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中寻乐
杜甫来到宫殿前,久久徘徊,想同唐肃宗辞别。这时他的心情是惶恐的:因为房琯的事情,现在皇上已经对他不再理睬,所谓的左拾遗,已经成了一个官衔,根本没有进谏的机会。此去鄜州探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怕唐肃宗在执政上有所疏漏。
这时他看见张镐刚从宫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子美兄,还没有启程啊?”张镐关切地问。
“我想向皇上辞行,可是半天了,也没有得到传唤。”
“哦?皇上就在后宫呢,我刚刚出来。子美兄有要紧事吗?”
“我只是想在这临别之际,想见见皇上,再向他说说我的肺腑之言!”
杜甫望着宫殿的方向,自言自语道:“皇上固然是位中兴之主,计划国家大事也确实费尽了心力,但是在这天下疮痍满目,叛军仍然猖獗未尽的时候,怎敢保证他的决策万无一失呢?如果皇上执政稍有失误,那么就可能会影响到平息叛乱,拯救国家民族的大业。虽然皇上现在可能还在恼怒我,可是我……”
张镐听完甚为感动,“子美兄,你这忧国忧民的情怀,实在让人佩服!”
正说着,一名宦官过来了,道“杜拾遗,您请回吧,皇上说他身体欠安,不便相见,希望你能早日和家人团聚。”
听完这番话,杜甫感到万分的失望,辞别张镐,奔向鄜州。
从凤翔到鄜州羌村,大约三四百公里山路。这次杜甫仍是步行,无马可骑,只是麻鞋换成了布鞋,一袭青袍权作官袍,还有个仆人跟着,比起逃离长安时的情况好多了。
杜甫的心情也大有转变,那时一心只想快点到凤翔,每天疲于奔命,顾不得周围的景色,这次虽然是思乡心切,但是却有闲情观赏沿途风景。
这时正值秋季,漫山遍野的菊花应时而开,红的、黄的、白的,在风中摇曳着身姿;尤其惹人喜爱的,是一串串细小的山果,好像珍珠似地同橡粟杂生在一起,有的红得像朱砂,有的黑得像乌漆,经过雨露的滋润,不管是甜的还是苦的,都结得那么饱满。
眼前的境界真有点像世外桃源啊!如果这不是乱世,能和妻儿在这里安享晚年该有多好啊!
再往前走是一个个的村庄,这里人烟稀少,四处弥散着战争留下的痕迹。偶尔遇到几个人,也大多是在战争中受伤的士兵和百姓,他们流着血,倒在路旁呻吟叫唉,使人不忍心听。
“先生,咱们休息一下吧,我实在走不动了!”杜甫的仆人气喘吁吁地说。
杜甫望看汗流满面的仆人,笑着说:“你的年龄比我小一半呢,我还没觉得累,你反倒不行了,可能是我太想家了吧。那好前面是九成宫,朝廷派有官员据守,咱俩到那儿歇歇!”
不远处,是断崖峭壁夹着的深谷,一幢幢宫殿组成的建筑群,渐渐地显现在杜甫的眼前,这就是九成宫。
经过战乱,华丽的建筑都已破旧不堪,有的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据历史记载,当年建筑这座宫殿时,很多丁夫都累死、饿死了。看看现在,想想过去,杜甫不由得感慨万分。
一连好几天,主仆两人不停地赶路。路边的田地里,七躺八歪地树着几颗庄稼,田鼠在乱穴中间拱手站立,看见人竟然没有丝毫的惧意。鸱鸟站在黄桑树上怪声地号叫,几只野狗,在地上争抢着白森森的骨头。
又是一个黄昏,杜甫站在冈头眺望高山深谷那边的鄜州,兴奋地说:“咱们今天连夜赶路,明儿天黑前就可以到家啦!”
说罢,接过行李,又大步向前了。
深夜,他们经过白水和鄜州之间的一个战场。在寒月的照耀下,到处可以看到死人的白骨,闪着阴森森的光,偶尔还听见乌鸦凄厉地叫声。
仆人吓得直往杜甫身边靠,哆里哆嗦地问:“先生,您说有没有鬼啊?这里真吓人。”
杜甫摇摇头,“没有鬼,只有枉死的人。哎,现在活着的人比这死了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来这地方人们安居乐业,战乱让他们妻离子散,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这堆白骨!”
