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京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城市。山围故国,潮打空城;六朝古都之山川形胜,风物沿革,莫不深受文化熏染。这里,包容浸透了无数帝国的迷梦,王朝的背影,时运的衰荣,神器的更易,士子的沉浮,男女的悲欢。多少传奇的故事于斯生成,无数或沉郁或壮烈、或崇高或滑稽、或喜或悲的人生戏剧在此上演。
“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业大江流。”(李白)风物绝佳的金陵承载着悠长丰富的历史,非大手笔不足以为其绘影图形。庄锡华这本专写南京的文化散文集《斜阳旧影》,让人读出了一股天清地白的浑茫之气,裹挟婉约之风。无哗众取宠之媚,炫艳博奇之俗,处处是深刻的反思,深情的凝眸;作者引我们洄溯时光隧道,展放渺渺心怀,鼓荡情感风力,徘徊驻足于金陵的残砖断瓦、漫漫飞尘,与帝王将相、布衣平民、才子佳人互通声息,去听取历史渊默处的雷声,探寻品味古都的历史个性和内在气韵,寻找一个个大气磅礴的文化支点。庄锡华下笔为文,往往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呈现出学者特有的冷静沉实。思古幽怀与现代意识的遇合,诗心与史笔的辉映,使得对古都的一切言说,无不真力奔突,成为源自肺腑的性灵文章。而从悲欣交集亦歌亦哭中,也隐约可见一股狂狷之气,映射出主体的真性情。
《斜阳旧影》状摹金陵风物,钩稽古都遗事,从容道来,举重若轻;而笔触并未滞于表相,常弯曲纵横,楔入底里,沉潜于历史风涛中寻觅大美。作者从残砖断瓦中揭示历史伤痕,从山光物态中感受切肤之痛,通过感性与知性的并举,诗趣与理趣的交羼,完成了对古都的文化诠释,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博大沧桑感于焉而生。作为文化散文,全书以学养作支撑,以思想为龙骨。所收十四篇文章,或庄严凝重,或轻松谐谑,或绮靡缠绵,或沉痛哀远,或通脱跳达,生机荡漾,美感氤氲,风力丹采互见。作者的心灵在历史的高空飞翔,双脚在现实的大地行走。——面对庄严巍峨的大历史本体,谁不意绪渺渺情思悠悠?却也无法割舍现实的脐带。庄锡华视通万里,思迈千古,频频转换艺术视角,努力从那黯淡的刀光剑影、远去的鼓角铮鸣中,复原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挖掘古金陵文化命脉。哲思、文采与史心的交织,成就了这文情并茂、史理兼寓、活色生香的散文佳构。
六朝烟水,古都风月,确让人梦萦魂牵;金陵风物中,艳光渺渺的秦淮河尤为勾魂摄魄。千百年来,这条芬芳淫靡、灿烂而堕落的河水,浇灌滋养了金陵畸形的王气,也成为一个个短命王朝的腐蚀剂。“秦淮河流淌着,它那包藏阴谋的河水,真的销蚀了金陵的王气。”在《回眸秦淮》中,作者透过秦淮河的沧桑更易,对古都灵魂抉幽发微。人事代谢,草木荣枯,秦淮涛声依旧,而不绝如缕的笙歌、灯火辉煌的楼台早已了无踪迹;全篇由是弥散着浓浓的感伤,复以理性消解了这浓得化不开的千古悲情。“龙蟠虎踞的金陵,为何只能孕育短命的王朝和畸形的王业?”执著的天问式话语,指向思想的深度。曾几何时,艨艟千里,铁蹄哒哒,冲天的血光里,金陵王气黯淡了又辉煌,辉煌了又黯淡。作者追觅逝水芳华,凭吊如梦六朝,透过秦淮河畔的吴宫花草,晋代衣冠,发掘一脉承传的王气,为死于非命的金陵历代苍生招魂,对战乱兵燹中屡遭重创的人性执著凝眸,热烈而又冷峻,深情而不忘情。作者在历史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的恍惚交错中,发大悲悯,生大浩叹,得大启悟。一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超邈之思悠悠而出。
