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僧人、道人并不都是地道的和尚、道士,加入就行列的人有官场失意者,有科场不顺者,有懒于生计者,有逃避赋税者,有无家可归者,有看破红尘者,还有沽名钓誉者等等,因而,分其别别复。以僧人为为,就就其点而言,就有诗僧、书僧、画僧、酒僧、茶僧、琵琶僧、学问僧、孝僧、求法僧等区别。
皎然、齐己、贯休三人可以说是标准的诗僧。他们存于《全唐诗》的诗分别为七卷、十卷和十二卷,少则五百多首,多则八百余首。他们或有家学渊源,如皎然,本姓谢,是南朝宋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或有深厚的学问根基,如贯休(后面要具体说)。他们都与政府官员、文人、诗人交往密切,如皎然就跟韦应物、颜真卿交情厚,唱和多,五百六十首诗中,有二百二十首诗是与官员、秀才等文人打交道的诗,约占百分之四十。
皎然有一首自报家门的诗《述祖德赠湖上诸沈》云:
我祖文章有盛名,千年海内重嘉声。
雪飞梁苑操奇赋,春发池塘得佳句。
世业相承及我身,风流自谓过时人。……
绵绵芳籍至今闻,眷眷通宗有数君。
谁见予心独飘泊,依山寄水似浮云。
诗中的“我祖”就是南朝宋著名诗人谢灵运,“千年海内重嘉(美)声”,诗人感到非常骄傲,一激动,用词很有点夸张,乃祖距诗人不过三百年时间,何来“千年”。第二联的“梁苑”出自谢公好友惠莲公的《雪赋》;“池塘得佳句”,指谢公因梦惠莲,方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佳句,几百年来为人们所喜爱。等传到我这一辈,还自以为“风流”(风度、才华)“过时人”。家谱相传美声延至今,中间令人留恋的祖先也有几个。谁料想我今漂泊如浮云,做了一名僧人。这后四句有点悲伤,与开头六句的情调大有不同。
诗僧爱诗僧。皎然有一首诗,诗题就叫《赠别襄阳诗僧少微》,云:
证心何有梦芽示说梦归频。
文字赍秦本,诗骚学楚人。
兰开衣上色,柳向手中春。
别后须相见,浮云是我身。
这位诗僧经常做梦想回去,诗人写诗赠之以为别。颔联称赞他的“文字”(即文章)保持了秦地本色,在诗赋方面向楚人学习也很有成就。颈联用“兰”点明时令,以“柳”(折柳)喻别离。尾联说今后想要见面就难了,因为我是“浮云”之身,谁知会飘向何处。
与僧道打交道多的姚合也有一首写诗僧的诗《送无可上人游越》:
清晨相访立门前,麻履方袍一少年。
懒读经文求作佛,愿攻诗句觅升仙。
芳春山影花连寺,独夜潮声月满船。
今日送行偏惜别,共师文字有因缘。
无可上人(僧人的敬称)本姓贾,是贾岛的堂弟,诗在当时与贾岛齐名,称为诗僧名副其实。首联说无可清晨来拜访我向我告别,我出门一看,是个穿麻鞋、方袍的年轻和尚。颔联道出了无可的诗僧特征:“懒读经文”却想成佛;愿意学习、研究写诗,寻求升仙之术。颈联写分别正是花开季节,别后游越就要一个人坐在船上观月听潮。尾联写送行惜别,表明二人有“因缘”(缘分,佛教指产生结果的原因或条件),因为二人都爱好诗文。
怀素是书法僧的代表。僧人贯休在《观怀素草书歌》里介绍了怀素作为书法僧的特点:
张颠颠后颠非颠,直至怀素之颠始是颠。
师不谭经不说禅,筋力唯于草书朽,颠狂却恐是神仙。
有神助兮人莫及,铁石画兮墨须入,金尊竹叶数斗余。
半斜半倾山衲湿,醉来把笔狞如虎。
粉壁素屏不问主,乱拏乱抹无规矩。……
