者无罪,岂不麻烦?
吃牛肉面是否应当无声胜有声是一个文化问题,用意大利面条当中国面条是另一个文化问题。来自西西里的玛利亚曾是我的舍友,为此问题,我们有过辩论。她认为我以中华文化为体,意大利文化为用是不道德的行为,又激发我的民族自尊(及自大),引经据典,把所有矛盾指向马可波罗。指控当年马可波罗窃取中华文化,把包括面条、烧饼及冰淇淋在内的中华美食介绍到意大利,却没有付版税(此处当然有问题,除了冰淇淋可能源自中国之外,其余并非高科技,每一个地区均可独立发展,不需要太深远的文化基础)。玛利亚生气之余,提出一个尖锐的反击:“难道菲亚特汽车也是中国货?”这点我倒不敢苟同,毕竟德国人对菲亚特的负面评论必须注意。
意大利面食文化发达,近来传播到世界各地,如果我们不注意,也许有一天,大家真会相信“牛肉面西来说”,那才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