郑板桥诗云:“一国亡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南人爱说长江水,此水从来不得长。”金陵历代王朝为何总是短命?《金陵王业的奠基者》通过对东吴大帝孙权生平业绩的追述,把这一问题的探讨推向新的层面。孙权这位“坐断东南战未休”的人间雄主,胸襟开阔,腹藏锦绣,当年在秦淮河畔举贤任能,奋发踔厉,成就一番帝王大业;虚实相生的笔法,使一代人君的声息风貌跃然纸上,可触可感。固然,江东物华天宝,英才遍地,斯为王业的基石,而秦淮河的联翩画舫,檀口樱唇,更加令人销魂。开国者轰轰烈烈,不肖的子孙们却总是落得灰头灰脸,多少龙精虎猛的新王朝,最终都逃不脱历史的劫数。文章缘此探讨了王朝兴衰的周期率。“金陵王气,对于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们来说,要么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要么就是一个黑色的梦魇。”究其实,金陵世风奢靡,名为帝都,实为纸醉金迷的安乐窝。由是作者感慨万端:“东吴之后的割据之主们在经历了一番苦斗,在秦淮河畔歇下马来,惊魂甫定,就一头钻进了秦淮河畔的温柔乡里,作威作福,恍如一头饿极了的苍蝇,牢牢地定格在一块散发着香气的食物上面。……六朝的王业锁定于金陵,在我看来,不是什么天意,乃是地利和人和。”作者进而指出,金陵王气短促,除了跳不出王朝兴衰周期率的怪圈外,金陵的地理位置、人情物态亦是原因:其一,金陵位居江南,远离古代政治中心中原,纵观历代帝王,定都金陵大都因中原失鹿,只能在江南割据;其二,金陵气候温润,物华天宝,丰衣足食,易生奢靡之风,此为王业的癌症;其三,金陵乃四方通衢,人来人往,舟楫满江,地域文化的独特性较少,金陵人因此对来此为王者既不认同,又不排斥。偏安之君与金陵子民间低值的亲附力,使皇帝的宝座摇摇欲坠。作者条分缕析,笔力开阖,识见可嘉。
《追思王谢旧事》点破王谢旧事不是一曲浪漫艳歌,王谢堂的出名,只缘诞生了一批际会风云、挽狂澜于既倒的江表人杰。早期的王谢精英心系家国,戮力勤王:王导辅佐司马睿经略江南,铸就东晋大业;谢安部署淝水决战,以四万之兵杀败苻坚百万大军,厥功甚伟。王谢后人出现了恣肆奔放的王羲之和恃才傲物的谢灵运,在生命舞台上呼风唤雨,在艺术时空里逸兴遄飞,以其书法诗歌,构成中国文化史上的辉煌绝响。在沧桑变迁和岁月淘洗中,显赫的王谢家族从充当政治强人,到成为文艺明星,呈现出巨大的人格转捩。文章意味深长地考察了这一流变,在政治和文艺之间,作者显然认同于后者。这也许更契合中国传统士子文人的价值取向:“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南朝诸帝中,梁武帝文武兼擅,陈后主以文采见长,宋武帝刘裕则戎马一生。《赌徒的重生》展示了刘裕这个脱胎于赌徒的皇帝生平,不虚美,不隐恶,臧否褒贬皆出乎公心。作者写刘裕位及人君,却富贵不忘其本,在锦衣玉食华屋高楼中保持了独有的清醒,赞叹有加。写到宋武帝杀晋废帝自立时,作者感慨系之:“政治是残酷的,它一定会强烈地刺伤讲宽容讲仁爱的文人们的神经。但是没有政治的残酷,没有宋武帝刀光闪闪下的‘禅代’,也就不会有元嘉时代的繁荣;没有玄武门的那一场血腥的杀戮,就不会出现那个文人墨客们津津乐道的贞观之治;同样地,没有宫廷中的诛杀,就不可能出现长达半个世纪‘郁郁乎文’的开元天宝这样文化昌盛的局面。”激情四溢的文字,显示出可贵的思辨性。