鄜州快到了。不久以前,杜甫得到家信,知道妻子儿女都平安无事,最小的女儿已经“呀呀”学语了。“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的悲剧没有重演,这使杜甫感到安慰。
但现在离家已经一年多了,原来家中的积蓄就少得可怜,自己离开时又带走了其中的三分之一。没有田,没有劳力,一家几口坐吃山空,他们的日子是怎么维持下来的?能活到今天真算是奇迹了!
羌村,杜甫远远地望见了,不由地加快了脚步。那个仆人在后面一路小跑,才勉强能够赶上。
到了家门口,杜甫摸着破旧不堪的柴门,感慨万分,竟然没了向屋迈进的力气。倒是周围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齐声欢叫,好像在欢迎杜甫的到来。
“相公!”
“爹爹!爹爹!”
先是杨氏,跟着是孩子们,又惊又喜地迎上来。
“你还活着!”杨氏望着满头白发的杜甫,只说了一句,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孩子们拉着父母,也哭成一团。
乡亲们听到哭声赶来,看到这种情景,都为这一家人能够团聚感到高兴。
杜甫走进茅屋。屋里的摆设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只是更加破旧了。妻子憔悴消瘦,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衫,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想她今年也就30岁出头,可是却苍老地像是年过半百。
最宠爱的两个男孩,因为缺乏营养,脸色十分苍白,见了父亲,都背过脸啼哭,脏兮兮的脚上连双袜子都没有。两个小女儿站在床前,穿着补丁叠补丁的衣裳,那些补丁是从旧绣上剪下来的碎布,东一块西一块地错乱了原有的图案,而这也只勉强遮住了膝头。
杜甫看看这一悲惨的景象,心里十分难受。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两个女儿把自己的布包拿来,故作神秘地说:“看看,爹爹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两个孩子一听,欣喜若狂,急忙打开布包,尖叫了起来,“娘,娘,快来看啊,爹爹给我们带布料和脂粉了!”
杨氏一听,也走了过来。杜甫让妻子坐在炕边,亲自为她抹了一点粉,然后拿来镜子。镜子里的杨氏,羞红了脸,娇滴滴的,好像又回到了他们新婚的时候。
这时两个小女儿,争抢着拿起脂粉就朝脸上乱涂乱抹,又对着镜子用眉黛画起眉毛来,一边画一边问:“爹爹,你看我们漂亮吗?和娘比谁好看?”
杜甫望着这两张涂得乱七八糟,和大花猫一样的脸,笑着说:“都漂亮,都漂亮,我的两个宝贝女儿,就是七仙女下凡。”
他这一比喻,弄得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晚上,一家人都睡得很迟,直到夜深人静,他们还点着蜡烛,相对坐着,叙述分别后的景况,真好似在梦中一般。
因为路上劳累,又受了些风寒,杜甫一夜没有睡好。快到天亮的时候,又吐又泻,精神非常疲倦,他在梦中迷迷糊糊,想起这回家的一路上那些凄惨荒凉的景象,想起长安在沦陷时的阴森恐怖,他更加焦急,病情越发严重了。
杨氏悉心服侍,好言安慰,加上几个孩子来来回回的身影,半个月后杜甫的身体才有所好转。
看见杜甫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孩子们唯恐父亲又要离家,整天守在他的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只要回答得慢一些,他们就拽着父亲的胡须拼命催促。
有时杜甫被搅得烦腻了,想要责怪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住,反过来想想,沦陷在长安时的愁苦,孩子们的吵闹,反而叫人格外耐听。
午后,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杜甫起身,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几位乡亲探望自己来了。
“啊,杜先生,本想第二天就来看看你老,后来听说你病了,我们没敢来打扰。今天打听得知你好一些啦,就特地来表表乡亲们的心意。”为首的一位老人笑呵呵地说。
大家把手中携带的米酒,纷纷倒进杜甫家里的酒瓮。杜甫再三推辞,乡亲们哪里肯听?杜甫非常激动,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瞒你老说”又一位老人叹息道;“酒味淡薄得很,你老别见怪,实在是因为战乱不停,年轻人都东征去了,田地没人耕种,粮食收得太少啊!”
