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年12月间,朝廷任命严武为成都尹兼剑南西节度使,在严武到任前,命高适代理一两个月的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杜甫分外高兴,这两个人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们的到来意味着自己不用再担心生计问题,同时在精神上又找到了良师益友。
761年9月,唐肃宗命李光弼和仆固怀恩进攻洛阳,夺取东都。李光弼建议在险要地带布阵,而仆固怀恩刚愎自用,不顾大局,硬要战士们重新按照他的意志在平原布阵。
这时,史思明趁官军阵势没有部署完毕,发兵进攻,打得官军措手不及,死伤数千人,军资器械全部丢弃,官军只好渡过黄河,退守闻喜。河阳、怀州全部失守。
杜甫得知这一消息后,心情十分沉重,他站立在溪边,遥望北方,想那战火纷飞的中原又是何等景象呢?然而,自己已经归隐了,又年老多病,朝廷的事也只能独自兴叹了。
杜甫正陷入沉思之中,宗文跑了过来,让他赶快回去,说家中来了客人。
杜甫来到草堂门口,就看见高适牵着马笑盈盈地站在那里,旁边跟着两个随从,还拿了一些酒、菜。
老朋友一见面,心中非常激动,话匣子就打开了。
“哎呀”高适把杜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惊奇地说,“几年不见,你怎老成这样子?要是在路上相遇,我可认不出你了!”
杜甫苦笑道:“一言难尽啊!真是人生无常,小弟自从与兄在长安分手后,不久就做了右率府兵曹参军,看守门库。”
高适气愤地插嘴道:“一个才学八斗的人竟然去看门?真是岂有此理!”
“这个寒酸的小官,我也只做得一个月,然后就发生了叛乱,叛乱中被禁长安,历尽艰辛逃到凤翔,天子赏我左拾遗,本想大展拳脚,为天子出谋划策,没想到,不到一年又贬为司功参军。”
高适听了连连叹息,为这苦命的才子感到愤愤不平。
杜甫苦笑道:“这些年颠沛流离,生活没有着落,怎能不老呢!没有老弟你的福气,可比起李白、郑虔来,我还算是走运的。”
“你也知道李白得罪的事了?”
“我只听说他受了永王李璘的连累,流放到了夜郎,如今沓无音信,还不知道是生是死。”
“幸亏郭大元帅为他求情,在去夜郞的途中,就遇赦释放了。去年有人在金陵、扬州、越中一带还看见他了,遭遇了这场变故,他竟然丝毫没有变,还是当年那样的狂荡不羁。”
“真是万幸!”杜甫庆幸地说,“不瞒你说,我时常想起当年咱们三人一起登吹台、琴台的日子,那是何等的惬意啊。”
“我也非常怀念那时的岁月,毕竟那时还算国泰民安。”
“我时常梦见李白兄,不怕你笑话,为他流的眼泪都快成河了。也写了不少首怀念他的诗。去年还写过一首《不见》,‘世人皆欲杀,我意独价才。’”
“是啊,”高适感叹地说,“人们只看到他的狂傲,却不见他的真诚和坦率。如今,竟有一些后生小辈,非议起他的诗来了!”
“可不是!有些年轻人,确实狂傲得很,不但瞧不起本朝初期的诗坛四杰,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而且对南北朝时期庾信的诗赋也妄加指摘。唉,这些贤人,如果今天还活着,也要对这些年轻人表示畏惧了!”
“你说得很有意思,不过……”,高适喝了一口酒,微笑着说,“比起汉魏的诗来,四杰的作品总有点雕琢吧?”
“确是这样,从继承《诗经》《楚辞》的传统来说,四杰当然不如汉魏的诗人;不过,他们的诗歌,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体现,达到了那个时代的高峰。就拿王勃的来说吧,他那篇《腾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实在是妙极了,这样的作品哪里是后人轻易否定得了的!”
