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的府第里,很是热闹,炉香袅绕,琴声悠扬,众宾客坐得满满的,在那里海阔天空地闲谈着。
这时,张镐带着杜甫来到了堂上。
“我的大诗人,得到了什么大官呀?”房琯站起身,笑盈盈地问道。
“没有,没有,皇上让我先休息几日。”杜甫有点不好意思。
“真的没有?哦,皇上那是体贴你,知道你长途跋涉太辛苦,让你好好休养后,再委以重任。老夫敢同贤弟打个赌,不出一个月,就会有好消息!”
房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贤弟人才出众,对朝廷又是这样忠心耿耿,竟长期埋没,而有些人不过善于阿谈奉承,却得到重用,连连晋升,真是岂有此理!”
张镐心中有数,房琯骂的是崔圆。当年唐玄宗逃离长安,崔圆上疏请皇上驾临西蜀。后来,唐玄宗到达成都,他又抢先把皇室和朝廷各部的房屋安排妥当,皇上认为他办事得力,将其提拔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剑南节度使。
唐肃宗即位后,唐玄宗命令他和房琯、韦见等人把皇帝的印信送到顺化,交给唐肃宗,因此,唐肃宗又授给他中书令的官。在唐朝,只有有特殊资历和声望的人,才能获得这个官位,它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一般的宰相。
由于房琯一向瞧不起崔圆的为人,崔圆就结交宦官李辅国和御史大夫贺兰进明,经常在唐肃宗面前说房琯的坏话。双方互相攻击,有如水火不相容,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这时,房琯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去年,老夫在陈陶同叛贼交战时,的确失利了。那是宦官邢延恩拼命催促老夫仓促出击的结果。老夫一心为国,根本不顾个人的身家性命,早就准备战死沙场,报答皇上的厚恩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再看看那些人,他们谁有这个胆量!事后竟然说风凉话,告黑状,说我对皇上不忠!幸亏皇上英明,没有听信谣言。要说忠君报国,老夫绝不敢推搪,即使是要我这颗白头,我也决不吝惜!”
房琯这一番激昂慷慨的话,让杜甫打心眼儿里感动。去年10月的陈陶一战,房琯失利,损兵折将,当时很多人都埋怨房琯错误地搬用了春秋时代的战法。当时,自己也曾经暗暗责怪过他,没想到其中还有曲折,而他竟是这么一位忠君爱国之士,哎,惭愧啊惭愧!
转眼到了5月16日。一名宦官,手拿圣旨,来到张镐府上,向杜甫宣旨:
“襄阳杜甫,尔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为宣议郎行在左拾遗,授职之后,宜勤是职,毋怠……”
杜甫谢主隆恩后,接过圣旨。心里说不出是悲是喜:
悲的是,自己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几次差点丧命黄泉,结果只换来一个从八品上的官职,比右卫率府胃曹参军还要低一级;喜的是,虽然职位低下,但是却是供奉皇帝,能够直言进谏,比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职责重要得多了。
“官职是低微了些,你不介意吧?”张镐抱歉地问。
杜甫严肃地说:“皇上给我这样的重任,我感恩图报都来不及,还能嫌职位低吗?您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张镐听了,对杜甫更加敬重。
第二天早朝,杜甫很早就到了大殿上,心里跃跃欲试,想干出点成绩,也好不愧对左拾遗这个职位。
他到大殿上,看见好多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这房相爷,竟然收受贿赂!”
“不是他,是他门下的琴工董庭兰接收人家的贿赂,谁要是想见房相爷,先得孝敬他不可。”
“哎,最近房相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那他到底收没收啊?”
“谁知道啊,可依我看,应该是谣传。”
“那,他怎么不向皇上说清楚啊?”
“去了,可是皇上勃然大怒,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难道没有人替他说说话?”
“谁敢啊,皇上正在气头上,谁说情谁倒霉!”
“我怎么听说和张皇后还有关系啊,她一个后宫,应该不相干的啊!”
“这层关系你还不知道啊!这房相爷和崔圆不和,崔圆同贺兰进明、李辅国打得火热,李辅国是张皇后的心腹,而张皇后又是皇上最害怕的人哪!你想,如果贺兰进明和崔圆真的抓住了董庭兰受贿的把柄,让李辅国奏请张皇后干预,房相爷凶多吉少啊!”
这时早朝的钟声响起,大殿上立刻鸦雀无声。杜甫的心却被刚才听到的那番谈话扰得一片混乱:
现在前方战事正紧,为什么崔圆、贺兰进明这些大臣不以国家大事为重,偏偏要排挤他人呢?皇上害怕皇后,这实在不可理解?李辅国本来不过是宫廷中管马厩的一个小厮,后来做了宦官,现在居然也弄权了,真是岂有此理!我该怎么办?