杜甫道:“您太客气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见怪。这一年多来,如果不是乡亲们的关怀照顾,我这一家老少早就饿死、冻死了。实在是太谢谢你们了。你们也是有上顿没下顿,可还挤出一口粮食给我的妻儿,我杜甫真的不知道,拿什么来报答众位!”说着说着,感激和同情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杜甫请各位乡亲坐下,讲了讲自己在外边的见闻,说道凄惨的地方,在座的人全都流下了眼泪。
“你老从朝廷回来,能不能告诉我们,战乱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呀?”乡亲们纷纷提出这个问题。
杜甫长叹一声,缓缓地说:“皇上到如今还流落在外,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练兵打仗,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觉得太平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真的吗?”
“真的,我在朝廷的时候,就听说朝廷采纳郭子仪的建议,向回纥借兵。回纥怀仁可汗,派遣其子叶护等率领精兵四千余人来到凤翔。”
“这点人马能顶什么事?”
“你们可不能小看回纥人哪。他们擅长骑马射箭,打起仗来,勇敢果断,常常以少胜多。听说派来的更是十里挑一的精兵,冲锋陷阵比飞箭还要快呢!”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位于伊水洛水之间的洛阳很快就可以收复,西京长安更是不在话下。各路官军纷纷要求深入敌境,正在养精畜锐,准备全面出击。这次进攻准能打开青、徐两州,眼看叛贼的老巢恒山、竭石一带也能一举攻克。
现在正是大举反攻的时候,厄运开始转到叛军的身上了,只要朝廷能够抓住时机,消灭叛军指日可待了!
杜甫在称赞回纥兵时,其实还有着很大的担忧,因为当时唐肃宗急于成功,竟然答应叶护在攻下长安之日,将土地、男子归朝廷,金银财宝、儿童、妇女归回纥。可是他不敢把这些话和身旁这些善良的百姓说。
“可是杜先生,听说过去那个皇上是昏君,用了许多小人不算,还宠爱一个叫杨贵妃的女人,整天寻欢作乐,不理朝政,才惹出这场大祸来,现在的新皇帝是不是也这样呢?”
杜甫一时答不上来,因为这个问题太尖锐了。是的,父老们对唐玄宗的看法一点也不错。但是作为一个臣子,怎么能公开批评皇上呢?
于是,他严肃地说:“不能这样讲。这次国家发生事变,情况虽说是十分危急,但同古代毕竟大不相同了。你们知道吗?奸臣杨国忠已经被剁成了肉酱,狼狈为奸的那些小人也受到了惩罚。在古代,夏、商、周末年的昏君,没有一个肯主动诛杀妲己、褒姒那些祸国殃民的宠妃,而杨贵妃正是皇上亲自下令赐死的。再说当今天子又很英明贤哲,能使国家重新恢复元气,会像周朝的宣主和汉朝的光武帝一样!”
