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 1172 年的冬天,铁木真与札答兰部的札木合结为安答,也就是结为生死之交。
札木合与铁木真属于同一个祖先的后代。他所在的部落也住在斡难河畔,与铁木真家相邻。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是一对很要好的小伙伴。
这年,铁木真 11 岁。有一天,他与札木合一起在斡难河的冰床上击髀石玩。
髀石本来是用来打野兔的武器,可是蒙古草原上的小孩平时爱击髀石玩。尤其是冬天,在结冰的河床上击石,髀石就会滑得很远很远。两人玩得很开心。于是札木合赠送给铁木真一枚公狍子髀石,铁木真又回赠给他一枚铜灌髀石。两人对天盟誓,结为安答。
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时节,铁木真与札木合一起用自制的木弓练习射箭,比赛谁射得最准。两人玩得很高兴。这一次,札木合赠给铁木真一枚用牛角做的鸣镝箭,而铁木真则回赠他一枚用硬木做的木箭。两人互换礼物,再次结为安答。
按照蒙古族的风俗,结为安答后,即结为盟友,盟友要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
结为安答,就如同汉族结拜兄弟,是当时蒙古草原上最流行的社会风气,没什么稀罕的,但对已被自己的氏族抛弃的铁木真家来说,多个朋友,就意味着多一份力量,这正是孤儿寡母所需要的。
对铁木真来讲,与札木合结为安答,为他成年后进行第一场大规模战争找到了可靠的同盟军,保证了初战的胜利。但同时由于相互嫉妒而引起的纷争,也导致了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一连串的武力较量。
在铁木真早期的军事生涯中,札木合有很大的影响。
铁木真 14 岁时,遭到泰赤乌部骑兵的追捕,多亏赤老温一家舍死相救,才得以死里逃生。
在这次惊险万分的不幸事件中,铁木真有幸结识了后来为他冲锋陷阵、号称“四杰”之一的得力部将赤老温。
当时,泰赤乌部的首领塔儿忽台乘人之危,卷走了也速该的部众和牲口,抛下铁木真一家,让他们孤儿寡母,自生自灭。因为在他心里盘算着,没有畜群,没有氏族,铁木真一家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要么就会被强盗杀死,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来干掉他们。
可是,根据不断传来消息说,铁木真一家人生活得很不错,牛、羊增多了,马也肥了,几个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尤其是铁木真,才 14 岁,就已长得身材高大,浑身是劲,骑马射箭,摔跤格斗样样精通,练得一身好本事。特别令塔儿忽台不快的是,铁木真小小年纪,竟然与势力强大的札答兰部的首领的儿子札木合结为安答。
塔儿忽台知道铁木真母子怨恨自己,迟早可能要报复,于是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先把铁木真抓来。
上次,塔儿忽台怕把事情做得太绝,对自己影响不好,故没有直接加害于铁木真母子。这次,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亲自率领一支嫡系的骑兵部队,杀气腾腾地扑向铁木真家住的蒙古包。
这一天,诃额仑夫人正与铁木真在帐篷外轧草,速赤夫人带着其他几个孩子在清理牛圈和羊圈。他们突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大批骑兵正沿斡难河畔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诃额仑夫人知道,这么多泰赤乌人手持兵器,气势汹汹远道而来,绝非好意,肯定是来加害她们一家的。她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只有利用栅栏的掩护,拚死一战。她告诉孩子们按预先演习的方案,准备对付敌人。
诃额仑夫人知道这一天是迟早都会来到的,不是土匪强盗来偷袭,就是仇家来报复。所以,她不辞劳苦伐木,早就在帐篷外围构筑了一圈高大坚固的栅栏。
平时,她教孩子们张弓射箭,并演练如何防守栅栏,阻挡偷袭者闯入。她亲自跑去关上栅栏门,命令铁木真、合撒儿、别勒古台带上弓箭防守以栅栏门为中心的正面,然后命令老仆妇豁阿黑臣带着年幼的合赤温、帖木格、帖木仑呆在帐篷里别出来。她与速赤夫人监视侧翼和后面。
泰赤乌人很快就冲到栅栏外。铁木真兄弟一齐放箭,射倒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泰赤乌人。泰赤乌人也射箭回击,箭如雨下,有的射入了栅栏木中,还有的落到了院子里,但他们不敢靠近栅栏。因为他们特别怕神箭手合撒儿放箭。
这时,塔儿忽台赶到前面,喝令部下停止射箭,大声对诃额仑夫人喊道:“诃额仑,你听着!我们只要铁木真,请你叫他出来,其余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要!”
铁木真一听,就想出去,以摆脱全家的险境。诃额仑夫人一把拉住他,命令他带些吃的东西,骑家里最快的马,从栅栏后门冲出去,跑到古捏·温都儿山的树林里先躲几天,等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
铁木真带了一包食物,飞快地跨上快马,出了栅栏后门,向山林深处跑去。
塔儿忽台发现铁木真骑马跑了,忙令部下奋起直追。
铁木真快马熟路,抢先一步逃进了山林之中。塔儿忽台不敢贸然深入山高林密的古捏·温都儿山,派人把住各主要山口和路口,迅速包围了铁木真藏身的那片山林。
铁木真屏声静气,在山崖下藏了九天九夜,吃完了随身带去的食物,喝干了马奶,最后只好饮露水解渴,吃野果、野菜充饥。可是他实在忍不住饥渴,心想塔儿忽台早该撤走了,便牵着马走出树林。
不活捉铁木真不罢休的塔儿忽台派人一直在山口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不出十天,耐不住饥渴的铁木真,就会自动的乖乖地走出来自投罗网。
饿得东倒西歪的铁木真一出树林,一直在林子外埋伏的泰赤乌骑兵便一拥而上,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可是抵抗是徒劳的,铁木真只有束手被擒。
塔儿忽台命令部下,先把铁木真带回本部营地,关在一个帐篷里,专门派人看管。为防止逃跑,他们还给铁木真戴上木枷。
塔儿忽台并没有立即杀掉铁木真。因为他明白,如果杀了也速该的后代,肯定是不得人心的。所以,他并没有强攻诃额仑夫人的栅栏,他只是想教训一下强大的铁木真。
铁木真心里非常挂念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一直等待机会逃离虎穴。
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盛夏的傍晚,泰赤乌人在斡难河畔狂欢。他们大吃大喝,又唱又跳,热闹非凡。这次轮班的看守是一个羞怯儿,异常的瘦弱文静。
他的注意力全被外面的欢闹场面吸引过去了,铁木真趁他麻痹大意的时候,用木枷使劲撞击他的后脑勺。没有经验的羞怯儿,一下就被撞昏过去。铁木真马上溜出帐篷,钻进斡难河的芦苇荡里,把身子泡在水里,只露出头在水面。因为他知道,在草原上跑,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只有先躲一躲,然后伺机弄到一匹
马,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没过多久,被击昏在地的看守慢慢苏醒过来。他一看铁木真不在了,急忙大声呼喊:“犯人逃跑了,铁木真逃跑了!”