“哎”杜甫叹了口气,又道:“现在这些文人只知道,批评这个批评那个,自己固守着老一套,却不推陈出新。”
就拿汉魏以来的乐府诗来说吧,现在的文人们模仿着写,总是喜欢套用老题目,而且,诗的内容也跳不出固定的范围。例如说‘战城南’就得写战争,‘贾客乐’就得写商人等。
这么一来,就限制了他们的思想,束缚了他们的手脚。况且,世道不断地变化,人事日趋复杂,乐府诗的老题目怎能包罗万象呢?
“于是贤弟的《兵车行》《丽人行》《石壕吏》《新婚别》等就创新!现在的那些所谓的文人能多几个贤弟这样的,那该多好啊!”
两人漫步在浣花溪畔,一面观赏着自然的风光,一面讨论着诗歌的创作。
“你认为如今有哪些杰出的诗作呢?”高适忽然问。
一只美丽的翡翠鸟在兰花上飞来飞去,不时唱出轻巧的歌。
杜甫如有所感,指着鸟儿说:“现在一些年轻人写的诗,就同这翡翠鸟一样,色彩很美,可是只能圈在笼子里看看、听听。”
“高伯父!”宗文、宗武正在溪边钓鱼,见高适来了,赶忙收起钓竿,转身施礼。
高适笑着说:“是为我这个客人钓的吧?”
“高伯父猜中了!”宗武活跃起来,拉着高适的手,指着瓦盆,兴冲冲地说:“您看,一条、两条……一共钓了十条,还不到一个时辰呢!”
“你们不能钓一条大鲸鱼吗?”
“大鲸鱼?”宗武被父亲提出的要求弄傻了眼,“可这小溪里只有一些鲫鱼啦,苍条鱼啦,青鱼啦,大鲸鱼是在大海里,这里哪能钓得到?”
杜甫笑着抚摸了一下儿子那迷惑的小脸,说道“所以呀,你们一定要到大海中去,只有到了那里才会钓到更多更大的鱼。”
高适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杜甫转过身,叹了一口气说:“你方才问我当今有哪些杰作吗?我认为,现在很多年轻人写的诗,就像他们兄弟俩钓的鱼一样,尽是鲫鱼呀,青鱼呀,苍条鱼呀,却没有一条大鲸鱼!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没有大海般的魄力,也不愿意到大海去垂钓!”
“大海?”高适有点不解。
“古人优秀的作品不是浩如烟海吗?够学一辈子的了,为什么要把它们说得一钱不值呢?”
杜甫感慨地说,“李白兄乃是公认的神童,10岁以前已然熟背诸子百家,可是如果没有以后的领悟,又怎能被世人称为诗仙呢?现在有些年轻人就犯了李兄小时候的毛病。不过,我现在体会到,真正的大海还不是古人的作品。”
“而是?”
“不同寻常的生活经历”杜甫严肃地说,“就拿你那首《燕歌行》来说吧,如果你没有到边境去亲身经历一番,能写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来吗?不可能吧!”
“说得妙!”高适用赞赏的语气说,“你的《丽人行》《兵车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别》等篇,之所以能写得那样入木三分,恐怕也是这种缘故吧!”
“是啊。最近,我还写了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自己的所感所想。”杜甫说到这里,就把这首新作吟诵了一遍。
高适听罢,感动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常常感到,作诗就应该为国为民,不能总是吟风弄月,无病呻吟!”
“但是”,杜甫语意深长地说,“更要紧的还在于真正给老百姓做一点好事,我还是希望诗中能够多一些快乐,少一些惆怅。可惜,我半世飘零,无官无职,空有这种愿望,却不能有所作为。”
“我懂了你的意思了,你是希望我能够为国为百姓做一番事业。”高适停下脚步,深情地望着杜甫。
不久高适调到别处,严武前来上任。虽然两人相差十多岁,但却友谊深厚,无话不谈,严武更将杜甫视为自己的兄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