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的经济条件改善之后,就得讲究口腹之欲,这是人类发展铁律,也是文化提升的必经阶段。有些人吃饱喝足后,不免要想些花招,才显得自己能吃,会吃,还真像古人说的画蛇添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法国人搞些“新美食”(nouvelle cuisine),强调少油、清淡,味道不见得如何,可是把盘子装饰得漂漂亮亮,也算有些自己的风格。世人一向喜欢标榜自己东西“新”,中国人讲究美食,却标榜封建遗风,还美其名曰“某御厨”、“某家宴”;一些菜名也弄得不伦不类,不是什么“舞龙吐珠”,就是“沙舟踏翠”。
按理说,请客吃饭,应该让客人知道今天吃的是啥,要不心里老有疙瘩,是不是咱太村?是不是咱见识太浅?要不怎么连吃啥都不知道?台北有家馆子,明明卖鸵鸟肉,却要起名叫“神雕侠侣”,卖的是甲鱼炖鸡汤,偏要叫“霸王别姬”,估计老板爱看武侠小说,要让每个客人都感受他的渊博,让人有如雾里看花,越看越模糊之感,与古人之道大有差别。
西方厨子相当实际,卖啥就叫啥,例如这一道“鸡肉、青花菜与面条”(chicken&;amp;broccoli pasta)一看就明白卖的是鸡肉;这一道“胡椒粒、洋菇沙朗牛排”(peppercorn mushroom sirloin),不也是清清楚楚地告诉您,牛腰肉,保证不带筋。有些菜不说清楚,可是脍炙人口,也是一看就明白,例如凯撒沙拉(Caesar salad)、巧达汤(chow-d er)。也有些菜进了中国,起了浑名,例如乌克兰名菜“甜菜奶油汤”(borscht),从十九世纪中期进了上海番菜馆,改了个中国名字,叫“罗宋汤”,这一叫也就叫了一百多年,从没引起商业纠纷。
其实咱中国人原来也都是这么做,一千多年前的大宋朝首都开封,市面热闹,什么吃食都有,有这么一道菜叫“旋炙猪皮肉”,您可能看不懂古文,如果用现代汉语叫“现烤带皮猪肉”,您懂不?如果还不懂,建议您跑一趟广东馆子,点个“挂炉烧肉”,就立马明白。当时开封夜市还卖一些家常菜:紫苏鱼、假河豚、炒鸡兔、血羹,每样都让您一听就懂。即便有些菜名真要解释一下,也不藏虚闹假。宋人大约受到契丹人影响,流行一道菜:将羊带到厅前,当面现杀,在座的客人可以自己选定想吃的部位,丝绦为记,送进厨房。蒸熟上桌后,客人直接以小刀取食,称为“闹厅羊”,吃法与现代蒙古人的手抓肉相当类似。
中国各大菜系中,鲁菜有一定影响,孔府家宴大家也都清楚。咱衍圣公吃饭时,一定将饮食内容交代清楚,无论烩鸭腰、虾子龙须菜,还是粉蒸肉,样样平实。遇有喜庆之日,衍圣公府也讲究吉祥,但不用“花好月圆”、“春满人间”之类的菜名。例如衍圣公做寿,厨子就用四道菜,“燕窝万字金银鸭块”、“燕窝寿字红白鸭丝”、“燕窝无字三鲜鸭丝”及“燕窝疆字口蘑肥鸡”,碗面点缀“万、寿、无、疆”四个萝卜刻成的字样,染上红色,一样吉祥如意。婚宴时,有一道“凤凰同巢”:凤者,雄鸟也;凰者,雌鸟也。将公鸡红烧、母鸡清炖,一同放入大盘中,表示夫妻好合,再合适不过。将麻雀置入菜鸽腹中,菜鸽置鸭腹之中,就成了“三套鸭”,也能望文生义,谁也不蒙谁。
清宫档案保存完整,连乾隆爷哪一年几月几日吃啥,都记载得一清二楚。皇上吃饭时,底下服侍的人一定得把食材与做法交代清楚,否则内务府一定不饶。乾隆二十二年八月,乾隆皇帝在承德的避暑山庄过日子,吃的不是炒鸡肉片、杂烩,就是清蒸鸭子炖白菜、炒肉炖面筋,有时也来点鹿筋酒炖羊肉、燕窝莲子鸭子之类,哪一道菜名不是清楚明白。有必要“梅竹山石”、“凤眼秋波”这么乱起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