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我听到了。我看见了。读梁东元长篇散文《走过额济纳》,不由想起了这古老的箴言。
一望无际的戈壁雄风,游移不定的居延海风采,延绵起伏的沙丘,枯而不死的金色胡杨;这就是额济纳,绰具如梦如歌的异域情调和魔幻气息。军旅作家梁东元走笔于斯,细细聆听来自大漠深处的天籁之音,纸端化生出偌多沧桑烟云。为写此书,作者徒步考察弱水,千里踏访边关,孤身穿越沙漠,一路风尘仆仆,把捉那翻卷而来复滚滚而去的历史尘埃,以20余年不同寻常的生活经历及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强烈忧患意识,描述了有关额济纳的历史、地理、民族、人文、生态,全景式地展现了额济纳兼容并蓄包纳万物的气度。“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作者倾情感受着额济纳的有限与无限,广阔与狭隘,博大与渺小,领略其无尽的亲切与感动、神谕般的灵性和默契;一种独有的文化情怀澎湃而出。
散文之美,首在真情实感。当世诸多散文写手,一俟小有所成即好大喜功,求全求美,耽迷于玩弄文字魔方的炫技,结果往往把写作变成了浮华的游戏,而失却了人生的真义。不得不承认,当下的散文普遍缺乏一种精神,一种气质,一种关怀,一种力量。置身热闹的文坛,人微心雄的梁东元自能在默默耕耘中养就浩然之气,遂有了这部25万字的大散文。《走过额济纳》笔力雄健,生机荡漾,整体上透出秦砖汉瓦般淳朴粗粝的质地,发散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气息。这样的大散文,有真情,不自恋,彻底摒弃了花哨张扬的表演欲,而能直面现实,不假粉饰,以强烈的批判意识和个人锋芒,彰显文化人的良知。
《走过额济纳》虽是散文,却也兼容了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的写法,每每笔调苍凉沉实,叙事妙趣横生,不时突显思辨的力量和冷幽默的魅力。作者的目光穿过沙丘灌木、残垣断壁,穿过古城墙下一只只蜥蜴,凭吊战事不断的古代,感知历史角落里的人喊马嘶,驱遣一梦千年的赤子情怀。“从远处望去,烽火台犹如一只巨大的黑鹰,一动不动地蹲伏在前方,两千多年漫长的风风雨雨,仍不能改变这种守望着什么的姿势……它就像一处处省略号,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隐伏其中,俯拾即是,又如同一个个醒目的感叹号,为数千年来的历史进程作出一条条沉重壮烈的注脚。”如是行文,如此句式,颇富美学冲击力和雕塑意识。作者感慨战争与和平,追思人事兴亡、世态人情,凡关乎风物掌故及历史地理方面的诸多常识皆能信手拈来,而不为所累。于是,那些梦一样的传说,那种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感觉,都在作者笔下宛然复活。
大漠落日,关山冷月,寒烟衰草,边塞烽火,战马的嘶鸣,武士的呐喊,文物的流失,古迹的毁灭;风鸣沙响,岁月流淌,人类生老病死,生命荣枯不已。屡经战火劫掠的黑城,恍如长长一梦,被岁月惊飞。当所有惨烈的故事化作袅袅云烟,额济纳依旧那般博大悲悯,而历史就在种种改朝换代你来我往的血腥中悄然演进。作者秉持草根立场,梳理纷攘的历史,从中生发出可贵的天问式情怀。《走过额济纳》,这是充满张力的文化漫行,是真正的文化苦旅。作品始终围绕着人、历史、自然来叙事,透过历史深处的朔风怒号与乱云飞渡,展现种种的大爱大悲。这样的文字境界与人性境界,远离了舒适安逸和无病呻吟,诚非书斋中人所可抵达。“我与这片土地是如此亲密熟稔,即使闭上眼睛,也全都历历在目,稍有风吹草动,我就能看见是哪一片树叶在枝头喧哗,是哪一座沙丘又在默不作声地游移。”梁东元触摸自然的脉搏,贴紧大地的心脏,以宗教徒般的虔诚钩沉额济纳的悠久历史,倾诉着对额济纳的款款深情。其实,额济纳的命运也就是人类的命运,我们赖以生存的每一片土地可能都是“额济纳”。