塔儿忽台立即召集人马,分为几个小组,一组准备搜附近的林子,二组往铁木真家方向的草原追击,三组搜查斡难河畔的草丛和芦苇荡。
速勒都孙氏的锁儿罕失剌负责搜查河边。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发现了铁木真。但他并没有举报他,他对铁木真说:“听人讲,你目中有火,胸怀大智,将必成就一番大业,所以泰赤乌部的首领嫉恨你。现在,四面八方都布了岗哨,你暂时先藏起来,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锁儿罕失剌的两个儿子沈白、赤老温也非常佩服铁木真,同情他的处境。他们说服父亲帮助铁木真逃走。兄弟俩偷偷地把铁木真接回家中,把他的木枷解开并烧了。又把铁木真藏在羊毛车中,躲过了泰赤乌骑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等到风声过去后,他们给了铁木真一匹马、一把弓、两支箭、一只烤熟的羔羊和两壶马奶,让他从泰赤乌部的营地悄悄地逃走。
铁木真这一次顺利地返回家中。母子相见,诃额仑夫人又惊又喜。他们担心塔儿忽台再来偷袭,便将部落从斡难河上游迁到克鲁伦河上游地区。
铁木真在这次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中,得到了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了后来随他南征北战的猛将赤老温。
铁木真 16 岁那年,又遇到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一伙专门在草原上盗马的惯偷盗走了他们家的八匹银合马。
这一天中午,铁木真一家正在帐篷里吃午饭,他们家的八匹好马也在帐篷前的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别勒古台一大早就骑马出去捕猎旱獭了,要过了中午才回来。
此时,铁木真一家绝对想不到,一伙盗马贼在光天化日之下正悄悄地接近他们家的马群。
这伙盗马贼是泰赤乌部的主儿勤氏人。他们骄悍好斗,经常以偷盗、抢劫为业。他们早就盯上了铁木真家的八匹银合马,看见他们家孤儿寡母,便打算光天化日之下盗马。他们先观察了一会,见帐篷外无人,便靠近马群,套住几匹马,用鞭子驱赶另外几匹马,往斡难河方向逃去。
铁木真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声,大吃一惊,急忙跑出帐篷,一看便大叫:“妈,不好了!一伙盗马贼光天化日下劫走了我们家的八匹马。合撒儿,快来,我们去追!”
兄弟俩发疯似地追去,但徒步哪里追得上快马加鞭的盗马贼。两人累得气喘嘘嘘,急得直跺脚,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盗马贼和他们家的八匹马消失在远处的草原上。
一直到夕阳西斜,别勒古台骑马回来了。他捕到十几只旱獭,满载而归,心里高兴极了。他没想到,家中八匹马被盗,而此时的铁木真正等着骑他的马去追盗马贼。他的这匹马现在是全家惟一的希望。
铁木真对自己的弟弟说:“别勒古台,你赶紧下来。我们家的马全被盗了,我要骑你的马去追赶那伙盗马贼,无论如何也要把我们家的马夺回来!”
他一把牵过缰绳,跃上马背,沿着盗马贼留下的马蹄印,但往强盗逃匿的方向追去。他知道,与这伙强盗免不了一场恶斗,便带上自己最拿手的弓箭和钢刀,此外还备足了干粮和水。
铁木真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追了三天三夜,还没有追上那伙盗马贼。茫茫一望无际草原上,除了盗马贼的马蹄印,根本没有人家。
直至第四天上午,铁木真才遇上一位牧马少年和他的马群。他急切地问那位少年,有没有看到一伙人赶着八匹银合马从这里经过。
少年正是博尔术,他不仅为铁木真指明了盗马贼的去向,而且和他一起去追讨回了八匹银合马。
回到阿鲁剌惕氏的营地时,博尔术的父亲热情地款待了铁木真,并对自己儿子的英勇行为大加赞赏。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真是一对好朋友,患难与共,情投意合,但愿你们今后能够互助友爱,永不分离。”
纳忽伯颜只有博尔术这一个独生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拥有像铁木真这样英勇顽强的好朋友,这样将来也好互相照应。
当铁木真带着八匹银合马回到家时,全家人都异常兴奋。
铁木真不仅找回了八匹马,而且又找到一位后来随他东征西讨、战功显赫的得力部将。
铁木真归来后,家里的困难处境渐渐地得到改善,而铁木真也长成了英俊威
武的小伙子了,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他九岁时,父亲曾为他聘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之女孛儿贴。事情虽隔多年,但他并未忘记此约。此时的孛儿帖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即使在翁吉剌惕部诸多美女中也属佼佼者,致使许多蒙古酋长争相往聘。
孛儿帖现在已长大成人,如果德薛禅仍然信守初约的话,也该让她与铁木真成亲了。铁木真急于知道事情是否有变,更急于成亲,便同弟弟别勒古台去寻访屯营在客鲁伦河下游的德薛禅家。
其间,德薛禅一直扎营在扯克彻儿山与赤忽儿忽山之间,即克鲁伦河注入阔连湖之河口地区与注入此湖的兀儿失温河流域之间。见铁木真来到,德薛禅惊喜非常,连声说:“吾已知汝为泰亦赤兀惕人所嫉,吾心甚忧焉。今幸得见汝来矣!”
