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句话时,大概是以道德为尺度,不会是从饮食文化的角度衡量。文明初起之时,“茹毛饮血”,连剥皮的手续都简化,所异于禽兽者,真是几希。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开始讲究美食。文化者,文而化之,就是想将生活变得好些、美些,饮食从“充肠”到“适口”,就是一种文化活动。
孔老夫子是古代比较有文化的人,所以讨论吃食之际,并不单纯地由“裹腹”功能出发,还讲究吃的时间及方法,所谓“不时,不食”(时间不对,不吃),“失饪,不食”(煮得太熟或不熟者,不吃),“割不正,不食”(切得不方正,不吃);还要进一步讲究吃的味道,例如“不得其酱,不食”,甚至主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饭要越精致越好,切片要越细越好)。此外,孔夫子也讲究礼貌,他说:“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与丧家一起吃饭时,从没有吃饱过。)
这种举止从容的饮食方式,只是一种理想,并未成为普遍的价值。君不见鸿门宴中,项羽先给樊哙酒一斗,又给一个生彘肩,生彘肩者,就是未经加工的小猪前腿。樊哙“拔剑而啖之”,这等豪情,在鸿门宴中,双方剑拔弩张,算是合适,但“小红低唱我吹箫”之时也来这套,就煞风景了。
近年来,经济繁荣,衣食皆足,开始讲求高雅。所以,坊间开始流行怀石料理或法式新烹调。这些新时代的饮食都主张“动静从容”,讲究装饰及气氛,而不以口腹之欲为唯一条件,正与孔子所提倡的与“不厌精,不厌细”的道理相通。
日本是一个多山的岛国,南北绵延甚长,不仅气候条件不一,地形也相当复杂。封建时期豪门巨室充分了解“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的道理,所以总要极尽吃喝玩乐之能事。但近代以前,日本人不吃家畜,蛋白质只能以豆类及海鲜为主,加上各种野菜,虽没有营养不良的现象,但要以海味来表现“奢华”,恐怕不易。于是饮食之际,只能以气氛即布置,表现其社会阶级与教养,怀石料理于焉出现。
怀石料理的最大特色,就是气氛的经营与器皿的讲求。一片薄薄的豆腐,原本平淡无奇,放在精致的器皿中,加上幽雅的环境、安静的心情,品尝起来就有不一样的感受;一份菜蔬经过巧思安排,简直就是艺术品,舍不得下箸。
怀石料理的各种流派,虽然重点不一,审美观有别,但都给人视觉及心灵的美好感受。若有一半老徐娘拨弄三味线伴奏,吟起数百年相传的歌咏,直是唐宋时文人聚会时“浅斟低唱”的再现,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几次品味怀石料理时,总觉得不只是饮食,而是心灵的极致享受,想像中,已回到中古的静谧,真的叫人想拿把浮名去换。
但在台北一家颇享盛名的怀石料理餐厅中,却碰上几位商场中人,他们意气风发,似乎要借着酒精将豪情昭告天下,弄得旁边的人颇为局促;也有一边吃饭,一边唱卡拉OK 者,将吃饭弄成打仗,有何情调可言?
的确,当文明进化时,饮食的功能开始改变,不仅是充饥而已;但今日我们的文化好像有些停滞,甚至出现倒退的现象。在享用怀石料理的同时,高声喧哗叫嚣,讨论股票如何、房地产如何,就如把Bordeaux(波尔多)好酒倒在保利龙碗中干杯一样,“花间喝道,煮鹤焚琴”恐怕都不足以形容其杀尽风景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