作者常将目光聚焦于鲜为人知的角落。由此我们知道,在额济纳气定神闲的平静中,发生过何等惊天动地的故事,交织轰响过怎样的电闪雷鸣。东风航天城中的东风烈士陵园里,埋葬着元帅和士兵,其中,死于意外爆炸事故的22名士兵,连一点骨头一点皮肉都没留下;而在中蒙边防哨所,明知山体有伽马射线危害人身,中国士兵仍在此地驻扎坚守。辉煌的背后乃是无数人默默的奉献与牺牲,这道理何等地朴素简单,又何等地惨烈悲壮。
众生平等,无分贵贱,这是额济纳永恒的哲学法则。土尔扈特,这个穹庐为帐的游牧民族,在额济纳一代代栖居繁衍,与大自然生死相依,和谐共处,始终保持着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多少为时代洪流裹挟的草根之民,都在身不由己中与命运和解,尽洗哀叹和抱怨,恰如飞向高空缓缓盘旋的鹰,与芸芸众生浮沉往来,通体散发出健康光泽。“所有生活在额济纳的人,不管他们曾经迁徙多远,不管他们漂泊多久,他们所奔走追逐的都是一种广阔,一种博大,一种自由,就像这片苍茫恢弘的大地,就像这块晴朗无边的天空。”的确,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够流利诵经却不解其意的老喇嘛,总爱朝天上看的阿尔布吉尔,热情的牧民老虎大叔,希望轻松升入天堂的天津知青老冯等,其灵魂都永远高踞于白云之上。面对呆在家乡决不外出闯荡的美丽姑娘孟根其其格,作者说:“想到她从此将在这样的荒僻之地度过青春,在岁月的磨砺下任其美丽渐渐消失,不禁有一丝惋惜。但很快便又觉得这种想法是极为荒唐的,我本来就不该有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更没有理由不自量力地为别人指点什么活法。生活的完美与幸福绝不是依什么外在的东西来衡量的,也许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人才是最需要悲悯最需要救助的呢。”这种从感同身受中升发出来的悟性,这种平视的姿态,乃是一位生活于大都市的文化人对于生命最为美好的景仰。
作者对声音的描摹感知颇为独特,书中凡有关乎夜晚的笔墨均极动人。且看这是怎样静美腾涌的边境之夜:“在这条漫长的边境线上,一切是如此安静,以致使人能听到宇宙运行的那种神奇音响。抬起头,满天星斗,河汉灿烂……此时此刻,除了闪烁不停的星空,眼前是一片浓重的夜色,耳中所闻,正是那种由于过分寂静而交织汇响在一起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势不可挡地突破了空间与时间,风声,雨声,号角声,人喊马嘶,树摇草动,既有一丝荒诞感,又饱含着某种令人血热的意味,如波涛汹涌,直扑胸膛……”这样的文字,静中含动,动静相宜,读来既脱俗超尘,又热血沸腾。“寂静在这空旷的世界里与黑暗弥漫开来,我们的话语和笑声刚一发出,立即便被吸收殆尽。”此种浓黑厚重的感觉主宰着额济纳牧区的夜晚,传达出作者对宇宙、自然和生命的独特体认。“这两年有幸在辽阔的额济纳大地上行走,我犹如走进了一曲宏大无比的交响叙事诗,从中反复领悟它所传递给我的种种意味。在这首交响乐中,森林以木管乐的形象奏出了华彩乐段,作为铜管乐的山峰发出号召性的辉煌声音,河流则理所当然地以它的弦乐展开情节,悠扬,细腻,最富于抒情意味。还有沙漠,它像是一组低沉浑厚的大提琴,展现着自己的博大与寂寞,而那座座城堡与峰塞,就成了这支乐曲中的打击乐,沉重,悲壮,每一声鼓点都如此深刻地为历史进程作出醒目的标记。”作者对大自然的深情,对额济纳的挚爱,都在字里行间得到酣畅淋漓的体现。