孙权创立的东吴江山传至孙皓,被西晋席卷而来的征帆摧垮;陈后主的霓裳舞步,也在渡江南犯的隋兵的鼓吹声中草草收场;李煜的后宫春梦正酣,硬被宋军的大炮将绮丽的梦境轰成碎片。《生逢乱世的后主们》将镜头聚焦于孙皓、司马德文、萧宝卷、陈叔宝、李煜等金陵末帝身上,通过他们在华服美色艳辞丽曲中沦为历史废人的过程,揭橥其好色懦弱与嗜血昏庸的人性的两面。而文化与政治似乎永远是一对天敌。作者身为学人,难能可贵地体现出对学问的反思,如以批判的口吻谈及三国时魏文帝曹丕不脱书生本色,躺在父辈的江山上吃老本,只知寻章摘句而无治国大略;梁武帝以征战起家,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最终因沉溺于文学佛学引来侯景篡位。可谓严谨中有激情,冷峻中见思辨。作者钩沉不堪的历史,显然要把它当成一面现实的镜子,以鉴古知今。
《寂寞的太子》对昭明太子萧统的脱俗人生作了诗性的总结。《倾圮基业上的词人》考察了南唐后主李煜的沉沦轨迹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对秦淮河发出声讨:“秦淮河恍如一条满含着腐蚀因子的河流:它将长江深蕴力度的汹涌化作风情万种的媚笑;将钟山气势磅礴的雄奇化作搔首弄姿的娇柔。秦淮河仿佛被赋予了魔法似的,只要人格存在缺陷,哪怕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强人,一沾上它那满含脂粉的河水,就会立时蜕尽英雄气概而变得柔情起来、缠绵起来,终于在河畔醉卧不起。”一语道破天机,用心何苦。《筑城者的心迹》写朱元璋登基后诛杀功臣,自毁长城,导致死后内乱,将独裁者的阴狠暴戾披露无遗。文中提及燕王兴兵夺权,诛方孝孺十族时,对方孝孺因书生意气而付出的惨重代价亦作了冷峻反思。
王安石是北宋政治史和文化史上无法绕过的人物。《归来的相爷》笔蕴真情,以王安石退隐金陵为经,以其慷慨刚烈、柔媚婉约的金陵题咏所映射的感情漪沦为纬,探寻其无人理解的寂寞心路。这位意志坚定的改革家,在历史的深处奔走呼号而处处铩羽,最终摆脱汴梁的刀光剑影,回到春风吹绿的江南。从庙堂而乡野,诗人的人格在金陵山水中升华。作者纵横捭阖,笔锋时有转捩,如从王安石变法,谈到邓小平改革,分析其或成或败的原因;从苏(东坡)王(安石)之交,谈到周(扬)胡(风)交恶,对现代人际关系中诸多缺乏气度与包容的现象作了深刻反省。
波普尔说过:“大人物和当权者的历史,充其量都不过是一出庸俗的喜剧而已……那些被遗忘的无数的个人生活,他们的哀乐,他们的苦难与死亡,这些才是历代人类经验真正的内容。”《斜阳旧影》既关注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更多将视线投向遁迹林泉的遗民、生不逢时的士子,投向一个个在历史重轭下挣扎无告的灵魂,发其心声,传其悲鸣。《割据王朝的遗民》写历代割据王朝走马灯般在金陵轮回,导致大批遗民的出现;文章从庾信和谢灵运两个特殊人物切入,对遗民心态作了精微分析。文中更谈到南朝江淹的历仕三朝,五代“政治不倒翁”冯道的历仕五朝,明末钱谦益吴梅村等的变节仕清,从政治、社会、文化、心理诸角度对此类投机行为瓜分豆剖,揭示出中国士子矛盾的人格、分裂的身心,嘲讽中有理解,鄙薄中见同情。
《贡院随想》将镜头转向夫子庙畔江南贡院,就是在这里,万千士子皓首穷经,魂为之断。文章通过蒲松龄的悲剧,表现旧式科举对士子心灵的巨大扭曲。而历史上几起落第士子因不忿蓄意制造的科场冤案,如清顺治十四年的“科场蜚闻案”,则显示出读书人心灵深处的阴暗狞厉,作者缘此对知识分子心态人格进行了鞭挞戟刺。《秦淮河畔的隐士》志在对金陵历史上隐士的灵魂作一透视,这里有息影林泉的王安石,寂寞自持的龚贤,笑傲江湖的李渔,放浪不羁的袁枚;他们的人生,或踬蹶,或凄苦,或适意,或狂狷。金陵隐者的行止情怀总是那么耐人寻味,折射出复杂的世态,牵动着时代的神经。