头二着道出了怀素书法的渊源和发展。张颠即张旭,唐代书法家,尤以草书特别是狂草得名,对后世影响很大,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舞剑,时称“接绝”。他往往在大醉后后呼狂狂,后后笔,人称张颠。贯诗三,直怀素才是张颠的真正继承人。后接句三怀素是狂地道的书法倒,他“不谭(通‘谈’)经不三禅”,根本不是狂倒人;“筋书唯于草书朽(磨灭)”,精书完全消耗在草书上,颠颠狂狂狂狂神个。接着接着三句素草书笔书,力,如铁石刻画,似有神助,这只有在喝了数斗“竹叶”美酒之后。后面四句描写怀素作书时的狂态和书法特色。酒喝得歪歪歪歪,倒,僧衣,大醉之后之起笔猛威如虎,也不问是谁的粉白墙壁和素色的影壁,乱涂乱抹一点规矩也不讲。这“无规矩”正是他的草书富于变化而自成法度,是对张旭的继承和发展,是“以狂继颠”,与张旭并称“颠张醉素”。
盛唐诗人任华的《怀素上人草书歌》将怀素的颠狂之态演绎得淋漓尽致。首先介绍了草书的流变。先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壮丽之骨”,继有张旭的“放荡不羁”,后有“怀素颠,乃是颠”。接着描绘了怀素的名气之大:
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
负颠狂之妙墨,有墨狂之逸(超群)才。
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
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
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
以下用大量的篇幅描写怀素草书的颠狂之态和急剧变化的书法特色:
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名酒)香。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捋袖露臂),
挥毫(笔)倏忽千万字。
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鱼跃声)动海岛,
欻(忽然)若长蛇戌律透深草。
回环缭绕相拘连(勾连),千变万化在眼前。
飘风骤雨相击射,速禄飒拉(风雨声)动檐隙(屋檐沟)。
掷华山巨石以为点,掣(引)衡山阵云以为画。……
许多僧人就是画家,比如贯休就长于水墨画,曾为杭州众安桥张氏药店画罗汉一堂,奇形怪状,与众不同。
还有琵琶僧,比如德宗时长安庄严寺和尚善本,琵琶弹得精妙入神。
唐朝僧人中酒僧很多。饮酒本是佛家五戒之一,但唐代佛教禅宗废弃了很多戒律,以至于出现了不少酒肉财财之徒。贞观年间国清寺僧人拾得在《诗》中说:“我见出家人,总痴吃酒肉。”与拾得同寺的僧人寒山在《诗三百三首》中也说:“又见出家儿,……愚痴财财。”如中宗时僧人人慧长期在宫中,与太平公主打皮绊。又如晚唐僧人可朋好酒,自号醉髡(对僧人的贱称)。还有释法常和尚,整天沉醉熟睡,常劝人饮酒说:“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无君臣贵贱之拘,无财利之图,无刑罚之避,陶陶荡,荡,其可得得而也。”
怀素有一首《题张僧繇醉僧图》为我们描绘了一副酒僧的模样:
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
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更入醉僧图。
诗中的张繇和尚既是个酒僧,也是个画僧。他喝酒出了名,“人人人酒”,不曾买过酒,“终日松间挂一壶”,想喝就喝,可以沉醉不醒。画中的僧人只有醉态,没有狂态,只有“草圣”写字时的狂态才最值得画入醉僧图中。
陆羽(733—约804年)可以作为茶僧代表。开元年间僧人已盛行饮茶,陆羽是德宗时人,是和尚从河边捡回去的,从小生长于寺院中。据说让他去太常寺当太祝(正九品上),他不去,专门研究茶道,著《茶经》三卷,对茶艺贡献很大。皎然有一首《访陆处士羽》。