此时此刻,德薛禅很后悔当初没有把铁木真留下,让铁木真那么小就独自经历那么多风险。他心里也不住的在自责:这位未来的女婿处于最艰难的岁月时,他竟没有提供任何帮助任何力量……但不管怎么样,铁木真现在长成高大健壮的男子汉了,德薛禅看见此种情况,也就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马上把爱女孛儿帖嫁给铁木真,并亲自护送女儿女婿,一直送到克鲁伦河下游兀剌黑啜勒山方始返回。
德薛禅夫人,孛儿帖的母亲搠擅则一直送女儿至桑沽儿河和古连勒古山附近铁木真家所在地。搠擅夫人在女婿家住了几日,返回家时拿出一件异常珍贵漂亮的黑貂皮袄作为礼物送给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夫人。
新婚刚刚不久,铁木真即想到了实施其扩大军事实力的计划。而作为实施这一计划的第一步,他先派人去请他的朋友孛斡儿出来相助。他特意派别勒古台去请孛斡儿。同上一次一样,孛斡儿出一听说年轻的首领铁木真有请,也不禀报其父一声就立即出发了。他牵出一匹拱背棕黄马,随手拣起一条青毛毯往马背上一扔,上马扬鞭,同别勒古台并马而驰。
铁木真后来在泰加森林与草原交界处组织起了一支“大军”,而孛斡儿出就是这支大军的第一位“元帅”。
在铁木真一生的事业中,他的夫人孛儿帖也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她对铁木真来说确实是一种力量的源泉。首先(这对于一个蒙古妇女来说是主要的一点),她为铁木真生了四个虎子:术赤,豢舍台,窝阔台和拖雷。但应特别指出的是她以实际行动表明,她还是英雄铁木真言听计从的睿智的参谋。每当事处关键而不知应该何去何从时,孛儿帖的有魄力而又具有远见卓识的主张总是起着决策性的
作用。在她那令人生畏的丈夫的眼中,她一直都享有极高声望。当然,正像蒙古其他首领一样,后来的成吉思汗也不断地收婢纳妾,而且她们几乎都有机会伴驾远征,孛儿帖则只能留住蒙古大营。但是,在后来的成吉思汗的各个孩子中,最后分得父亲遗产的却只有孛儿帖所生之子。在成吉思汗的众多妻妾和部下中,也只有孛儿帖的地位最高,最受人们尊重。更有甚者,孛儿帖后来曾被篾儿乞惕人掳去,九个月后怀孕归来,但她的丈夫对她的敬重并未因此而受到一点的不好影响。对于孛儿帖被掳而怀孕归来这一令人痛苦的事件,成吉思汗甚至不愿意深究。
无论是在这一事件发生以前还是在这一事件发生以后,孛儿帖始终是铁木真最受敬重的贵夫人,而孛儿帖始终同成吉思汗配合默契、齐心协力地去成就那惊天动地的事业。
铁木真从祖传五只箭的故事和自己险遭泰赤乌人杀死的教训中,已慢慢懂得了仅靠单枪匹马永远成就不了大业的道理,一定要联合更多的人,壮大自己的势力,才可能有所作为。
于是,他同母亲、妻子及其他家人共同商议,得到家人一致赞成后,便与胞弟合撒儿、异母弟别勒古台三人,带着那件精美的黑裘,各自骑上一匹骏马,去拜会蒙古高原上势力最大的克烈部首领王罕。
王罕,本名脱里,因受金国封王,故俗称王罕。王罕在年轻时,因与其兄弟争夺罕位,残杀兄弟失败,被迫投奔也速该。后在也速该帮助下复位,两人共同结为安答(结盟兄弟),关系十分亲密。王罕统治的克烈部,地理位置也极为重要(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国都乌兰巴托及其以西地区),水草丰满,北扼篾儿乞部,同时在东控蒙古乞颜部及塔塔儿部,东北威胁蒙古泰赤乌部,西拒乃蛮部,南边是西夏等国。王罕对诸部采取以夷制夷之策,使各部相互争斗,消耗力量,而他却从中渔翁之利。王罕有势力,然而平庸,称他是性格残忍的男子汉也不为过。铁木真想利用他的势力,复兴家业。作为族长的责任感,支配着他的主要行动。
铁木真见到王罕,恭敬地说:“你是我父亲的旧安答,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
我把娶妻时妻子给翁姑的礼物黑貂鼠皮袄此时献给你。”说着将皮袄献上。脱里汗受到恭维,十分高兴,王罕也十分高兴,便立即答应了铁木真的请求,一个有利于铁木真的契约就这样形成了。
铁木真的事业刚刚出现一点儿振兴的转机,他的敌人却以百倍的努力,正在酝酿一场对他的报复行动。
两个蔑儿乞人和已经蓄了胡子的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儿前后簇拥着铁木真兀格的儿子札邻不合和他的随从走向蔑儿乞首领脱黑脱阿的金顶大帐。几个人在大帐门口停了下来,赤勒格儿先进了大帐。少顷,三姓蔑儿乞人的首领——脱黑脱阿和合阿台、答亦儿兀孙随赤勒格儿一同走了出来。
“是尊贵的塔塔儿首领札邻不合屈尊驾到了吗?请进!”脱黑脱阿让道。
札邻不合一面进帐,一面嘲讽地说:“啊,原来蔑儿乞人还在,还这么兴旺,这么富有。”
合阿台眉头微微一扬,反问道:“年轻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谁向你说过,我们蔑儿乞人从草原上消失了吗?”
札邻不合一笑说:“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从四岁那年被蒙古人赶出了自己的营地,失去了我的父亲铁木真兀格之后,好像就再也听不到蔑儿乞人的消息了。
是不是你们把也速该抢了赤列都的妻子那件深仇大恨,扔进牛粪炉子里,烧成灰烬了?”
合阿台眼睛一瞪:“我们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札邻不合仍旧一脸嘲讽地说:“是吗?现在你们认为积蓄的力量是不是可以打败那个率领不到一百个男人的射雕英雄铁木真了呢?”
脱黑脱阿太不喜欢这个傲慢无理的塔塔儿人了:“札邻不合,你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羞辱我们蔑儿乞人的吧?”
“我是来送给你们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札邻不合对脱黑脱阿说:“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正迎娶他的新婚妻子走在路上。偏巧这妻子同当年也速该抢走的赤勒格儿的嫂子诃额仑一样,也是弘吉剌部的美女。”
赤勒格儿一震,他想到了当年自己同哥哥在迎亲回来的路上遇见蒙面的也速该抢亲杀人的残酷一幕,血都沸腾了,他要为赤列都报仇。
脱黑脱阿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
不儿罕山山前,克鲁伦河河畔。
公元 1179 年的一个夏日。这一天,不儿罕山从早到晚一直为铅色的阴云笼罩着,有几分沉闷,也多了几分神秘。
夜色渐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终于冲出了凝滞的云层。
沉闷的暮霭立时变得清朗了许多。若浓若淡的月色开始漫不经心地洒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一幅静谧的夜景。
就在这时,在轻纱般的昏暗中出现了两个快速游动的身影,这两人好似天外过客一般,一眨眼间就来到不儿罕山前。他们脚步轻灵,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敏锐的牧羊犬。待得来到近前,但见二人羽衣黄冠,装束奇特,原来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中原道士。此时,几经跋涉之后,二人虽然脸色憔悴,甚感饥渴,但却依然健步劲走,显然身负较深的武功。两人一壮一少,壮者为一身材高大的中年道士,只见他胸前斜挂两柄长剑,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眸精光四射,虽然身处昏暗却也凛然生威。更奇的是,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在他的身后是一年轻道士,月色之下但见他身材适中,面目清奇,雍贵的气质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只是他虽然身无负重,仍只能勉强跟上中年道士。
他们直奔克鲁伦河而来。尚未及河边,中年道士已感到冷冷水气,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水。”
“还有一个人。”说话的却是他背上的那个孩子。
孩子说得没错,克鲁伦河畔的确是有一人。此刻,那人正盘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静夜里出现这样一个人原本已经让人有些惊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居然一点点在他身上汇集起来,直至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闪烁不定的淡橘色光环。年轻道士急忙垂下眼睑,以为自己窥到了天地灵光,心也怦怦乱跳起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光环已然消失,只剩下一个凝然不动的魁梧背影如岩石般矗立,显现出一种恒定和气势。
孩子挣扎着从中年道士的身后滑落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盛水的钵盂,向河边飞跑过去。可是,此时吸引他的已不是克鲁伦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个奇怪的“雕像”。他在河边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像”。许久,他用维吾尔语轻声问:
“你是人吗?”
