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过得真快,一转眼一年过去了,这段日子里,杜甫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充实而且有意义。
在风和日丽的季节,他常常捧看一本书,在楠树下,吟一会儿,写一会儿,然后倾听风叶的低吟,燕子的絮语,翠竹的和呜。
他也经常泛舟溪上,放逐鸭鹅,观赏溪畔自己的杰作,绿树映在水里,清晰得可以数清每片叶子,双桨一荡,泛起雪白的水花,恰如那绿树之上怒放的白牡丹。
杜甫很热爱大自然的美;不管是奔雷坠石的奇景,还是飞鸟的轻盈,他都热爱,而且爱得那样炽烈和真诚。他总是把观察、欣赏得来的印象和感受,通过那些最生动、最精炼、最传神的语言组织到各种不同形式的诗篇中。
为了推敲一字一句的声音、色泽和意象,使全篇出现惊人的艺木效果,他往往废寝忘食,把胡须拈断了一根又一根。
除了每天的吟诗写字,整理花草树木,偶尔去卖些草药外,杜甫还经常出去走动,认识了很多的朋友,有远方的,有近处的,有诗人、文人、画家、隐士、僧侣,但来往最多的还是那些田父、野农、花农以及左邻右舍的穷苦百姓。
邻人们见杜甫平易近人,都乐于和他亲近,时时邀请他去做客,或者送一些蔬菜瓜果,而他也时常将自己种植的草药赠与他们。时间久了,大家处的就像一家人一样。
“老先生,你家的鸡又跑我家的鸡窝来歇夜了!”
“随它们去吧,你家,我家,不都是一家吗?”
在炊烟绕对的黄昏,常常听到杜甫和邻人风趣的对话,以及他们从心坎儿里发出的轻松愉快的笑声。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暴风雨忽然从东南方席卷而来,翻江倒海,势不可挡。庭院中那株古老的楠树,在风雨中挣扎了整整一夜,结果还是被连根拔起,倒在荒草之中。
“可怜!可怜!”杜甫泪流满面,连连叹气。
“楠树啊楠树,从今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你那亭亭的青盖,听不到你那竽笙般的天籁了!有新诗,你让我到哪儿去吟颂呢?失去了你,我的草堂就好像少了支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年8月的一天上午,本来还是晴朗的天空,忽然刮起了狂风,眼看着黑云随着狂风压过来,阴沉沉地使人喘不过气。
突然一阵旋风,直扑江村。由于失去楠树的屏障作用,杜甫草堂上的几重茅草,一下子被风卷走了。
那茅草,忽悠,忽悠,在空中飞舞,杜甫气喘吁吁地在地上跟着跑。那茅草,飘过浣花溪,最终洒在了江边的郊野上,弄得高高的树梢上和低洼的水塘里到处都是。
杜甫正打算把草拾回,谁知南庄的一群顽童,跑了过来,欺负他年老无力,竟然当着他的面把茅草抢进竹林去了。杜甫冲他们喊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嘶哑了,可这群孩子就像没听见一样。
无奈,杜甫只好慢慢走回家中,看着房顶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茅草,抚着藤杖独自叹息。
狂风过后,大雨接踵而至,开始雨点还是稀稀拉拉的,顷刻间便如同瓢泼一样。
杜甫一家老小,胡乱地吃了些东西,就上床休息了。自从战乱以来,杜甫一直担忧,很少能睡个安稳觉,今夜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粗布做的棉被,已经用了许多年,像又冷又硬的铁板,盖在身上硬邦邦的,由于儿子睡相不好,被里早就被他蹬破了,一不小心,身子就会缠在里面动弹不得。
杜甫蜷缩在那里,听着那密密麻麻的雨点,在屋顶上“沙、沙”作响,越发叫人心乱。
他挑亮昏暗的油灯,发现屋子漏了,床头、地下几乎全湿了!唉,漫漫长夜,何时天亮呢?