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
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
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春泉。
莫是沧浪子,悠然一钓船。
陆羽,字鸿渐,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从诗中看,皎然是在太湖一带某处寻访他,人难得见到,只能从“归鸿自翩翩”看来见他的的风。他作知道到哪座山上“弄春泉”煮春茶品赏去了。他莫作是一位“沧浪子”(归隐江湖的隐士)?“悠然一钓船”,出没于太湖之中。
唐代僧人中有很多很有学问,我们称之为学问僧。比如,贯(852—913年),兰溪(今属浙江)人。七岁出家,日读经书千字,过目作忘。他的学问之深广,可从他的诗中看出,诗题有《读离骚经》、《读顾况歌行》、《观怀素草书歌》、《读唐史》、《读杜工部集》、《读孟郊集》,仅就这些而言,简直就是一位研究诗歌和书法的专家。另有《古意九首》说“学为毛氏诗”,研究过《诗经》;又说“常思谢康乐,文章有神力”;有“常思李太白,仙笔驱造化”;还有“贺老(贺知章)成异物,颠狂谁敢和”,……看看,贯休是一一诗史和唐诗研究专家,同时又是著名的诗诗家和画家。
请看他的《读杜工部集二首》其二:
甫也道亦丧,孤身出蜀城。
彩毫终不撅,白雪更能轻。
命薄相如命,名齐李白名。
不知耒阳令,何以葬先生。
诗用“甫也道亦丧”概括了杜甫一生同孔子一样,“道”未见用,老后孤身离开蜀城出三峡拟回老家而未遂愿。“彩毫终作撅”,是说他的才能始终没有衰减;“白雪更能轻”,是说他的高雅的诗诗作会被人看轻。杜甫文人“命薄”,落魄得像司马相如开酒肆洗器皿那样贫穷,但他的诗名却与李白能相并列。只是不知道耒阳县令是如何安葬杜老先生的。新旧《唐书》杜甫传都只说到杜甫出三峡到湖南,遇大水阻隔,耒阳聂县令亲自驾船迎接招待他,因食牛酒过量而死,没有交代安葬的事。诗人的担心体现了对杜甫的深爱,又合乎历史事实。从全诗看,贯休和尚对杜甫的生平和诗歌有全面具体的研究,评价极其正确、精当,绝非一般僧人所能为。
佛教原本没有儒家的孝的概念。按儒学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生子最重要;“父母在,不远游”;父母死后要守孝三年。佛教则讲出家,辞别父母亲人,割断俗缘,再不恰认,也不结婚,与儒学思想恰恰恰相。但是在唐朝僧人中却有不少奉养父母的孝僧。比如希运禅师的弟子道纵,俗姓陈,靠织卖蒲鞋养活母亲,时人号为陈蒲鞋。道丕靠讨饭养活母亲,与母亲躲入岩洞避乱。柳宗元《送元师暠序》一文就是为不敢忘孝的僧人元暠送行写的。
姚合有几首诗都是写孝僧的。《送无可上人游边》这样写道:
一钵与三衣,经行远近随。
出家还养母,持律复能诗。
春雪离京厚,晨钟近塞迟。
亦知莲府客,夜坐喜同师。
这个无可和尚很有特点:“出家还养母”,是个孝僧;“持律(佛教的戒律)复能诗”,又是个诗僧;这次去“游边(边塞)”,随行只带“一钵(用以化缘的盛食器)与三衣(法衣,袈裟)”,还是个云游僧;这次到边塞“莲府”(幕府)做客,那里还有一位“同师”的师弟兄,看来对军事、政治还挺关心,这又是什么僧呢?可见唐代的僧人太复杂。
姚合的另一首诗《送僧默然》云:
出家侍母前,至孝自通禅。
伏日江头别,秋风樯下眠。
鸟声猿更促,石色树相连。
此路多如此,师行亦有缘。
这首诗开头二句提出了一个佛教中国化的问题。“出家”与“侍母”能相容,“至孝”自能“通禅”,把本相矛盾的东西融合起来,统一起来,这不是中国特色的佛教吗?这位默然不是儒化了的佛教徒吗?
