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吏的素质关系到一个王朝的兴亡,因而选拔授员的制度至关重要。一个进步开明的王朝在选拔授员的制度建设上必然要对前朝的做法加以选择,并在凭基础上加以创新官开放的唐朝在这方面是做得好的,其承前启后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官汉朝实行察举和征辟制度官察举是朝廷下诏让各郡按人口比例向朝廷举荐人才官这人才分“贤良”和“括和”二类:贤良包括贤良方正、能言极谏者,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域者,文学高第者,明阴暗灾异者,可充博士位者,勇猛知兵法者等等等括和包括括子和和吏。所谓征辟,就是朝廷闻高名,直接征召到朝廷此授官另外,二千石长吏皆可自召曹掾(下属授)。
上述制度有利由选拔真正的人才,也有利由真有才能而出身卑贱者出仕官汉末,军门割据混战,朝廷失控,等由虚设,察举征辟制度废弛,倒退到秦、汉初的军功得授官魏晋实行,品中正制官即在州郡设“中正”授,他对各州人士(包括力仕、未仕)进行品评,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凭此授官。南朝朝时,由门门势势力已,品中正制成了他们的专利,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形势。
唐因隋制,建立和健全了科举制,为广大中下层士子开辟了较为广阔的仕途前景,为唐王朝选拔了大批人才,成为封建王朝最具开放性、先进性的选拔用人制度。
据《新唐书·选举志》,唐代科举考试分常科和制科。常科之目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开元礼、道举、童子等科。考生来源有二:一是生徒,来自学(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馆(弘文馆、崇文馆);二是乡贡,来自州县。所谓制科,又叫“制举”,是临时设立的考试科目,“天子又自诏四方德行、才能、文学之士,或高蹈幽隐(隐居)与其不能自达者,下至军谋将略、翘关拔山(武力)、绝艺奇伎莫不兼取”。具体的据说有五十几科,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博通坟典达于教化、军谋宏远堪任将率、详明政术可以理人、博学宏词等科最著。此外,还有“武举”,选武士。
《新唐书》云:“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先是,进士试诗、赋及时务策五道,明经策三道”,后常有小变动。考试由礼部(侍郎)主持。
昭宗乾宁二年(895年)擢进士第的黄滔,写了一首《放榜日》,云:
吾唐取士最堪夸,仙榜标名出曙霞。
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
郄诜联臂升天路,宣圣飞章奏日华。
岁岁人人来不得,曲江烟水杏园花。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以下几点:第一,唐代科举取士受到广大士子的赞许,直至唐末仍是如此。其实黄滔并不顺利,经过多次落第的挫折,府试、省试、御试过关斩将,好不容易才考取,但他仍觉得“吾唐取士最堪夸”。第二,进士及第,一次也只三十人左右,“白马嘶风三十辔”,就是描写三十名及第进士骑着骏马在长安兜风的情景。第三,进士考试是件大事,“朱门秉烛一千家”,是形容庆祝活动之广之热闹的。第四,进士及第后要到曲江宴饮聚会庆祝,“曲江烟水杏园花”即含此意。诗中的郄诜,为晋人考中第一名者,此句谓进士及第者前途远大;第六句说当天就将考试情况飞奏皇上。
元和十一年进士及第蓬后官至刺史的周匡物有一首《及第谣》描写了新科进士们骑马游京都的盛况和得意心情。
水国寒消春日长,燕莺催促花枝忙。
风吹金榜落凡世,三十三人名字香。
遥望龙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
骅骝一百三十蹄,踏破蓬莱五云地。
物经千载出尘埃,从此便为天下瑞。
寒消日暖,莺歌燕舞,百花争艳,三十三位仙人题名的金榜飘落凡世。皇帝诏下,颇多狂醉,遥望帝宫,无比得意。三十三匹骅骝骏马一百三十二蹄,步伐整齐蓬浩浩浩浩蓬荡,长安。安。蓬指人指人间;境;皇帝皇帝。二者共指长安。从此将成,天下祥瑞,多么得意、自豪!