的确,万物有灵,天地含情,额济纳处处充满神的光辉。“无论我们醒时或睡时,都有不可见的千百只灵物在大地上行走。”(汉·密尔顿语)《走过额济纳》穿插以大量有关王母娘娘、神奇的云青马、嘎顺淖尔湖和苏泊淖尔湖的美丽传说,彰显人性中求真向善崇美的一面,从中升华出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般的情感,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烈顶礼。诸如在干旱的沙漠上,雨后低洼处的小水坑里竟游动着不少小鱼,这是多少年前那些曾经在水中生活的大鱼产下鱼籽,后来水干鱼死,鱼籽却保留下来,沙滩中只要一有水即可复活、生长,仿佛是从天而降;这里的梭梭树籽只要含在嘴里,不出十分钟即能发芽。至于“从生到死不喝一点水,其生存所需仅靠食物中的一点水分即可满足”的沙漠跳鼠,更称得上是伟大的生命奇迹,予人以深深震撼。
强烈的生态意识和环保意识贯穿于文本始末。额济纳原本有着世间难得的空旷与宁静,有着不受打扰的遥远,然而,现代人竭泽而渔式的开发,早已使得额济纳盛景难再。在这片土地上,那些比大熊猫还要珍贵的野马、野驴、野骆驼、血豹、盘羊、黄羊、黑鹳鸟,无不因了人类的贪欲而濒临绝境。作者笔下那只被夹断了腿的红羊眼睛中所流露出的善良与哀怨,分明寄寓着对人类的悲悯与同情。人类一旦失去对大自然的敬畏而征伐无度,必将在劫难逃地遭受报复,作者所亲身经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漠黑风暴,即是大自然对愚蠢人类作出的严厉惩罚。而沙漠中的王者之树胡杨,以其活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的非凡生命力,寄托着人类的悲壮情感。行经额济纳著名的怪树林时,作者写道:“所有的胡杨都没有树皮,树干树枝全被剥离一光,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一般的树干。有的树已横倒竖卧,大部分仍立于原地,将已经僵硬了的手臂伸向天空,好像在解释着什么,又似乎在质问着什么。”那些因缺水而死去的胡杨林,就这样给人欲哭无泪的震惊。面对额济纳大地上扭动的黄色沙龙,作者唯有在想象中复原那曾经波涛滚滚、胡马秋肥的壮美风光,那林深草密、牧歌悠扬的天堂盛景,神往复神伤。全书以铁钩银划般的笔调,直指人类种种恶化环境的作为,忧患与忏悔相交织,控诉着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
作为沙漠孤旅的文化见证,《走过额济纳》整体上发散着豁达、豪放、粗犷、雄浑的气息,是一种真正“在路上”的健康的写作,是用脚走出来的地道的行走散文,既有别于简单的游历手记,更迥异于某些挂羊头卖狗肉式的“行走秀”。梁东元没有空手套白狼、把一说成十的聪明劲儿,身上多的是拙朴与本色。作者以双脚丈量额济纳广袤壮阔的大地,在光荣与梦想中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悄焉拣拾起众多的神话传说,黏合无数的历史碎片,真实描述了行走途中那一个个刻骨铭心的日夜、所曾看到的生命的降临与终结,字里行间贯通着生与死的拷问,爱与美的沉思。如此凛冽撼人的大散文,足能自持自立。
全书笔力奔放,夹叙夹议,常滔滔而下,了无滞碍,但同时也因文字有欠节制而略显枝蔓拉杂,偶尔呈现出流水账倾向,以致涣散了文气。书中像作者到什么地方采风、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饭、做了什么事等类无谓闲笔常不恤篇幅,在在可见,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文本的冲击力。看来,如何做到长而精,颇值得当下的散文作者深长思之。
2006年11月2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