“听说杀死杨国忠和杨贵妃,并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被龙武将军陈玄礼逼得没有法子。”
“不,皇上能够采纳陈将军的劝谏,就算是英明的君主了。当然,陈将军的功劳是不可磨灭的,他对朝廷忠心耿耿,接受了随从士兵的要求,杀死了杨国忠,又请求皇上赐死杨贵妃,这才稳定了士兵的情绪,奠定了日后中兴的基础。”
说到这里,杜甫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想到仍在沦陷中的京城,想到太宗李世民建立的基业,想到国家今后的命运,又说:“现在家家户户都希望战争早点结束,都希望大唐能够胜利,将叛军赶出去。现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朝廷占尽了优势,我相信,经过这场战乱,皇上会更用心地治理国家,开元盛世的局面还会回来的。”
“看你,病刚好,又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客人走后,妻了嗔怪地说。这时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吵着让他教他们写字。
在这个外表破旧的房子里面,这个其乐融融的六口之家感到无比的幸福。
757年9月,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李俶亲率官军及回纥援军15万人,从凤翔出发,长驱东进,直逼长安,列阵于香积寺北,准备与叛军决战。
杜甫在羌村闻听此讯,喜极而泣,想象着官军将士的巨大声威,他们就像热水涤荡腥臊那样彻底消灭叛军,叛军则如鼎中之鱼苟延残喘,如穴中之蚁无处可逃。胜利的曙光总算盼到了。
其后不久,官军收复了长安,十月相继收复了洛阳,唐肃宗率领文武百官还京。杜甫得知消息后,欣喜之余想到唐玄宗被叛军所逼离都入蜀之事,暗暗期盼唐肃宗不要重蹈覆辙,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没过几日,又听说唐肃宗下达哀痛诏,诏书中提到广平王李俶的巨大战功。杜甫不禁有些担忧,众所周知唐肃宗宠妃张良娣忌恨李俶。此前,李泌曾为广平王的地位献策于唐肃宗,如今李泌已归隐衡山,如张良娣、李辅国等人再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该如何是好?千万不要步了建宁王的后尘。
不管怎么说,皇上已经班师回朝,杜甫决定带着妻小也回长安去。村上的乡亲父老虽然依依不舍,也着实为杜甫一家感到高兴。
牛车在荒原上辘辘地行驶着,经过几天跋涉,金光门终于在望,长安就要到了。
望着这金光门,杜甫感慨万千,想当初自己就是从这里逃出长安的,今日又要从这里进入长安了。尽管他完全可以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走进这座饱经战火的古老城市,但是,不知怎地他忽然产生了某种感伤的情绪。
牛车进入了金光门,把杜甫一家带到杜陵旧居。
第二天清晨,杜甫正式上朝,唐肃宗正沉浸在胜利还京的喜悦中,显得特别的宽宏大量,让杜甫继续任左拾遗。杜甫跪拜谢恩,并没有发现皇上在第一眼看到自己那一瞬间皱了一下眉头,因此,心中也充满了喜悦和激动。
扈从唐玄宗入蜀和扈从肃宗去灵武的臣子也都回到了长安,而且得到了嘉奖。这些患难中的老朋友相见分外高兴,喝酒吟诗,日子过得也算舒畅。
杜甫忠于职守,勤勤恳恳,有时候在门下省值班,一直从傍晚至深夜,又从深夜至第二天早朝,都不曾合眼,时时想的是第二天上奏的封事。封事是为防止泄密,用黑色袋子密封的奏章。
杜甫每天提前出发,很早就上朝。处理公务总是小心谨慎,郑重其事。为了保密,回家前先避开人,焚毁奏章的草稿。他回家常常很晚,很多时候太阳落山了,才离开门下省。
杜甫虽然竭尽全力地干好自己的工作,但是他的进谏根本不被采纳,“兖职曾无一字补”,他的建议一个字都未曾被采用,还谈得上什么实现政治抱负呢?岁月虚度,杜甫心中不免有些苦闷。
两京收复后,朝廷囚禁了一大批投降过叛贼的官员。对于那些人,杜甫是深恶痛绝的。后来,他听说郑虔竟然也在其中,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郑虔虽然被安禄山任命为水部郎中,但他推说有病,没上任,而且还给皇上一封密函,叙述叛军的情况,这怎能算失节呢?
出于对老朋友的关心,杜甫把自己的想法向房琯讲了,希望房琯能救郑虔。
房琯告诉杜甫,朝廷内部已经将这部分人分为六等,以公开处死、迫令自杀、杖打一百、流放、贬官等不同方式处决。据郑虔的具体情况,即使定罪,也是比较轻的。杜甫这才稍稍放心。
待罪的官员都囚禁在距离大明宫不远的宣阳坊,这天早朝后,杜甫忙到郑虔那里探望。
分别不到半年,郑虔又增加了几分老态:满头找不到一根黑发,满脸刻满了皱纹,生满了老人斑。他拄着一根鸠杖,穿着一件破旧的青袍,两眼昏花,连行动也不太灵便了。一听到杜甫来了,他颤巍巍地走上来,抱着杜甫大哭起来。
“郑老,别伤心”杜甫强笑道,“国家已经中兴,咱们俩都还活着嘛!”