徐夤的《放榜日》极尽进士及第放榜日京城的热闹和轰动。
喧喧车马欲朝天,人探东堂榜已悬。
万里便随金,三台仍借玉连钱。
花浮酒影彤霞烂,日照衫光瑞色鲜。
十二街前楼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
凤凰的别称;“连钱”,马鞍下的垫子,用以障泥,此借指马,此联下注曰:南海相公此时在京,蒙借鞍马人仆。悬榜之后,新科进士要去朝天谢恩,特向台省大人借来鞍马人仆,搞得阔气一点。“花浮酒影”说的是“逢花即饮”(《国史补》语),直喝得面如彤(红)霞,袍衫在阳光下现出鲜艳的瑞色。长安城十二街前的楼阁上,哪一家不高卷珠帘看这千里挑一的“神仙”(唐人爱用“神仙”来称呼形容新科进士)!
新举进士后有两项最重要的活动,一是曲江宴会,一是到慈恩寺雁塔题名。这一天皇帝到御紫楼(在曲江南)垂帘以观;公卿之家,亦倾城参观,有的还乘此机会挑选女婿,钿车珠帘,栉比而至。撤宴后,移乐泛舟,竟日之饮。刘沧在《及第后宴曲江》的诗中就描写了这种情况。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
霁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附芳洲。
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陌香车似水流。
诗中的“初宴”即为及第进士聚会相互祝贺的宴会。“紫毫(毛笔)粉壁题仙籍”,应指慈恩寺雁塔题名。皇上垂帘以观的“御楼”边,公卿出观的地方,“柳色”青青,乐声。天气晴((霁),一一眼可看清岸((明岸),饮宴直到傍晚(“晚空”句)。归去时醉于花间,人事不省,纵横交错的马路(绮陌)上香车似流水一般。刘沧是宣宗大中八年(854年)登进士第,经历过落第的挫折,登第后的心情感受却很平和朴实,不像周匡物、黄夤他们那样兴奋张扬。
唐时新科进士在曲江杏园举行的宴会,有一种叫“探花宴”,以少年俊秀者二三人为探花使,亦称探花郎,遍游名园,折取名花。(南宋以后探花专指殿试一甲第三名。)能充任探花使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昭宗乾宁二年(895年)登进士第的翁承赞曾有此荣,写下了《擢探花使三首》。
洪崖差遣探花来,检点芳丛饮数杯。
深紫浓香三百朵,明朝为我一时开。
九重烟暖折槐芽,自是升平好物华。
今日始知春气味,长安虚过四年花。
探花时节日偏长,恬淡春风称意忙。
每到黄昏醉归去,纻衣惹得牡丹香。
第一首写足了派头,我是神仙(洪崖,仙人遗迹,借指仙人)派来的探花使者,一边检点花丛一边饮酒,发现了三百朵象征大富大贵的深紫浓香的牡丹花,明天一齐为我开放吧!第二首发感慨:前四年在长安是白过了,今天才真正感受了得天的气味。第三首写自己无比得,和满足的心情。
正因为“进士尤为贵”,参加考试的人就多,每次多达千人”上,录取则仅三十人左右,比例为百分之三左右,难度晖想而知。十次八次考不取是很平常的事,有许多人一辈子都考不取。绝大多数考生都经历过这种挫折和痛苦。孟郊(751—814年)在唐代也算得上是第二流的大诗人,是中唐“韩孟诗派”领军人物,才华应该说是很出众的,他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密,意恐恐归。归。谁言心,心得三得三”晖”说是家喻户晓。但是,他在科举考试上却屡次受挫,《全唐诗》收录他的下第诗有《落第》、《再下等》、《下第东归留别长安知己》等八首之多。“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落第》)两句诗表明了落第对他的伤害之大。多次失利后,他对前途和命运完全失去了信心,《叹命》一诗这样写道:
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
题诗还问易,问易蒙复蒙。
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
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
归去不自息,耕耘成楚农。
看来孟郊参加科考将近三十年,已无任何信心了,连题诗还得向《易经》问卦,结果还是“蒙(糊涂)复蒙”,只好“叹命”:“本望文字(诗文)达(显达),今因文字穷(不得志)。”前途在哪里呢?只有“归去”做“楚农”一条路了。