“雕像”动了动。孩子看到了一张无法形容却终生不能忘怀的脸,幼小的心灵升起了一种天真的崇拜。“你是人吗?”他继续问,用的却是契丹语。
“雕像”微笑了,这是一位很年轻的牧人。他听不懂孩子的话,不过看出孩子是赶过远路的。他走向孩子,从他手中接过钵盂,舀了满满一钵盂水,“喝吧,”
然后用表情说。孩子没有急着喝水,而是回头向他的同伴招手:“师父,师兄,快来啊。”
牧人回头注视两位外乡人。年轻道士立刻被两道深邃的目光所吸引,尽管他学道多年已有很高的定力,却仿佛无法自拔。一时之间,他竟有点痴了。
被称作师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饮来催促两位徒弟不要耽搁。喝完后他们又将随身的牛皮水袋灌满,准备上路。孩子边走边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手,也不管他能否听懂,执著地说:“除了我师父、师兄,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人。别忘了我们,我叫瑞奇峰,西辽人,他们是我的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石抹重辰。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牧人依然微笑着。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期待的眼神。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孩子挥了挥。
牧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当月光下碎银一般的克鲁伦河完全退隐进无际的黑暗中时,中年道士蓦然回首,一张因久历风霜而冷肃的脸亦骤然而变——多年前,他应蒙古部的忽图赤大汗之邀参加一个孩子的隆重的入篮仪式时,曾听过一个神奇的传说,而此刻,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他不由得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充满敬畏:“传说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现了一个手握赤血块出生的孩子,莫非此人就是他?”
是的,是他。这个年轻牧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孩子,许多年后名震世界的成吉思汗,而此刻,他的名字叫铁木真。
两匹白马沿着捕鱼儿湖(贝加尔湖)迤逦而行。一路行来,由于一直没有见到人烟,年少的骑手开始焦躁起来:“大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别勒古台,你累了?”铁木真心不在焉地问。
“不累。我是着急,我想快点看到新嫂嫂,看她长得美不美。”
铁木真的心中蓦然掠过一丝奇怪的不安。他倒不担心成人后的孛儿帖是否美丽,他所担心的是,九年的时间是否已让一切物是人非。
毕竟,九年是段不短的时光。
父亲去世那一年,铁木真只有九岁,他的二弟哈撒儿七岁,异母弟别勒古台
六岁,四弟合赤温五岁,五弟帖木格三岁,还有一个妹妹尚在襁褓之中……“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铁木真收回思绪,默默地看着弟弟,“我们应该先找个人问问清楚。”
“到哪儿找人?这个地方连个羊腿都不见……咦,那边真还过来了一个人。”
铁木真顺着别勒古台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草原上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好!铁木真心中暗惊。“别勒古台,你待在这里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催开了坐骑。没容别勒古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铁木真已向黑马迎头冲去。就在马头相错的瞬间,铁木真双脚离镫,以一种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后滑落,接着又在空中拧过身来,从一侧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口环。整个过程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别勒古台看得眼花缭乱。
惊马“突突”打着响鼻,四蹄腾动,似要摆脱突如其来的控制。铁木真借着冲力向前滑动了几步,便稳稳地定在了地上,任凭惊马如何挣扎,他都纹丝不动。
几番较量,惊马终于温驯地垂下了头,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铁木真松开马嚼子,长长地吁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马背上还坐着一位少女,惊马如此狂奔,真难为她竟没摔下来。
“姑娘,没事了。”他爱怜地拍了拍马脖子。
少女却好似呆了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面如白纸。
“姑娘,没事了,下来走动走动吧。”
少女这回听懂了。强烈的惊悸与后怕,使她眼前一黑栽下马去。铁木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别勒古台,酒。”
几口酒下去,少女的脸上慢慢浮出血色。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她的铁木真的脸。“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的马惊了。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头晕、恶心,我……”少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不由得羞红了脸,挣扎着站起身来。
铁木真牵过少女的马,那马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胆怯地垂着头。“上马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满脸张皇,“这马我说什么也不骑了,我走着回去。”
铁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打量了少女几眼,有那么片刻,他暗自惊诧少女的清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苏,家在前面不远。大哥你们呢,是过路的还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诉我找谁吗?或许我认识。”
“德薛禅。”
“你找孛儿帖姐姐的阿爸呀——太巧了!这样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认识孛儿帖?”
“在我们这里,有谁不认识孛儿帖姐姐呢?大哥,你别多问了,我保证给你一个惊喜。”
玉苏仍旧不敢单独骑马,铁木真急着赶路,只好让她坐在自己身后。天近晌午时,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人很多,你来我往的,显然人们正在为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忙碌着。玉苏跟主人打了招呼,好客的主人暂且将远道来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亲自为铁木真兄弟送上了马奶酒。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铁木真不觉呆住了。他看到了谁?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加快、嘴里会发苦?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却又似乎有点熟悉,只见她身段苗条灵巧,皮肤象牙般洁白细腻。尤其是她的眼睛,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眼波明亮而温柔。姑娘的出现,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谁?
但愿她不是孛儿帖——但愿她就是孛儿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过一丝疑讶。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脸?是那支骤然拨响在她心间的《神鹰曲》,还是年少时就已熟悉的等待和梦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好好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目光……“孛儿帖,快来啊!”那边有人在叫,姑娘答应了一声就要离去,临走前特意转身又看了铁木真一眼。铁木真此时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孛儿帖,真的是你吗?”孛儿帖的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在她红润的双唇间颤动。
“孛儿帖!”铁木真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温和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你和先生。”
多么熟识的称呼!九年来朝思暮想,长生天真的给她送来了他。孛儿帖再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任凭泪水滚滚落下:“铁木真……”
看着她精致优雅、不染风霜的脸,铁木真欣喜过后,恍然意识到这九年来他与孛儿帖的生活,好似天上地下。“孛儿帖,没想到吧,我这样来了。”他心平气和地示意自己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着。
孛儿帖全不在意:“你来了就好,只要是你来了就好。”
“孛儿帖,他就是铁木真吗?”一位衣着与气度都与众不同的青年分开人群,似有不恭地问。
孛儿帖含笑点头:“铁木真,你还记得越图公子吗?迭克首领的侄儿,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今天就是他的妹子出嫁,越图请我来帮忙。”铁木真猛然想起,友好地向越图伸出手。越图却视而不见,只对孛儿帖说:“母亲让我来找你,妹妹要重新盘一下头。”
“我知道了。”孛儿帖急忙看了铁木真一眼。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铁木真居然处之泰然,孛儿帖的内心升起一种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长生天不负她的痴情,给她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汉。“婚礼一结束,我就带你回家。玉苏,你也过来帮个忙。”
“好的,姐姐。”又转向铁木真调皮地笑道:“我说带你去见个人,见对了吧?”
