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臼
我家的石臼,青石的——只凹处能看出石的本色,其他部分则黑不黑灰不灰的,积厚厚的油污泥渍。此物乃祖宗传下,已用过几代人,不可知;如能分析出那油污泥渍共多少层,有可能考证出它的年龄。臼和杵相配。不记得我家有石杵,捣菜时,用的是擀面杖,擀面杖的一端就磨得光光的。其实,去河滩拾个长圆形的石头就能当杵。我家附近几十里内没河,只有水沟,沟里没石头。
一听到石臼响,嚓嚓嚓,嚓嚓嚓,我就高兴。把大蒜、老姜、花椒叶、藿香叶,放入石臼,捏进盐,捣后扒进碗里,倒几滴芝麻油,就是好菜啊。高粱面、红薯面蒸的窝头,马齿菜、毛妮菜蒸的菜团子,蘸一下吃,可香啊。我不喜欢捣辣椒、芥末,太辣。不吃也得吃,没别的菜,总是辣得眼泪往下掉,鼻涕流多长。庄稼人平时没炒菜的传统。不过年,没来客,谁家炒了菜,锅里哧哧啦啦一响,甚至香味飘出门外,村人准会笑话这家女人不会过日子。
小小的石臼,把苦寒的日子捣出了长长的滋味,把一代又一代的贫穷捣出了绵延千载的满足。如果有人写部中原乡村的农耕史,书页间准会隐隐传出石杵撞击石臼的嚓嚓嚓嚓的响声。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一家爷儿俩,都是光棍儿。家里没石臼,儿子去邻居家捣菜。邻居家只有哥哥妹妹。哥哥给财主当长工,妹妹在家纺线织布。小伙儿第一次去,姑娘还有点羞怵。第二次去,姑娘就主动帮忙。石臼小,不稳,姑娘紧抱石臼,小伙子拿石杵捣。只一把蒜瓣儿,竟捣了好长时间。就捣出情意了,捣得两人不肯分开。小伙子天天去捣菜,天天都关上柴门停好长时间。哥哥终于发现,悄悄打妹妹一顿,没敢对外人说。忽一天,小伙儿领上姑娘私奔了,走时什么也没拿,只带上那石臼石杵。一去杳无音信。有人说进深山了,有人说下湖北了。十年后,双双归来,带着一儿一女,还带回了那石臼石杵。男人的老爹已经去世,女人的哥哥也认了这门亲事。仍然捣菜,捣出了小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甜蜜温馨。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夏天,我参加工作队下乡,吃派饭。那天,午饭派到村头一家。日头偏西,村干部领我们三人走进一座泥墙小院。院墙塌了几处,我们没走大门,径直从墙的豁口走进三间草屋,惊动正在厨房擀面条的一个粗糙汉子(厨房是只有三堵墙的草棚,两堵墙都支了木棍,要不支就倒了)。他带着两手面粉,对我们说:“娃子他妈不在家。我不会做饭,晚了。领导们包涵。”我们坐定,他又说:“没有馍,咱吃捞面条,浇蒜汁儿。”说罢,边往灶膛里塞柴,边从窗台上搬来石臼,放灶台前地上,用手在凹处擦了擦,低头吹去灰尘,捧进剥了皮的大蒜,抓把盐,放入石臼就捣。用力太猛,捣两下蒜瓣儿就会蹦出来,落地上,当即拾起,吹吹灰,放入再捣。捣几下再往灶里塞把柴,忙得汗水顺着下巴滴,一会儿就用手臂擦一次,擦得脸上胳臂上都是黑灰。我说:“我烧火,你捣蒜。”他说:“这是女人们的活儿,咱男人们不会做。你歇着吧。”他那蒜臼忒大,捣蒜的石杵好似打油的铁锤。他说,蒜臼是分家时分的。早些年,他家十几口人,蒜臼小了能行?问他,大忙天,女人怎么不在家。说,生气了,领着娃子回娘家了,撂下家里事不管了。接着自我宽慰道:“要不三天就会回来。过日子嘛,男人女人就像这捣蒜臼、捣蒜槌,谁也离不开谁,离开都办不成事。”说罢自己就笑了。大蒜捣成糊状,倒进瓦盆,搬出油罐倒入稠稠的棉籽油,又添半瓢凉水,用筷子一搅,搅后舔舔筷子,自语道:“有味儿,成了。”接着,揭开滚水锅,下面条,还丢进几把红薯叶。而后,朝灶膛里狠塞两把柴,掂起铁桶去村外渠道里打水(那桶不是铁灰色,而锈成了紫褐色)。提回一桶淡黄的水,水上漂几片草叶儿,两根干草梗儿,顺手抓出扔掉。把煮过的面条捞到水桶里,搅一搅,捞进碗,每碗浇半勺蒜汁儿,就端上桌了。那面条,几乎有竹筷子粗,硬邦邦的,瓷艮艮的,像盛了一碗僵死的蚯蚓,倒很耐嚼,而且粘牙。他陪我们吃,因为没了大碗,就用瓢盛着。吃着又埋怨女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时候走了。我想起他关于女人男人是石臼和石杵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的比喻,觉得妙极,颇有质朴的哲理。