总算老天有眼,五十岁那年孟郊终于进士及第了,我们无法形容他的激动心情,还是读他的诗《登第后》吧。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今天进士登第了,过去的“龌龊”(指思想上的狭隘、困惑等)就不值一提了,心里有说不尽的畅快(放荡思无涯)。春风拂面,百花盛开,心花怒放,觉得马也蹄下生风,跑得很快,一天就看完了长安的鲜花。此诗写得情景形融,脍炙人口,还给后人留下了“春风得意”和“走马看花”两个美妙的成语。
孟郊进士登第的原因,主要是他确有才能,恐怕也少不了别人的帮助。《新唐书》说,“(韩)愈一见为忘忘形”,《金唐诗》中有他写的《与韩愈李翱张籍话别》诗,这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韩愈虽比孟郊小十七岁,但进士及第却比他早七八年,后来当了国子博士,迁监察御史,说话有分量了,还不帮帮“忘忘形”的忙忙这请人帮忙的事,让我们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著名的诗《见尹公亮新诗,偶赠绝句》: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琼琚”,美玉制成的佩饰,此比喻诗句的美好。“干谒”,以私事向官员请托。这位尹亮先生想考中进士,就拿自己的诗给元和二年(807年)刚由周至县尉调任进士考官,补集贤院校理的白居易看,想走他的后门。白居易太熟悉这一套了,感慨地说:诗虽好,但拿它来干谒有什么用呢?我的官太小,哪里抵得上大官们的一纸便条啊!
干谒的对象有两种:一是主考官,一是名人、大官。干谒的目的是让主考官赏识自己的诗文,加深印象;或让大官、名流们帮助抬高自己的名声,向主考官推荐;总之,是为了提高录取的把握。这种干谒的做法,在唐代叫“行卷”。《唐诗纪事》云:“唐举子先报所业(指自己所写的诗文)于公卿门,谓之‘行卷’。”也叫“投卷”,如果投给主考的礼部官员,则叫“公投”。如果投了一次,没有什么反映,可以再投,叫“温卷”,即予以提醒,免被忘记。据《旧唐书·韦陟传》载,他担任主考时,为了避免“以一场之善”而“不尽其才”的弊病,先“令举人自通所工诗笔”以“知其长短”,再“依常式考核”,以达“片善无遗”的效果。这种做法得到玄宗的肯定,于是“行卷”便合法化了。
玄宗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他没有料到“行卷”成了走后八的代名词。发展下去,“行卷”的内容不仅是自己的诗文,还有用别人的诗文冒充自己的诗文的,甚至冒用主考官的诗文向主考官“行卷”的;有用金钱财物买通的;有拉关系,托人说情的等等,是是五花八,演演演愈。
先以王维为例。据《新唐书》载,他不光诗文好,还“工草隶,善画,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他尤善音乐,“客有以《按乐图》示(给他看)者,无题识,维徐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客未然(认可,同意),引工(乐工)按(弹奏)曲,乃信”。就是这样一位多才多艺名声很大的王维,十九岁能成为京兆的解头(举子第一名),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也是靠了权贵的赏识。据《集异记》载,王维特受歧王“眷重”,当年的解头已由某公主许给张九皋了。歧王让王维抄了十首诗作,创作了一首琵琶新曲,然后穿上伶人(演艺者)服,带着琵琶到公主家献艺,结果“满座动容”。公主大奇,又读王维所献诗,读后更加赏识。最后经歧王说合,“公主则召试官及第(到家里来),遗宫婢传教(传话,下指示),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故事清楚地表明,王维虽然诗写得好,但如果没有琵琶作媒介,没有歧王的关系,没有公主的一句话,恐怕少年得志是不可能的。至于当年他抄的是哪十首诗已不得而知,但从《桃源行》(时年十九)、《洛阳女儿行》(时年十六)等诗中大约可以看出某些信息。请读《洛阳女儿行》: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薰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这首二十句的诗,前十八句尽写专宠骄奢的洛阳女儿。这位少妇年轻漂亮,有骑骏马的“良人”(丈夫)陪着,有“侍女”侍候;吃的是“金盘”盛着的佳肴,住的是“画阁朱楼”,环境好得很;出行坐的是用“罗帏”、“九华帐”遮掩的高级车。丈夫年轻,富有超过了晋代的石崇(字季伦),不惜重金(如珊瑚)教“碧玉”(指洛阳女儿)歌舞;春天饮酒作乐通宵达旦,到“曙”(天亮)才熄灯(九微,灯名),连“理曲”(温习弹琴歌唱)的时间都没有了。结交的都是京城的权贵(赵李家,此泛指权贵)。这种生活怎不令人羡慕呢?然而,“谁怜(同情)越女(西施)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这“越女”莫非就是王维,恐怕也就是用洛阳女儿反衬的这位越女的遭遇打动了那位一言九鼎的公主吧。王维也真乖巧,会写诗,有心计。