几天后,房琯被贬为太子少师。崔圆、贺兰进明一派的人得意洋洋;房琯一派的人则愤愤不平。只有房琯自己不动声色,好像没事人一般。
对于杜甫来说,两派斗争本来同他毫不相干,可是他敬仰房琯的为人,认为这样一名忠君爱国之士,断然不会做出接受贿赂之事,而那些攻击房琯的人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们一定是冤枉陷害房琯的。
现在房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作为一名左拾遗,杜甫觉得自己不应当保持沉默,必须向皇上提出自己的意见,尽到一名言官的职责。
他决定上疏营救房琯。
等到张镐知道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劝阻了。
这天下午,唐肃宗在便殿召见张镐,张镐见唐肃宗满脸怒色,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杜甫冒昧上疏,这下可触犯了皇上,如何是好?
正思忖着,唐肃宗猛然拍了一下书案,气呼呼地说道:“这杜甫简直无法无天,竟敢上疏为房琯辩解,说什么房琯‘深念主忧,义形于色’,对国家是忠诚果敢的,还要求朕‘弃细录大’不要以‘细罪’‘免大臣’。他这眼里哪里还有皇后,还有朕!朕本念他长途跋涉来凤翔,是个大大的忠臣,本不想与他计较,谁知这杜甫却死缠着不放,真乃气死我也!速传朕的口谕,叫三司官员韦陟、崔光远和颜真卿进行审讯,从严论处!”
“臣领旨”,张镐非常同情杜甫,但他知道在唐肃宗盛怒的情况下,说什么都没有用处;再说,听唐肃宗的口气,房琯的事情确实同张皇后有关系。于是磕了一个头,匆匆出宫了。
隔了一天,韦陟等三人在大理寺正式审讯杜甫。
气氛非常严肃,杜甫的心怀却很平静,他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为了正义而战,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和房琯是同乡?”
“是的。”
“还有别的关系吗?”
“以前是一般朋友,如今是同朝共事。”
“你知道房琯的罪名吗?”
“据我所知,董庭兰先生在山林隐居了60年,天宝年间,他听说房相爷是一位君子,因此不远千里,投到房相爷门下。现在他年老多病,行动很不方便,房相爷又怎忍弃他不顾呢?房相爷这是大仁大义。再说受贿的事情,即使有,也必然瞒过房相爷,何况不一定真有此事呢!很可能是别人冤枉他呢!”
主审官韦陟同颜真卿、崔光远耳语了一阵子,态度显然温和了一些。
“这事同你并没有关系,你又何必插手,自讨苦吃?”
“我陷身贼庭,满腔忧愤,历尽艰辛才来到这里。现在叛贼还没有消灭,国难还没有解除,皇上赐我左拾遗,就是让我勇于说出真相,我岂能辜负朝廷对我的信任?再说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怎能看见忠臣良将遭贬,而苟且偷生,一言不发呢?”说到这里,杜甫连声音也哽咽住了。
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接着说;
“房相爷早年就负有美名,在他任卢氏县令的时候,兴修水利,发展农工,造福当地的百姓。后来,遇上旱灾他又决心以一人之死,换取万民同生,毅然开仓放粮,挽救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这样的功劳小吗?”
杜甫喘了喘气,接着道:“我来到这里以后,有机会入相府,看到他谈及国家的危难时常愤不欲生,对于陈陶一战的失利,他更是深感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谁又敢保证自己总是处于不败之地呢?”
几名审官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
杜甫继续说:“如果房相爷因为小小过失而遭到罪责,使朝廷失去一位栋梁之材,那么要我这个左拾遗还有何用?既出于对相爷的敬仰与了解,又是我的职责所在,这我才冒死上疏,希望皇上原谅他的小节,记住他的大功,使他能够继续为朝廷效力。我心里想的就这些。”
韦陟等人听了这一番慷慨的陈述,都很感动。杜甫退出后,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韦陟奏报皇上,就说杜甫上疏的言词虽然有点狂妄,但还不失言官的体统,请求唐肃宗开恩宽恕。
唐肃宗听了韦陟奏报,对他也深为不满。幸亏张镐、严武等人再三说情,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杜甫如果判罪,那么朝廷上下就再也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了,那样对皇上是巨大的损失。
唐肃宗无奈,才停止了对杜甫的审讯,让他官复原职。杜甫虽遭挫折,但并未服输,在《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中,强调自己的主观动机是好的,至于论事措辞激烈,是由于身陷贼中,愤惋成疾所致;对房琯的为人仍旧称道;重申自己的上疏目的是“望陛下弃细录大”。
在唐肃宗的心目中,杜甫已经变成了一个十分讨厌的人物,于是在757年的7月下旬,就以恩准探亲为名,把杜甫打发出了朝廷。
杜甫从长安逃到凤翔,历尽艰险,做了左拾遗,一心想为皇上做个直言的谏官,没想到,四个月的左拾遗又遭到了冷落。自从和家人告别,到现在整整一年了,杜甫甚是想念家中的亲人,但是国家在用人之际,他不愿轻易离开,现在倒是成全了他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