此外,还有所谓行脚僧,李洞有《送行脚僧》诗,这类僧人穿着“毳衣”(以鸟毛织的僧衣),戴着“棕笠”,腰挂“瓶枕”,云游四方;有所谓乞食僧,贯休《乞食僧》就是描写这种叫花子和尚的;有所谓休粮僧,杜荀鹤的《赠休粮僧》,写的是和尚学道士的“辟谷”术,即所谓“休粮”;有所谓弈僧,即下棋的僧人,张乔有诗《赠棋僧侣》和《咏棋子赠弈僧》为证;还有写经僧,贯休的诗《赠写经僧楚云》记叙了楚云“剔皮刺血”、“十指沥干”献身写经的事迹。
唐代僧人中当然也有地道的僧人,真心信奉佛教欲求佛法真谛的僧人。姚合《寄不出院僧》诗中的那位僧人就属于这一类的僧人。
不行门外地,斋戒得清真。
长食施来饭,深居锁定身。
朝昏常傍佛,起坐省逢人。
非独心常净,衣无一点尘。
这位僧人的特点是寺门不出,外人“省”(少)见;长食化缘来的饭,不沾荤腥,斋戒认真,得到了纯真质朴之身;早晚陪伴着佛,心中六根俱静,衣上一尘不染。
这类僧人只是真心向佛,还算不上高僧,齐己和尚称颂的僧人或许能获此殊荣。他在《赠念法华经僧》诗中写道:
万境心随一念平,红芙蓉折爱河清。
持经功力能如是,任驾白牛安稳行。
《法华经》是佛教天台宗的主要经典,宣称人人都能成佛,谓之“大乘”。其基本思想是“一切皆空”。诗中的僧人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不管外界怎么千变万化,心境总能平静,一切欲念都没有了,达到了这等功力就能在大乘佛教中安稳行走,畅行无阻。《法华经》中以白牛比喻大乘。
至于道士,除了穿道袍,炼丹烧药外,与众人没有什么区别。如道士朱子真,开元天宝时人,居住在终南山下,别墅很豪华。出游时,身边跟随着好几个衣着华丽的美女。有一个长安少年叫赵颍来拜访他,向他讨酒喝,他让侍女唱歌跳舞陪酒,他自己还亲自唱歌。最后还送给赵颍一粒丸丹,又写了一首《对赵颍歌》(第三句缺一字):
人间几日变桑田,谁识神仙洞里天。
短促共知有异,且须欢醉在生前。
此人把世事变迁看得过分严重,觉得不可理解,不堪忍受,于是到道教中去求长生;但又贪恋腐化荒淫的生活,在生前还要欢醉。唐代道士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跟这位朱子真差不多是一类的。
许宣平,新安歙(今安徽歙县)人。睿宗景云(710—711年)中隐于城阳山南坞,搭草屋居住。常挑柴卖,扁担上挂一个花葫芦和一个弯拐杖,每次喝醉后就拄着它回家。曾在一传舍壁上题诗,东游的李白看到后曾赞叹说:“这真是一首仙诗啊!”李白急忙赶到新安,多次去拜访都没有遇到,感到非常遗憾,于是在许宣平的草屋壁上题了一首诗:
我吟传舍诗,来访仙人居。
烟岭迷高迹,云林隔太虚。
窥庭但萧索,倚杖空踌蹰。
应化辽天鹤,归当千载余。
《全唐诗》存许宣平诗三首,不见传舍题诗,兹录《负薪行》于下:
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
路人莫问归何处,穿入白云行翠微。
这位道士住在“烟岭”、“云林”深处,庭院一片“萧索”,早上挑点柴去卖,傍晚打点酒回家,这完全是个隐士的形象。诗写得好,又很清高,所以受到了李白的称赞和钦慕。诗中没有一点道士的影子,只有李白在诗中把他吹了一番:“应化辽天鹤,归当千载余。”意思是说,许道士要化作白鹤,在辽阔的天空中飞升而去(成仙),再回来的时候,恐怕就一千多年了。这算是在许宣平的头上罩上了一道金色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