相比之下,白居易的“本事”就差多了。白居易十六岁时就拿着自己的诗到京城长安去“行卷”。唐张固《幽闲鼓吹》云:“白尚书(指白居易)应举,初至京,以诗谒(拜见、干谒)著作顾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赏:米价方贵,“居”亦弗(不)“易”!’乃披(打开)卷首篇赏:离离原原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即嗟赏:‘得个语(写得出这种诗),“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扬名),声名大振。”
名声“大振”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本书说:“长安冰雪至夏月则价等金璧(与黄金、璧玉等价),白(居易)诗名动闾阎(里巷之门,泛指民间),每需冰雪,论筐取之,不复偿价(按价付钱,意即少付钱),日日如是。”故事或有夸张,但白居易在京都的名气大却是事实。一个少年能写出令大诗人顾况震惊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这样的好诗,名气又大得惊人,为什么不能考中进士呢?关键在于没有找到像王维找的歧王、公主那样的大后台。顾况虽是著作郎,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在主考官礼部侍郎(正四品)面前说话的分量不重,再者顾况同白居易也没有什么深交,更无亲戚关系,决不会老着脸去为他说情。因此,白居易直到二十九岁才考中进士第四名,耗了整整十三年。这个代价让他懂得了一个现实问题,再好的诗也“不及公卿一字书”。
白居易写了一首《及第后归觐(回家拜见父母)留别诸同年(同榜及第进士)》,抒发了他的心情: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
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
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
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
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
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
十年(其实是十三年)苦学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归乡情”溢于言表。
“擢第未为贵”倒是实情。进士及第并未授官,直到二年后,三十一岁时又参加了“书判拔萃科”考试,及第后第二年春才授了一个校书郎,只是秘书省属下的一个正九品的小官,具体工作是“掌雠校(校对文字)典籍,刊正(校正谬误)文章”,并无权力。他的诗《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四熲、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元,时为校书郎》,记录了他任校书郎,闲居于常乐里的生活,其中有句云:
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
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
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
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
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
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