作者追踪士子情怀,体察隐者心曲,缘此感悟世态人情和金陵山水的神性,写来一派天朗气清。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遥想当年,秦淮河畔的油壁香车,红颜绿鬃,霓裳羽衣,冰肌玉骨,为金陵平添无尽风华。《商女的挽歌》一唱三叹,长歌当哭,演绎明末秦淮烟花悲欢,索解蕴蓄于其悲剧命运中的文化内涵。“如果短文可作心香,我愿用它来凭吊这些忠贞的魂魄。”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大胆抗争的柳如是,才艺卓绝的马湘兰,这是怎样一批光可鉴人的青楼精英;她们沉鱼落雁,风华绝代,侠骨柔肠,剑胆琴心,仿佛金陵夜色中划破长空的亮丽闪电,在风云动荡时节演绎着生命的壮烈。而那些满腹经纶舌灿莲花、国难当头却无耻变节的名流们,则呈现出人格的猥琐和灵魂的苍白,沦为后世笑柄。“李香君走了,柳如是走了,顾眉生走了,秦淮河衰败了,因为它精华已尽。”作者的感喟包含了几多沧桑。
梦里依稀金陵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六朝古都是王业的摇篮,也是王业的墓地。金陵大地,郁郁乎文,千百年来,山水、历史与性灵的遇合,催生出美的基因,引发诗情的瀑喷,金陵遂成为诗的渊薮。金陵委实是一道既柔媚又刚烈的风景,既可作慷慨的呼号,又可作婉约的絮语;濡染了王气的山川形胜,招来吟者如云。《古都的吟者》展示了这些金陵吟者的风貌。他们中有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有江湖布衣,才子名士,从其笔下呈现的悲愤慷慨沉痛欢愉中,可以读出古都斑斓的世相,读出诗作者复杂的心态。金陵山川形胜具有提升人的精神的能量。金陵以其庄严的文化积累成为诗人的福地,诗人们在这里完成了灵魂的拯救与重塑。于是,金陵大舞台上时时回荡着金戈铁马喑呜叱咤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那是文人一族或酣畅或压抑的心声。作者倾力表现文人们孤标无羁的人生,风神高蹈的性灵,却并不盲目称美。尤为可贵者,作者从以爱国名世的陆游辛弃疾的金陵题咏入手,对其诗中的清谈现象大加讨伐,认为他们罔顾现实而徒作大言,高喊北伐以邀誉取宠,怀着复杂的居心,有意拨动一个时代敏感的神经,以不俗的才情煽情,颇多欺世盗名的成分在。作者以丰厚的学养和非凡的识力,发人人心中皆有个个笔下全无之论,惊世骇俗而又一针见血,直指人性底里。
“写作本书也就是打开了金陵这部厚重丰满的大书。尽管有那么多的俊贤先哲弹拨过金陵这架巨大的古琴的琴弦,金陵的许多人物旧事耳熟能详,但当自己独自翻阅这本尘封的大书时,依然有别样的感觉:割据的都城,血腥的杀戮,北来的征帆,宫女的舞步,人物的沉浮,绚丽的诗文。写到动情处,往往歌哭:为古都的陆沉,为湮没在秦淮河里良心未泯的商女,为动荡岁月里士子们的悲剧命运。”(《后记》)庄锡华斯言,可谓笔底摇荡真情,文章气势自生;沉郁顿挫一唱三叹的基调贯通全书,使文本获得了某种不朽。
作为学者的庄锡华很好地协调了创作与评论、感性与理性的关系,下笔为文,丰润可触,智光焕然,约略可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五四”先贤风采。庄锡华长于天津,学于苏州,居于金陵,对江南风物自然多一份感悟。这是一个热爱南京的外乡人特有的个体感悟。也许,正因庄锡华不是南京“土著”,这份感悟才更多了一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清醒与超拔。
1999年10月26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