石磨
一定是先有石碓,后有石磨。石碓捣粮食,效率极低,而且累人。民歌里就唱道:“捣碓捣了大半天,捣到月亮上东山。二升黍子没捣烂,累得腰疼骨头酸。”发明石磨的人真是聪明。石磨就先进多了,新砺的磨,有膘的驴,一天能磨二斗高粱呢。有磨必有驴,驴是磨的动力。八太爷说,当年东庄孙员外家,几十口人,三盘大磨,曳磨的大叫驴头一仰八尺高,跑起来飞一样。唱鼓词儿的说,皇帝老子的磨房盖在金銮殿的后面,磨盘打麦场那么大,十八根磨杠,十八匹骡子同时拉磨,骡子戴着铜铃铛,跑起来咣啷咣啷震天响。七爷有学问,说,石磨上下两扇,上为阳下为阴,阳动阴不动,就是天转地不转。上扇的两个磨眼,就是日头月亮。上下扇磨合处的凹凸纹路,包含着八八六十四卦。阴阳相交相克,才能使粮食从磨眼里进去,从磨扇间流出面粉和麸皮。
我家是中农,有石磨,也有驴。贫农大都没有,地少,草料就少,养一头牛就紧巴,怎能再养驴。我家的驴小,劲就小,磨头遍粮食时总是呼呼喘气;喘气也曳,曳时脖颈硬着,头一仰一仰,尾巴也硬着,不左右摆动。
我家的磨房在小院西厢。当然也是草屋。草苫的薄,年深月久,雨雪侵蚀,已朽成二指厚一体,上面生长一层狗尿苔之类的植物。许是怕大风掀翻,屋顶攀两根粗绳,下边坠四块石头。磨房比人的住房还宽大,因为要安放石磨和磨盘,留驴走的磨道,还要有用筛面罗在筛面箱里筛面的地方。所以民谚就有“客房屋不大磨屋大”的说法。
我家的石磨几乎不闲着。自家磨面,更多时候别家磨面。沉闷的石磨声,有节奏的驴蹄声,沙沙的筛面声,汇合成交响乐,从磨房平平和和传出,没有高潮,没有跌宕起伏,自天亮到黄昏,一直是那个调子,一直是那个无休无歇的曲子。同时,还从堂屋传出奶奶纺线的纺车声,母亲织布的机杼声。纺织声和磨面声交融一起,构成农家生活的主旋律,简单而冗长,几千年没变化,一直延续着粗食淡饭土布棉衣的庸常日子。
磨面是女人的活儿,男人不进磨房。只光棍儿五爷自己磨面。因为寂寞无聊,他边筛面,边唱戏,嗓子沙哑,说是唱,似在哭,唱的只有那出梆子戏《南阳关》,好像只有那几句:
西门外放罢了三呐三声炮哇,
伍哇伍云召——
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哇……
奶奶说,财主家的女人不进磨房,有专管磨面的,叫磨倌儿。光棍儿五爷的过继儿留娃就给财主当磨倌儿,人本分,干活踏实,长得也排场,白脸儿,高挑个儿。财主的儿子在汉口做生意,照顾不了家里的产业,财主就把闺女嫁给了留娃,算是入赘,俗话叫“倒插门”(有人说,闺女早就看上留娃了)。不久,老财主死了。又不久,土地改革,小两口都成了地主分子。挨一场斗,两口儿在磨房双双悬梁自尽了。想不到这个原本美满的故事竟有一个悲剧的结尾。奶奶说,苦了五爷,临老还得自己磨面;别看他唱,心里可难受啊。
一九五八年秋,我参观过公社的面粉厂。说是厂,没机器,只有几十盘石磨,几十头驴。在一大片草棚下,几十头驴个个围着石磨转,非常壮观,当时还很激动哩。不多天,面粉厂就散伙了,因为没粮食磨。驴饿成皮包骨,卧下就站不起。又不多天,大饥荒开始了。我家的驴就是那时充公的。我家的石磨因为已经磨薄,没拉走。磨房塌了,磨盘倒了。院里,再没了磨面声,也没了纺织声,连烟囱也不再冒烟。石磨的历史,结束在那个暗淡的年代。
我最近见过一次驴拉的石磨,在郊区一家名为“红磨房”的高档餐馆。每当有客人去,扮成农妇的服务员就让驴戴上遮眼布,绕着磨盘转几圈,把筛面罗里的麸皮筛几下。那驴曳磨,呈悠闲自在状。那女人筛面,动作很不地道。那是表演,和当年农家的苦日子没有关联。