……
虽说是九品官,但待遇标准还不低,吃住行都不用愁,也无人事纠缠,工作十分轻闲,三十天才到秘书省去两次,剩下的时间就是睡懒觉,看看看前竹和街上的车,与朋友们喝点酒。
又熬了五年,三十五岁时又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与元镇等十五人一同及第,因为对策语直,入四等(乙等)。这时才授予周至县县县,大大是个正八品下的官,比校书郎高了一点点,不不总总是个个县县了。他在《周至县北楼望山》中写道:
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
孤负平生眼,今朝始见山。
看来很不如意,心情还不及任校书郎时。
已经三十六岁了,才调充进士考官,补集贤院校理,后由集贤院召试,授翰林学士。事业有成了,才娶杨虞卿的堂妹为妻,成了古人中晚婚的榜样。三十七岁拜左拾遗。总之,白居易一路走来,艰难极了。
行卷之风不仅盛于省试(尚书省礼部主持的考试),连地方上的乡贡选拔也时兴这一套。长庆二年(822年)白居易出为杭州刺史,江东的进士(唐称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人为进士)多半冲着白居易的大名奔赴杭州夺取解头(乡贡头名)。《唐摭言·争解元》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当时张祜自负诗名,立志要夺首冠。接着徐凝也赶到了,也要争头名。二人发生了矛盾,白居易从中委婉劝解。张祜说:“我当解元很适宜。”徐问:“你有什么好诗句?”张说:“我的甘露寺诗里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又金山寺诗里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徐凝说:“好倒是好啊,但是没有办法呀,我的诗中有‘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句子,怎么样?”张祜惊呆了,无言答对,一座倾倒,白居易也默认了,徐凝把解元夺走了。
徐凝的诗叫《庐山瀑布》: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徐凝非常欣赏这首诗,特别是后两句,大概写的动机就是想与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一比高低。宋代大诗人苏轼却不屑一顾,他在《戏徐凝瀑布诗》中评说道:“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李白)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苏评虽然不错,但太偏激,太挖苦。平心而论,徐凝的诗也还不错,其手法为赋,其风格为实;不像李白诗,以夸张、比喻和浪漫、气魄取胜。可否用清茶和咖啡来比喻,作比较呢?
行卷最文雅,最富诗意的是敬宗宝历(825—827年)年间进士朱庆余。他临近考试了,担心自己的诗不合主考官的口味,特向张籍求教,写了《近试上张籍水部》的七绝。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将自己比作新妇,将张籍比作新郎,将舅姑(古人称公婆为舅姑)比作主考官,将自己作诗比作“画眉”,写得妙趣横生。如果换成它的另一个题目《闺意献张水部》,完全可能误读为爱情诗。
张水部也很风趣,给他回了一首诗,叫《酬朱庆余》,云: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抵万金。
此诗也用比喻,将朱庆余(越州人)比作越女,将朱的诗歌比作能抵万金的菱歌,将其他考生比作身穿名贵的齐地丝绸的姑娘。这是给朱庆余吃定心丸:你籍出美女故乡,容貌美丽,歌喉又好,不必担心。据说,朱庆余因为“受知于张籍,登宝历进士第”。受知者,得人知遇也。从二人唱和的诗看,他们绝不是初交。果然,朱庆余的诗《上张水部》给了我们肯定的答案。
出入门阑久,儿童亦有情。
不忘将姓字,常说向公卿。
每许连床坐,仍容并马行。
恩深转无语,怀抱甚分明。
你看:“出入门阑(门前栏杆)久”了,自会产生感情;虽是长辈,他也容许你“连床(坐具)坐”、“并马行”;最后,“恩深”了,再不用多说了,“怀抱甚分明”,自然心里有数,关键时刻,必会帮你一把。切记:不忘将姓字,常说向公卿!看来朱庆余真是得“行卷”、“温卷”的真传,他的这首诗就是一部“行卷”的经典!