“天晴后,得马上设法把屋子修补一下。”杜甫心想,但是,没钱买草,怎么办?已经麻烦别人的太多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夜,更深了。
“也不知道,现在那些穷苦的百姓是怎么过的?不管怎样,我总算有个安身之所,而他们呢,很多流离在外,以天为被,地为床。这样的鬼天气,他们是不是被大雨打湿了衣襟?”
想着想着,杜甫的眼前出现了好多坚固的房屋,“是啊,要是有千万间宽敞的屋子,让他们高兴地住进去。再大的风雨也摇撼不动,稳如大山,那该多好哇!唉——,什么时候梦想才能够实现?只要看见人们都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那么即使唯独我家的没吃没穿,茅屋全破了,自己冻死了,我也心甘啊!”
想到这里,杜甫愁思少了点,于是靠在枕上吟了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
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
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
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
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雨终于停止了,天也亮了。
第二天,附近的乡亲们知道杜甫家的草房漏了一夜的雨,纷纷凑了些茅草送去。杜甫感激地收下了,一家人立刻投入了紧张的补漏工作。
杜占坐在草屋的屋顶上,一边接杜甫递上的草把,一边要杜甫赶紧把和好的泥送给他。
“宗文,加紧和泥!宗武,赶快把和好的泥送给你二叔!”杜甫催促两个儿子。
宗文放下手中的家伙,擦了擦汗,嘀咕说:“怎么要这么多的泥呢?”
“我爬不动了,”宗武抱怨道:“早上只喝了那么一点稀粥,谁还有力气爬上爬下!”
杜甫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又是怜爱,又是责备地说:“这一点苦都不能吃,行吗?记得我小时候,跑东跑西,像头小黄牛,每到8月,庭前的梨、枣熟了,我一天能上一百回树呢!你这才几趟啊,就爬不动了?”
“那时,你吃得饱啊!”宗武反驳道。
随后他又小声嘟囔:“要是和我一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还不如我呢。”
杜甫沉默了。是啊,他的童年确实比孩子们的好得多,姑母的抚育和培养,表兄弟之间的相亲相爱,还有仁风里那幽静的环境——庭院、花木、假山,以及隐藏在翠竹丛中的那间小书房,都是孩子们从没享受过的。
那时候自己不仅仅是吃饱,而且是吃好。哎,无情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是我对不起孩子们,怎能责怪他们呢?
“我饿,我要吃饭!”宗武正式宣布罢工,气鼓鼓走到厨房前,大声叫着。
杜甫见杜占怔在屋顶上忙招呼他下来休息。杜占顺从地走下梯子,等杜甫和宗文进了屋,又不声不响地拎了一桶稀泥,吃力地爬上屋顶,继续补漏了。
杜甫疲倦地倒在马皮几上,望着空空的四壁,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妻子也想不出话来安慰他,只好偷偷地擦眼泪。
“你二叔怎不回来歇着?”过了一会儿,杜甫问宗文。
宗文有点惭愧,出门去叫杜占。
杜甫自言自语道:“自从济孙调到绵州去做官,咱们的日子就难过多啦。绵州那里的战乱刚刚平定,也不知道他到那里是怎样一个光景?”
原来这年梓州,刺史段子璋反叛,攻占了绵州;5月,高适率领彭州的部队和成都尹崔光远率牙将花敬定克服了绵州,杀掉了段子璋。杜济就是在这以后调到绵州的。杜济本来按月给杜甫送一些钱,他一走,杜甫就失去了主要的生活来源。
不一会儿,杜占进屋了,说屋漏已经收拾好了。杜甫看着满头大汗的杜占心里很难过,说:“午饭后你们好好休息,我把这几天晒干的草药,拿进城卖掉,也好买些米回来。”
“大哥,你身子不好,还是我去吧。”
“不,叫文儿陪我去,顺便看几个朋友,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点帮助呢。”
“我要跟你进城玩!”宗武突然嚷起来。
宗文顶了一句:“你不是饿得没劲了吗?”
“一玩就来劲啦!”宗武吃吃地笑了。
杜甫望着这家人,挺了挺胸,觉得担子虽然很重,可是却是温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