捶布石
家家都有捶布石,有大有小,有的粗砺,有的精致。都摆放院当中,常常用它,石面总是干净,连灰星儿也不沾。石头结实,一辈又一辈的新媳妇,久久地挺直腰板坐捶布石前捶啊捶,把满头青丝捶成两鬓白发,捶布石依旧,连摆放的位置也从不挪动。
有一首儿歌:
红丝缎,绿丝绫,
撕块绸子打补丁。
洗得干净净,
捶得板正正,
穿出来支棱棱……
其实,庄稼人哪有绫罗绸缎,只有家织土布做的裤褂。财主家的三儿媳妇倒有一件蓝士林布衫,村里有头脸的女人出门——比如娶新媳妇时坐着扎了席篷的牛车去迎亲,第一次给出嫁的闺女送米面——总借来穿一天,晚上就要送还,还要同时兜去几个鸡蛋表示谢意。土布的衣裳不耐脏——我的乡亲叫“不耐涴(wò)”。涴是古汉语里的词,意为弄脏,韩愈就有“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的诗句。古书上的死词儿至今仍活在民间口头——庄稼人的衣裳也容易脏,男的风里雨里泥里土里干活,女的烧锅燎灶,磨面喂猪,动辄一身大汗,能不脏?那时没肥皂,更没洗衣粉之类的东西(据说财主家的闺女偶尔用肥皂,全村女人都羡慕。当时管肥皂叫洋枧),只能用草木灰淋下的灰黄色的水泡,泡后搓,搓后在石上捶,捶时棒槌高高扬起,狠狠落下,不然捶不掉污渍。洗净后还要浆,就是用小米汤的汁儿濡(据说财主家才舍得用白面汤浆衣服),濡均匀后搭绳上晒。晒半干,还要放捶布石上捶,捶后才板正。所以要浆,还为了下次好洗,污秽沾面浆上,容易洗掉。洗浆裤褂、被单、棉衣的里和表,也是农妇的必有功夫。捶布的棒槌声,砰砰啪啪,砰砰啪啪,也是乡村绵绵不绝的音乐。捶板正了布,也把皱巴巴的日子捶得平展展的。日出日落,春去春回,如水的岁月翻腾不起波澜。
记忆里,有一幅鲜明的图景——
五月天,邻家新过门的媳妇在院里捶刚洗浆过的布衫。那媳妇,鸭蛋脸儿,白白的,柳叶儿眉,弯弯的,双眼皮的大眼水灵灵的好像会说话。那布衫,是用柿树叶染过的黄线和没染的白线织的花格子布做成,可漂亮了。捶布石是方形,四面有云形的图案。捶布石下是青砖垒的台,砖上生绿苔,砖缝长小草。捶布石边一棵石榴,满树红花艳丽,如满树火苗,烧得风也热热的。有一枝正好伸那媳妇脸前,有两朵花像是戴她耳边。反正,在我眼里,那是一幅画,很美很美的画。看了许久,想走近,没走近。她只顾低头捶,始终没发现一个小孩正看她。
谁知,那媳妇竟一直没生娃娃。婆婆嫌弃,男人打骂,村里的媳妇们都瞧不起她,甚至不敢和她说话,似乎怕她身上的什么东西沾染了自己。
后来,她疯了。不再洗衣,不再梳头,原有的妩媚变成了一身邋遢。常常说疯话,说得最多的是“娃呀回家,娃呀回家”,还扯着细腔唱“红丝缎,绿丝绫,撕块绸子打补丁”,看见谁家孩子抱上就走。娃娃妞妞都怕她。奶奶一再告诫我,千万别从她家门前过,看见她,马上跑,千万别让她追上。有一天,男人又打她,从屋里打到院里,猛一推她,一头碰在捶布石上,死了。想不到还是那块捶布石结束了那可怜女人的生命,死时只有二十多岁。
那家人绝了。房子吃食堂时候扒了。石榴树大炼钢铁时候砍了。那块联系着我儿时心中的美丽与凄惨的捶布石不知去向。
我家的捶布石,是一块一头残缺的长方形石头。不知道它的来历,奶奶说,奶奶的太婆婆在世时就用这石头捶布。石上浅浅地雕一只凤(因为残缺,尾巴只有一半)。那飞着的鸟很瘦,却浑身是力,似能听到双翅扇动的风声——现在想来,那可能是遗留民间的汉代画像石——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父亲去世,母亲进城,老宅没了主人,那块石头也就没了下落。
不知道从哪天起,农村人不再捶布。如今,在农家院落,很难再见到捶布石了。
2007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