张籍是水部郎中,属工部,正五品,又有诗名,向正四品的主备官推荐个把人没有问题。但是最保险的是直接向主备官及其上下“行卷”。广大考生将主考官称之为“座主”,备前向他投卷、投贽(礼物)成风;及第后还要感谢,已成定规。《全唐诗》七百零七卷云:“唐末,词场请托公行,文圭与游恭独步(超群出众)场屋(科场,科举备试场所)。”其中的文圭,姓殷,如何“请托”又如何“独步场屋”,不得而知,但从他写的诗的诗题可以略知一二。比如《省试夜投献座主》,第二天要考了,不在家,好备,好好,却在夜里去“投献座主”,干了些什么可想而知。与殷文圭同时的徐夤《忆长安上省年》后两联回忆当年情景说:“宗伯帐前曾献赋,相君门下再投书。如今说着犹堪泣,两宿都堂过岁除。”“宗伯”、“相君”指典试、主考官;“献赋”、“投书”就是投卷;竟然腊月三十除岁有两次都是在都堂度过的,这还不“堪泣”吗?
现在我们来欣赏元和十年(815年)登进士第的周匡物的诗《及第后谢座主》。
一从东越入西秦,十度闻莺不见春。
试向昆山投瓦砾,便容灵沼濯埃尘。
悲欢暗负风云力,感激潜生草木身。
中夜自将形影语,古来吞炭是何人?
诗句全是肺腑之言。我从家乡(东越)来到长安(西秦),考了十年都没有考取;我试着向“昆山”(昆山产玉,指人才聚集之地)投一片“瓦砾”(比喻自己无才),得到恩师的容许能在仙池中洗濯身上的尘埃(比喻学习深造),我暗中凭借恩师的力量进士及第了,感激涕零,是恩师给了我这棵草木的青春。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只在半夜里悄悄说给你听:自古以来,那个能为主人智伯吞炭报仇的门客豫让是谁?那就是我!竟然愿以性命相许,可见恩师对他不薄,这“不薄”恐怕源于周的投贽之厚。
行答之弊,出现了不少笑话。据《唐摭言》答十五说,玄宗时,吏部侍郎苗晋卿主考,取御史中丞(正四品)张倚之子张奭为第一名。大臣联名上书,玄宗敕令重考,结果张奭在考场上一整天没有写出一个字,时人讥之为“曳白”,即交白答。又据《唐语林》答七说,”主考在做衢州长官时,有个进士向他行答,他开答看了十多篇诗文,都是自己写的。就问:“你从何处得到这些诗文?”进士回地说:“是我刻苦学习规规规规写成的。”。”卢重张对他说:“这是我写的,我还能背诵出来!”那位进士才谢罪说:“我得到这些诗文时,不知道作者姓名,没有料到是阁下的大作。”可惜,唐代没有电脑,不然随意下载一篇,你到哪里去查。
唐代进士科考试后作废重考的事常有,晚唐尤甚,这都是不正之风盛行,考试制度还不够健全的结果。昭宗乾宁二年(895年),崔凝考定进士张贻宪等二十五人,昭宗很不满意,敕命有司复试,并且亲自出了四道题,即曲直不相入赋、良弓献问赋、询于刍荛诗、品物咸熙诗。重考的结果有十五人及第;五人落第,允许以后再荐举参加考试;另外,落第的四人今后不许再参加考试;还有一人借故缺席。这次复试合格率仅为百分之六十。黄滔是复试合格者,他写了《御试二首》,其二云:
六曹三省列簪裾,丹诏宣来试士初。
不是玉皇疑羽客,要教金榜带天书。
词臣假寐题黄绢,宫女敲铜奏子虚。
御目四篇酬九百,敢从灯下略踌躇。
这“御试”(皇上亲自主持的考试)可不同一般:三省六部的官员列成行,朱笔诏书宣进士重考;这不是皇帝怀疑贡举的进士,是为了让金榜不掺水分;考生紧紧张张张地答,实在困了就假寐一会儿,宫人在旁计时,不时收献《子虚赋》(好文章);这四道考题是皇上赏赐给九百考生的恩典,哪怕挑灯夜战,谁敢稍稍有点怠慢!