重新站在德薛禅雄阔的大帐前,铁木真的内心可谓五味俱全。
得到通报的德薛禅和夫人朔坛匆匆迎出帐外。
“岳父、岳母。”铁木真大礼参拜,别勒古台也跟着跪在大哥的身后。
德薛禅急忙搀起兄弟俩,一手一个,注目端详。如果说,九年前德薛禅曾为铁木真感到过吃惊,那么此次的惊奇则更胜上次。艰难和挫折不仅未能磨去他的锐气,反倒为他平添了许多坚韧和成熟,德薛禅欣赏的正是这样的男子汉。
亲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朔坛夫人拉过铁木真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问也问不完:“我的孩子,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你的母亲(母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您不必太牵挂。”
“怎么能不牵挂呢!我猜也猜得出来,这些年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且我知道最苦最累的一定是你的母亲诃额仑。要说诃额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翁吉亦惕部那可是最美的姑娘,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哪个小伙子要是被她看上一眼,宿都会睡不好觉。这些年没有了丈夫有力的臂膀,她仍将你们一个个培养成今天的男子汉,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你们的母亲是多了不起了。对了,孩子,我怎么听说你还遭到过泰亦赤惕部塔里忽台的追杀?”
“是。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好心的牧民救了我。”
“塔里忽台可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长生天一定会惩罚他的。只可惜这些年,你岳父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消息,要不,你们也不会遭这么多罪。”
“没关系,都过去了。再说,苦难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可……”
德薛禅含笑打断了夫人的话头:“好了,夫人,闲话稍后再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刚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我们不如给铁木真和孛儿帖把婚事办了吧,你觉得如何?”
“好。是该早点给他们完婚了,这样一来,也好了却我们多年的心愿。”
“可是……”铁木真张口欲言。
“怎么?你觉得时间不合适吗?”
“不,不!女婿是有点惭愧,因为此次来得匆忙,并不曾带来聘礼。”
“这是小事,你无需放在心上。当年你阿爸曾留下过聘礼。”
父亲留下过两匹从马,但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礼。
看铁木真不能释怀的样子,德薛禅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爱和一个统一了的蒙古土地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吧。
能够成为孛儿帖丈夫的人,应该具备包容天地万物的心胸,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木真抬头注视岳父,没有誓言,唯神情肃穆而坚定。
夜幕垂落,星月如画。
铁木真独自伫立在河边,深深呼吸着凉爽的水汽。这一刻,他很难理清缠绕心头的万千思绪,岳父一家的态度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可他不能不将内心深沉的情爱放在一边,恢复一种理性的思考:让孛儿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
他承担生活的重担,他真会心安理得吗?明天是否应该将一切实情坦言相告,给孛儿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起风了,河面上水波鳞动,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
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一声温柔的微责:“天凉了……你就这样站着?”
铁木真急忙循声望去,静夜中,孛儿帖双眸如星。“你还没睡?”
“我看见你出来,就来寻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在猜着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担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准备将一切都告诉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
铁木真讶然望着孛儿帖,意外使他半晌无言。
孛儿帖恬淡地笑了,语气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决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的生活,也不会让我改变初衷。记得小时候每当阿爸给我们讲完故事后,你总是要我为你弹唱那支《神鹰曲》,你说你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神鹰一样自由翱翔。现在你长大了,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弹唱。”
“孛儿帖,你……你说的当真?”
“当真。铁木真,我不想瞒你,在我等你的这些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铁木真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男人,我还会嫁给他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可是,当你昨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才意识到答案其实早存于我的心灵深处。经历了挫折和磨难之后,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证明一件事:
坚韧、机智和顽强。一个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再加上敏锐的头脑、宽广的心胸,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畏缩不前?苦难是试金石,在苦难面前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勇士,一种是懦夫。”
“孛儿帖,”铁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中,“得你这句话,我铁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儿帖温存地摇摇头:“得与你相伴,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会只属于我,或者只属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属于马背,属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战马时,让长生天为我作证:
我的爱会成为你的盔甲,你的利剑!”
铁木真更紧地拥住了孛儿帖,胸中似有万马奔腾。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缘,命运化身为美丽聪慧的孛儿帖,对他九年艰辛备尝的生活予以厚报。人生若此,
夫复何求?一水月影,尽被夜风拂皱,繁星如眼,静静地、温情地俯视着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
婚礼如期举行。草原上的婚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订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是为“六礼”。行过“六礼”后才能迎娶新娘。
拜天娶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这既是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是为考验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须做好过文关、武关的准备。
铁木真倒没有太多的担心,岳父特意为他请了一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做他的首席傧相,老人尤其擅长祝颂竞唱,几个时辰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铁木真终于被簇拥着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孛儿帖就在帐中,铁木真多想快些看到那张梦萦魂绕的笑脸。
“且慢!”一个青年武士拦住了铁木真,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还有三关未过,难道就想摘走我们翁吉亦惕的月亮?”
铁木真显然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请越图公子出题。”
“你说,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领?”
“驯马、摔跤、射箭。”
“好,你来看,那边的马桩拴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我手上有一把弯刀,你是要驯服它,还是要杀死它,随你。”
铁木真顺着越图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匹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黄骠马正在拼命挣扎,它的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拴在桩上,却仍然野性不减,真想不明白当初它是如何被捉住的。铁木真略一思索,从越图手中接过弯刀,向野马走去。
人们屏住呼吸,紧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野马看见有人近前,野性发作得更厉害了。铁木真围着它转了几圈,越看目光中的赞赏越浓。他伸手拍拍马脖子,随即抽出弯刀割断了拴绑它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断裂的同时,铁木真敏捷地跃上马背。立刻,野马像箭般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外……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晚,仍不见铁木真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图也有些后悔,生怕铁木真有个三长两短。正在焦急时,一匹快马急驰而至,马
上之人边跑边兴奋地大喊:“铁木真回来了,铁木真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一位勇士从远处缓缓而来。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人群中不觉爆发出山涛般的叫好声。是啊,20 多位各部勇士也未制服过的野马,此时在铁木真手下仿佛变成了一只驯顺的小鹿。
铁木真径直来到越图的面前,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
越图注视着他,目光里已经少了几分妒意,多了几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个有如半截铁塔似的黑壮大汉推开人群站到越图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主人,你要我同谁摔跤?”