“我真后悔,当时没跟你一起去凤翔!现在晚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别这样想,”杜甫尽力安慰他,“你并没投降叛贼,朝廷不会治你的罪的,以后咱俩还可以像过去一样,饮酒、赋诗、作画。”
郑虔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信心。两人相对无言。其实,彼此心中都有千言万语!
“好好保重,我过两天再来看你!”临别的时候,杜甫轻声说。
郑虔点点头,用依恋和感激的眼光送杜甫离去。
过了几天,杜甫在早朝时忽听说,郑虔已按三等定罪,被贬为台州,即今浙江省临海县,司户参军了。这消息,真像一盆冰雪水当头泼下,杜甫顿时怔住了。
早朝后,杜甫急忙向宣阳坊奔去。到了那里,才知道郑虔昨天就离开京城了。
杜甫失魂落魄,不知不觉来到了以前经常和郑虔饮酒的那家小酒馆。那店小二竟然还认得杜甫,上前招呼道:“呦,客官,您来了!还是老规矩,南边那个座位,两壶酒,两个小菜?咦,另外那位客官没同您一起?”
杜甫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眼泪夺眶而出,他吩咐店小二按以前的规矩上酒上菜,又要了纸和笔,以《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敌,却为面别,情见于诗》为题,写了一首洒满泪水的七言律诗: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郑老,让这首诗给你送行吧!”杜甫自言自语,把笔一掷,向东南方向高举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大地春回,万物欣欣向荣。杜甫却过着闲散的官中生活,没有一点儿生气。下朝后,他或同诗人贾至、王维、岑参以及严武等人唱和;或者到曲江边上饮酒赏春;或者到大云寺去找赞公谈谈佛学。
此时,在平和景象的背后,一场尖锐的政治斗争正在悄然进行。唐玄宗回京后与臣子的接触,引起了唐肃宗的猜疑,这时贺兰进明、李辅国和宠妃张良娣又在他身边不断地挑唆。
贺兰进明道:“皇上可曾记得,太上皇曾下过一道诏书命令皇上您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四节度都使,收复长安和洛阳,然后又分别命永王李璘、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各领几路节度使平叛?”
唐肃宗点点头:“那时我已在灵武即位,可能父皇不知情吧!”
李辅国道:“这等大事,还能逃得过谁的耳目吗?”
贺兰进明接着说:“当时拟这诏书是房琯的主意,而执笔之人是贾至。而太上皇从蜀中派去的大臣偏偏又是房琯、贾至、严武等人,皇上您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宠妃张良娣也在旁边附和道:“你看他们一个个的,整天聚在房琯家中,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呢。当初把房琯贬为太子少师时,就应该连贾至、严武等人一起治罪。如今两京已复,太上皇也已经回朝,而且他们走动甚密。皇上,你可要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啊!”
这帮人的一番话,使唐肃宗的猜疑更加深了一步。
于是在758年春天,将贾至贬为汝州,即今河南临汝,刺史。杜甫在政治系统上属于房琯、贾至、严武一派,对于贾至的被贬感到十分痛心,感伤政治光景的暗淡,而面对李辅国等把持下的混乱朝政,自己无力回天,心中惆怅,只好每日借酒浇愁。
这年5月,唐肃宗罢免了张镐宰相职务,接着又以结党营私的罪名,贬太子少师房琯为郴州,即今陕西彬县,刺史,贬京兆尹严武为巴州,即今四川巴中,刺史。
杜甫与房琯为布衣之交,在凤翔时又曾上疏反对唐肃宗罢房琯相位,唐肃宗早已厌恨他,此次亦罢免了他的左拾遗官职,出任华州,即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主管地方文教事务。
华州在长安东90公里,杜甫因为要向住在长安西城的亲朋好友辞行,故从西城金光门出城上路。
金光门,这是个多么难忘的地方啊!去年4月,他就是从这道门冒死逃出投奔唐肃宗的,当时的情景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惊胆战,神思恍惚,似有部分飞散的魂灵没有招回身上来。今日又出此门,却是被唐肃宗无情放逐,往事不堪回首啊!
杜甫知道此次出了金光门,回朝廷供职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同长安的最后决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