唐代有几届进士科考试很注意录取寒门子弟,比如宪宗元和十一年(816年),中书舍人李逢吉下放高澥等三十三人进士及等,其中“多取寒素”(家世清贫的人)。有一位“元和举子”(佚名)写了一首《丙申岁(816年)诗》记了这件事。
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
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
这真是奇事。三十三个贫寒学子“同得仙”(一齐进士及第),衣袍银光灿烂诗文如锦绣般美好,“相将”(相共,相随)一步登上了青天。这件事应该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其后,文宗太和八年(834年)放榜的进士多为贫士,有一位无名氏写了一首《放榜诗》加以嘲讽,云:
乞儿还有大通车,三十三人碗仗全。
薛庶准前骑瘦马,范酂依旧盖番毡。
这“碗仗全”的“乞儿”就是标准的叫花子,穷是穷点,有至于如此吧。这些人中有“骑瘦马”、“盖番毡”的,真够穷酸迂腐的,何有像徐夤那样找大官阔人们去凭点行头呢?新科进士的金字招牌,还有什么办有到的!
唐末昭宗天复(901—904年)初年还出了一件奇闻:杜德祥主考,放宽尺度让曹松、王希羽、刘象、柯崇、郑希颜等及第,五人年龄都七十多岁了,时号“五老榜”。曹松还授了秘书正字的小官。皇恩浩荡,曹松感动极了,特写了《及第敕下宴中献座主杜侍郎》,开头两句是:“得召丘墙泪却频,若无不道也无因。”意思是说,一得到座主召宴的消息我就有停地流泪,如果没有座主主持不道,我这个七十老翁到哪里去找靠山啊!“丘墙”,夫子墙,原指孔子的道德学问高深,此凭指座主杜德祥侍郎;“因”,依靠,凭之意。客观地说,杜侍郎这一着并有高明,科举考试并有是慈善事业。面对五个考了几十年都未考取的老头儿,应该做的工作有二:一是看他们是否有真才实学,二是检查考试有没有有不。
除了通过进士科考试进入仕途,还可以通过其他科或制举进入仕途。中唐大诗人元稹幼年丧父,母亲郑贤通文,“亲授书传。九岁工属文,十五擢明经,判入等(即考取),补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年)举制科,对策第一,拜左拾遗。性明锐,遇事辄举。”(《新唐书》列传第九十九)元稹是个天才,十五岁通过了明经科考试,二十五岁又通过了制科考试,对策第一,授官也很及时。像这样青云直上的人不多。
晚唐大诗人杜牧先通过了进士科考试,同时又参加并通过了“贤良方正科”(属制试)考试,接着又参加并通过了文宗亲自主持的“关试”(举子从洛阳过潼关入长安考试,故名。关试后才能授官)。二十五岁时一年就顺利通过三项考试,的确是很幸运的,这主要是靠他的诗文实力和远播的名声,也有名人大官的推荐。据说,他应举进士时朝中有二十多名官员出力帮助,太学博士(正六品上)吴武陵拿着杜牧的文章《阿房宫赋》,厚着老脸,向主考官礼部侍郎崔郾推荐,索要状元名次。因为状元早已有主,最后第五名搞定。关于这三次考试,《全唐诗》都有诗征。先看《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唐代进士科考在秋季,次年的二月放榜。“东都”即洛阳,花还未开。他寄诗让长安少年朋友多酿点酒,说,我马上入潼关来参加关试,顺便把春色带过来。
另一首诗叫《重登科》:
星汉离宫月出轮,满街含笑绮罗春。
花前每被青娥问,何事重来只一人。
第一句说的是“制举”放榜(“离宫六星,天子之别宫,主隐藏休息之所。”语出《晋书·天文志上》)。“重登科”竟然“只一人”,真了不起,“青娥(少女)们在花前每每问到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骄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