越图以目示意铁木真。
“是你吗?”他转身望着铁木真,铁扇一样的大手随便地在铁木真的肩头拍了拍。
被拍的肩头如受重击,铁木真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对付这样一个“铁塔”,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铁木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将他摔倒,就算你赢。”
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屏息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斗。铁木真却并不急于出击,而是站在几米开外从上到下打量着黑大汉,思考着对策。忽然,他向黑大汉走去,黑大汉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急忙站稳身形,准备迎战。不曾想铁木真依然没有发动攻击,而只是走近前去,俯在黑大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见黑大汉脸色一变,双臂随之抬起。说时迟,那时快,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人们尚未及反应,铁木真的双臂这时已闪电般地托住了黑大汉的腋下。黑大汉只觉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旁观者但见铁木真身形闪动,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手一拉、一推,再看黑大汉时,竟已然立足不住,一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自跟随越图以来,从来没有人摔倒过黑大汉,而铁木真竟在一招之内“解决”了他,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越图再也顾不得体面,从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汉的衣领,怒道:“你……你……这是何故?”
黑大汉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惧,好久才讷讷回道:“他说:‘你的主人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对你很不利,因为我不会跟你硬拼,而会找你的弱点打。你有两处地方需要格外注意,一处是你的眼睛,另一处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要出招了,小
心!”’越图回头望着铁木真,慢慢站起身来,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他与孛儿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尽管他明知孛儿帖已经许配给铁木真,也知道这些年孛儿帖从未忘情铁木真,可他的内心始终存有一份痴念,他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比铁木真强,更希望能以此得到孛儿帖的爱。但现在,他突然发现铁木真实在不是比他强一点半点,铁木真不但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而且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越图公子,第三题呢?”
越图犹豫了片刻,竟一时说不出该让铁木真去射什么。蓦然,他瞥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脑子里突然一阵冲动,一个念头也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来吗?”
人群一片哗然。铁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领实在看不下去了。侄儿设“三关”为难铁木真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个轻柔而又镇定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铁木真,看着我!”
人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孛儿帖出现在新帐前,她已脱去新娘妆,换上了她与铁木真重逢相见时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手中还举着一面精致的手镜。只有铁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众人的疑惑中,只见孛儿帖不慌不忙地将手镜噙在口中,镜面斜上,映出一轮明月。
面对心上人期许的目光,铁木真缓缓摘下弓箭。
“不!不要射!我认输!”越图大叫。
铁木真没有理会越图,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那个不借以生命为他做靶标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因为孛儿帖要他全始全终;他也明白这一箭射出有多难,因为无论角度还是力度,只要有一点出现偏差,他都会遗恨终生。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圆……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坛夫人刚要站起,却被德薛禅伸手按住了。在众人仿佛十分漫长的注视中,只见铁木真松开了手——弦响箭出,直奔孛儿帖而去……
手镜应声而碎。孛儿帖傲然挺立,渗出血迹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短暂的惊愕过后,越图第一个冲向铁木真。接着,其他人也冲过去,他们将铁木直抬起,欢呼着抛向空中……
蒙古包里聚着铁木真一家人。诃额仑对孛儿帖说:“你我都是弘吉剌人,自
古以来弘吉剌与蒙古乞颜部就结为姻亲,你到了这里也算亲上加亲了。按蒙古人的规矩,你是长嫂,如果弟弟妹妹们有什么不是,你要多加指教。”
孛儿帖点头不语。德薛禅夫人说:“孛儿帖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儿,在家娇惯了点儿,还望亲家多多指点。亲家儿女成群,个个英雄豪爽,黄金家族后继有人了!孛儿帖能成为一个英雄的妻子,也了却了我和德薛禅多年的心愿。”
诃额仑真诚地说:“亲家过奖了。自从也速该不幸早逝,我们家道中落。要复兴祖业会有千辛万苦,孛儿帖将要和我们共同承担这份艰难,我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孛儿帖抬起头说:“婆母,我父亲告诉过我,勤劳是最可靠的朋友,安逸是最凶恶的仇敌。我愿意和铁木真一起吃苦,一起奋斗。”
小妹帖木仑突然冒出了一句:“嫂子真是个好嫂子!”一句话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这天清晨,孛儿帖和帖木仑在挤马奶。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帖木仑吃惊地问:“嫂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孛儿帖摆摆手。帖木仑拔腿就跑,孛儿帖想叫住她,又一阵恶心袭来,她弯腰想吐。帖木仑已经跑进了蒙古包。
不一会儿,德薛禅夫人急匆匆跑出来:“孛儿帖,孛儿帖!哎呀,你是不是累着了?”孛儿帖摇摇头。德薛禅夫人恍然大悟,对着女儿的耳朵悄悄问了句什么,女儿点了点头。德薛禅夫人笑了。
这时帖木仑拉着诃额仑赶来。诃额仑关切地问:“孛儿帖怎么了?”德薛禅夫人对她说了句什么,两人开怀大笑起来。帖木仑大瞪着眼睛,不知所以……德薛禅夫人准备回去了。她打开包裹,取出一件黑貂皮战袍对诃额仑说:“这是我和德薛禅送给翁姑的礼物,请夫人收下吧!”诃额仑和她的儿女们惊讶地看着战袍。这是一件黑貂皮战袍,太贵重了。
德薛禅夫人解释说:“其实这战袍原本就是蒙古部落的瑰宝。当年俺巴孩可汗同塔塔儿人、女真人作战,常常穿这件战袍。他去世三周年的时候,你们乞颜部立了一块九尺高的石碑,请了我家的德薛禅用九天九夜刻下了九十九个契丹字的碑文。这件战袍是作为酬谢给了德薛禅的。今天,也算物归原主了。希望铁木真能继承俺巴孩汗的遗志,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铁木真庄重地接过战袍。
德薛禅夫人上了车,车子动了。孛儿帖流着泪跟车送行,车子越走越快,孛儿帖恋恋不舍地跟着车子跑。德薛禅夫人在车上喊道:“孛儿帖,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啊!”孛儿帖终于站住了脚,车子越来越远了。孛儿帖捂着脸抽泣,铁木真用臂膀搂住了她。
桑沽尔溪边竖起了一座洁白的毡帐,铁木真迎回了自己美丽的新娘。
送亲的人已陆续返回了,玉苏却执意留了下来。她告诉孛儿帖:来之前她已经征得父母的同意,她要陪伴孛儿帖,回报铁木真对她的救命之恩。
靠着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过去曾经追随他父亲,后来却被迫离去的旧部重又聚集在铁木真周围。作为他下步计划的第一步,他派哈撒儿去请他的挚友博儿术。一年前,他因家中马匹被盗,得博儿术全力相助夺回失马,从此之后,俩人结成莫逆之交。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一年阔别,竟恍若隔世。与博儿术相见拥抱时,铁木真最深的感受莫过于此了。时间的推移,无限地延伸了朋友间的情谊,他感到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博儿术的帮助,纵或他此时依然一无所有,心中却仿佛装有千军万马。
铁木真和博儿术反复商议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最后得出共识:以他们目前的处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坚强的靠山。然而,谁比较合适呢?
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当属克烈部落首领脱斡邻汗,但脱斡邻汗未必肯帮助那些与他素昧平生的人。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饭后的闲聊。诃额仑夫人听两个年轻人一再提到脱斡邻汗,忍不住插话道:“若说起脱斡邻汗,与我们家倒也有些渊源。他曾与你阿爸结拜过,他们是安答(结义兄弟)。”
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种神圣的关系,但是为何以前从未听母亲说起过呢?“母亲,您给我们详细说说。”
诃额仑夫人将手中赶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不到两岁,有一天,脱斡邻汗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我们的营地,一副很狼狈的样子,请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夺回汗位。说起来,这也是脱斡邻汗自己造的孽,当年为了争夺汗位,他杀死了自己的好几位弟兄,他的叔父忍无可忍,才从乃蛮借来军队出其不意地将他赶下汗位。他四处
借兵碰壁,不得已前来求助你的阿爸。你阿爸一向视扶危救困为己任,听了他的哭诉,当即发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顺利地夺了回来,他就在黑林与你阿爸结为安答。后来,他的儿子桑昆出生了,他又将你认做义子,说是要你给他儿子做兄长。”
“既然如此,您一定了解脱斡邻汗的为人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您从未打算过寻求他的帮助呢?”
“儿子,脱斡邻汗不是那种知恩图报、胸襟广阔的人,他为人贪吝自私,又耳软善变,你若不设法打动他的心,单凭你父亲的旧情,他未必肯真的对你施以援手。所以,妈妈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母亲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我们没有的他们有,我们有的他们更是多得数不清,你能拿出什么作为晋见之礼呢?”
铁木真思索着母亲的话,不能不承认母亲的话很有道理,但他也不想因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办法可以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孜孜以求,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孛儿帖最先舒展开了微蹙的秀眉,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了。”“哦?快,说说让我们听听。”铁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件貂皮战袍了吗?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把它献给脱斡邻汗,他必定喜欢。”
笑影扬上了铁木真的眉梢,如释重负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诃额仑夫人深情地注视着儿媳。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诃额仑夫人看得出,孛儿帖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有头脑、有远见,懂得怎样做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半生含辛茹苦,诃额仑夫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容、坚定、敏慧,孛儿帖简直是她青春时的延续。她坚信,铁木真能得孛儿帖为妻,不只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幸运。
脱斡邻汗的黑林老营位于图拉河畔,沿途景致秀丽迷人。不过,铁木真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想快些谒见脱斡邻汗。
进入脱斡邻汗大营前,为慎重起见,铁木真派博儿术先行求见脱斡邻汗,禀明来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欢迎安答的儿子。为示诚意,脱斡邻汗还派儿子桑昆到营外相迎。桑昆坐在马上以一种阔主人打量穷亲戚的神情倨傲地注视着铁木真
一行,即使铁木真在博儿术的引见下向他行礼时,他也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再无任何表示。
对桑昆明显的无礼,铁木真无动于衷,依然平静而坦然。桑昆的心底猛然生出一股难捺的怒火,让他自己都始料不及。他没想到,他这个草原第一大部的堂堂太子,居然会对一个不值一哂的无名小卒无端地充满了惊惧与戒备。
铁木真回身请出夫人孛儿帖。桑昆怔怔注视着向他婷婷下拜的孛儿帖,一时间只觉心旌摇动、情难自抑。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仿佛是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很早就听人说过这个草原美人,但她真人却比人们所描述的还要高贵,还要迷人。孛儿帖半晌不见桑昆回话,微微有些尴尬。铁木真会意地走到妻子身边,握住她的手。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天地间最和谐的一道风景。桑昆的眼睛似乎被什么狠狠剌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从马上傲慢地躬了躬身,随即请铁木真一行入营。
黑林脱斡邻汗的营地戒备森严。路上,铁木真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脱斡邻汗的近况,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他们便沉默了,直到脱斡邻汗的大帐前,两人再没说一句话。铁木真将博儿术和妻子留在帐外,自己先行晋见脱斡邻汗。
桑昆将他引到脱斡邻汗座前,铁木真大礼参拜,态度谦恭而从容。
“起来吧。你就是铁木真,也速该安答的儿子?”脱斡邻汗居高临下地问。
“正是儿臣。”
脱斡邻汗目不转睛地端详了铁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脸盘尤其像我那安答。来,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听说你还带来了我的儿媳,怎未见她?”
“她和博儿术候在帐外,等父汗传唤。”
“嗨,哪儿来这么多虚礼!合勒黑,你代本汗去迎他们一下。”为显示对铁木真的恩宠,他吩咐元帅合勒黑。
“扎。”合勒黑躬身而退。
脱斡邻汗指指桑昆:“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吧?”
铁木真看了看桑昆,恭敬地回答:“认识了。”一旁的桑昆却一脸不屑。
不多时,合勒黑请入孛儿帖和博儿术。风姿绰约的孛儿帖一走进大帐,帐内仿佛立刻明亮了起来。脱斡邻汗忘乎所以地凝视着孛儿帖,一时好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帐中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孛儿帖镇定地从博儿术手中取过貂皮战袍,交给铁木真。铁木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脱斡邻汗:“父汗,这件貂皮战袍是我们夫妇的一片孝心,请您收下。”脱斡邻汗回过神来。他接过貂皮战袍,双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铁木真,宴席就要摆上,你和孛儿帖今日须陪为父痛饮几杯。”
“扎!”
酒宴尽欢而散。脱斡邻汗的态度远比铁木真所能想象的要好,让人不安的只有桑昆,他傲慢敌意的目光似乎隐在一片暗影中,时时闪露着难以捉摸的内涵。
铁木真有一种预感,这个瘦削沉默的青年,将成为他们克烈之行的最大障碍。
脱斡邻汗留铁木真夫妇在克烈部小住几日,铁木真同意了。按照铁木真原来的设想,他很想乘便考察一下克烈军队的编制及训练情况,怎奈桑昆处处作梗、横加拦阻,为避免节外生枝,铁木真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这是整个做客期间最让铁木真扫兴的事实: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能改善与桑昆的关系,桑昆似乎是他天生的敌人,并且可能成为永远的敌人。
辞行的日子终于到了。在铁木真逗留克烈的十多天里,脱斡邻汗与他朝夕相处,情同父子。离别在即,脱斡邻汗念及也速该昔日的恩义,当面许下重诺:“铁木真,我的义子,我将帮你收拢离散的旧部,恢复祖宗的基业。你既称我为父,我自会对得起你。”
铁木真深深施礼,表达内心深切的感激。
桑昆奉命送铁木真出营。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到达营外,铁木真勒住坐骑,客气地说道:“太子请回吧,我们后会有期。”桑昆也不虚套,摆摆手,目光中依然凝固着冰冷的敌意。铁木真毫不介意,挥马离去。
目送着铁木真远去的背影,桑昆内心五味翻腾。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父汗正在将一只猛虎放归山林,对此,他却无能为力。他与父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复杂的矛盾——既无法相容,又无法分离。父汗对他缺乏应有的信任,他是克烈汗位唯一的汗位继承人,可从血腥屠杀中夺得汗位的父汗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有人会觊觎他的位子,即使对他这个独子也不例外。如果说这些矛盾还算潜在的话,铁木真的出现,则完全是个危险的信号了。以他这些天来的观察,铁木真绝非久居人下之人,他早晚会成为克烈部最危险的敌人。可惜,父汗不仅执迷
不悟,相反还沉浸于铁木真的殷勤,若非如此,他早就设法对铁木真下手了。铁木真不除,克烈恐怕终受其害,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以绝后患……铁木真,咱们走着瞧!
取得了强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铁木真的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一些善于洞察其他部族动向的勇士纷沓而至,其中就有铁木真少年时代的挚友朝伦。
与朝伦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铁木真儿时的玩伴者勒蔑。他们两人日后都成为铁木真帐下的勇将。
秋末,草地返黄,四野萧瑟,袅袅飘动的炊烟里也似乎带有了几分寒气。这时,乞颜部已迁回水草丰美的桑沽尔溪,正在做着越冬的准备。水光清幽的桑沽尔溪上,夕阳拉长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皱皱褶褶的水面上。若不是专注地思考着一些问题,铁木真不会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间闪现着的幸福的神采,那样,他或许就知道今天对妻子来说是一个多么不同寻常的日子。
嫁给铁木真已半年有余,孛儿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能早些怀上孩子。从脱斡邻汗营地回来不久,她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今儿下午,她独自去请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诊未归,他的侄儿小莫日根大夫给她做了诊断,结果证实了她的感觉完全正确:她怀孕了。
这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
她真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何不将这甜蜜的喜悦悄悄延长一宿。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等待她的明天却让她痛苦终生……
草原像个广阔的舞台,经常交替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悲喜剧,而且大多事先没有征兆。第二天凌晨,铁木真被一阵隐隐的、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他翻身下地,将耳朵紧贴地面,警觉地倾听着、判断着。忽然,他一跃而起,推醒还在熟睡的妻子,转身冲出门外。
有人偷袭!
博儿术正向他飞马驰来,两匹战马穿梭于蒙古包之间,剌耳的哨声惊醒了营中所有的人。迎战已不可能,敌人有备而来,仓促的迎战势必导致全军覆没。既没时间弄清来者是谁,也没时间弄清对方人数多少,铁木真只好指挥部众先向不儿罕山撤退。
诃额仑夫人在纷乱的人群中四处呼唤、寻找着孛儿帖。哈撒儿焦急异常,劝说母亲先走,由他来接应大嫂。然而,哈撒儿营前营后跑了几个来回也未见到大嫂的身影。他以为大嫂一定随人群先行撤走了,便回头协助大哥指挥军队且战且退。仗着道路熟悉,乞颜军队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敌军,退守山中并迅速封锁了进山的通道。
敌人被阻在山外,乞颜部暂时躲过了危机。直到将部众安置完毕,铁木真才得空去看望家人。亲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默然迎视着他,他们中间,唯独没有孛儿帖。铁木真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
他猛地掉转马头,此刻,他的头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即使拼得一死,也要救出心爱的妻子。
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马缰。“您冷静些!您这样下去只能白白送死!”
铁木真根本听不进去,他狂怒地向试图劝阻他的博儿术咆哮:“你敢拦我?滚开!”
博儿术毫不退让。由于激动,他严厉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我们没有带出来的,全都让敌人夺走了、掳走了。不是你一个人有仇有恨,你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你身为一部首领,怎能为一己之私去盲目拼命?你这样做非但救不出孛儿帖夫人,还会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个部落的命运。纵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负责任地抛下你的亲人朋友,抛下所有信任你、追随你的部众,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自利了吗?冒险是天大的愚蠢,你若是个敢于面对挫折、面对灾难的男子汉,就一定要冷静!”
博儿术的一番话让铁木真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是他的心仍有一种要炸裂的感觉,他发疯般地挥刀向身边的一棵树狠狠砍去。博儿术伫立在原地,满含同情地注视着他的首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首领的感受,那不单是失去爱妻的痛苦,更有连一个柔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的耻辱。
铁木真长久没有回头。但从他握着刀柄、暴满青筋的手上,人们明白了他此刻心中的承受。
这时,一骑快马冲到博儿术面前,马上骑者朝伦望着铁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报告说:“已经查明,偷袭我们的是篾尔乞部,他们声称是为报旧仇而来。”
博儿术意外地皱起眉头。他一直以为偷袭者是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却没想到是篾尔乞部。不过,他们所说的“旧仇”又指什么?“母亲。”这时,哈撒儿
一声惊叫,一把搀住旁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的诃额仑夫人。报应啊报应,长生天,你报应我也罢了,为什么要报应我那贤惠无辜的儿媳!诃额仑夫人悲愤欲绝。
“母亲,”铁木真上前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您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泪水滴落在儿子的手上。往事如烟,而她那时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当年,她还是篾儿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就在与赤列都回乡成亲的路上,不料却被也速该一眼相中,然后被也速该抢走。此后数月,也速该寸步不离守护在她的身边,百般温存体贴。渐渐地,她被也速该火一样的挚爱征服了。旧日的创痛平复后,她竟然情难自抑地爱上了这个抢走她的也速该,而且远胜于她当初爱赤列都。
这也难怪,也速该毕竟是出类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倾慕他,就如同小鸟倾慕翱翔九天的雄鹰……
赤列都,今生无缘,我欠你的,来生也无法偿还。我非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你为什么不将旧的仇恨放下,还要挑起新的仇恨?
听着母亲低缓的诉说,铁木真明白了纠缠于上辈间的一段恩怨。他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被抢来的女人,原本应该恨,却偏偏找到了无悔的爱情,这难道也是长生天的安排?然而,他不是赤列都。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决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别勒古台突然进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进诃额仑的怀中,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帖木仑哭了。合赤温、帖木格哭了。哈撒儿费力地忍住泪水,将悲痛埋在心底,将仇恨的火焰然起。
铁木真却恢复了镇静。现在还不到流泪的时候,为夺回孛儿帖,夺回被敌人掳去的部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冷静而清醒的头脑。尚不知道敌人会将他们围困多久,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必须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