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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陶

朋友送我一只汉墓中出土的陶钵,竖高8厘米,横宽12厘米,平底,阔肚,口稍收,铅灰色,灰得深厚,像沉积着两千年的时间,粘有泥渍,宛如黄昏将尽时的几丝残霞。置于架上,久久凝神看它,企望解读出几许来自往昔的信息,却不能,倒一再想起我的父老乡亲使用过的诸多陶器。

据说,117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就烧制出了陶器。那是人类第一次用天然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的新东西,在文明进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一次次社会嬗变,一次次朝代更迭,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乡亲依然使用陶制的器皿。陶器有灰陶、黑陶、红陶、白陶、彩陶、釉陶等等多种,乡亲们使用的只是灰陶。灰陶质地最差,也最便宜。

陶很质朴,如质朴的庄稼人。陶很粗糙,如粗糙的农家生活。陶的颜色,像千百年的农耕岁月一样灰暗,难见璀璨。陶制品易碎,像乡村的平静很容易就被兵荒马乱横征暴敛打破一样。陶是黄土制成,这倒和土里生土里长、活着土里刨食、死后入土为安的农民般配。

陶器参与乡村的庸常生

活,和农民的柴米油盐、劳作休憩、生老病死有丝丝缕缕关联。因此,就产生了许多故事。不知为何,牵涉陶器的故事大都沉重,有或浓或淡的悲剧意味。陶器里,满盛着生活的艰难,日子的辛酸,命运的悲苦,和世世代代毫无变化的无奈与尴尬。

陶,是文词儿,乡亲们不会说,全以瓦代之,管那些器物叫瓦盆、瓦罐、瓦缸、瓦坛、瓦瓮、瓦碗、瓦壶……陶器说成瓦器,就显得更寒碜,更世俗,更带底层生活的苦辣酸甜。

瓦器的多少,象征着财富的多少。农民的家产主要是粮食。打下的粮食,以及磨成的面、碾出的米、磨一遍舍不得去皮的玉米糁、喂猪的粗糠、喂牛的豌豆料、喂鸡的秕谷烂豆,都放在瓦缸、瓦罐、瓦盆里。东庄孙家,是财主,乡亲们常提起:“孙员外家有十八个瓦瓮盛粮食,盖儿一盖,两块土坯一压,虫不咬,鸡不叨,老鼠不糟蹋。啧啧,噫噫……”说着眼里放光,艳羡不已。媒婆来给西院二姑说婆家,介绍男方,特别指出:“人家屋里一拉溜摆七八口瓦缸,盛的粮食都陈了多年了。”显然这家富有,很快就成了婚事。柱儿叔弟兄俩请老舅来分家(请老舅,是规矩,因为他和外甥一般远近,不会偏向谁),所有财物——包括半布袋淋了雨出了芽又晒干的大麦,一草筐棉壳,一葫芦倭瓜籽,一团烂套子——都平分均匀后,还有一个和面的小号瓦盆,弟兄俩都想要,一下子争起来,眼看会打架。老舅掂起瓦盆,一摔稀碎。两人都不争了,都说老舅分得公平。

数量最多的是瓦碗,各家都有一摞两摞,搁在灶台靠墙的一边,或者切菜的案板上。那碗,使久了,水浸盐渍,都沉甸甸的,黑黢黢的,好似铁铸。而且,无数次用手和嘴磨擦摩挲,也变得光滑,不再涩涩地糙手糙嘴。那种碗,盛上放了红薯疙瘩的玉米糁糊糊,或者搅了高粱面的芝麻叶绿豆面条,很相称,吃起来应当有古典的感觉和乡土的风味。乡民却不会有那种感觉,也吃不出那种风味。他们只知道,祖祖辈辈就用这种碗吃饭,祖祖辈辈都吃这种饭。粗劣的餐具盛粗劣的饭食,养活一代代人,从小到大,从老到死。平平常常中,延续着一代代庄稼人的平平凡凡。

多数人家没有盛菜盘子,平时也不炒菜,为配饭捣碎的辣椒,凉调的萝卜丝,自己做的豆豉和自己晒的面酱,都盛在碗里,或者瓢里。来客了,炒的菜也放在碗里(所以,走亲戚回来,村人常问:“做几碗菜?”从不问做几盘菜)。来了贵客,比如第一次走丈人家的女婿,第一次走闺女家的亲家,才借盘子。财主家有八个瓷盘,细而白,描金边,都不敢去借,怕弄破赔不起。七奶奶家也有,粗瓷的,画了大红大绿的花草,其中几个已有裂纹,钉了黄铜的疤。七奶奶人好,谁借都给;用罢还盘子时,都把为客人烙的饼馍给她送两张。如果娶媳妇大待客,办酒席,就要租赁盘、碟、碗、匙、酒杯和筷子。东庄有一家专门出租这些餐具,租一桌用一天二升玉米。餐具里必有一套半大的瓦碗,那是用来蒸条子肉的。最肥的大肉切成一指宽的条状,码进碗里,放上佐料,蒸半个时辰,揭开蒸笼端上桌,冒着肉香的热气直冲人。食客拿筷子夹起来一闪一闪,吃进口香得噎嗓子,满嘴满肚子都是香的。那东西最解馋,可每人只能吃一条,想再吃,碗里仅剩衬底的干菜了。因为吸收了肉油,那干菜也香。瓦碗一次一次蒸大肉,浸透了肥油,凝固出一层厚厚的油渍,摸着粘手。租赁餐具时,看见瓦碗是新的,或者还没浸出油,就觉得要吃亏,因为自家的油浸进了别人的碗。杠子二伯娶儿媳待客,厨子做条子肉时,大肉不够了,就把萝卜切成条状,码进碗里蒸,多蒸了半个时辰,结果那萝卜吃着也有条子肉味。杠子二伯暗自高兴,因为沾了别人的光。

乡亲们吃饭的瓦碗永远不会透出香气,只有馊味、霉味、泔水味。那是浸入的饭汤年深月久沤出的滋味,很难闻,败胃口。可都习惯了,早就感觉不到有什么味了。乡下人吃饭本来就不讲究味道,缺油少盐的,哪来味道;本来就没有品咂味道的习惯,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不饿。

其实,瓦碗里透出的是穷日子的苦味。苦久了,就不觉其苦。

过苦日子,一天也离不开瓦盆瓦罐。农家生活的交响曲,全靠瓦器演奏。乐曲是平淡的。平淡中,有三分自得,七分凄惶。

七奶奶的和面盆,四号的,在瓦盆中最小。用这盆和绿豆面擀面条,从当小媳妇,到当老奶奶,和了四十年,擀了四十年,满头青丝变成稀疏白发,桃花儿似的一脸红润变成桃核儿似的满面褶皱。人老了,瓦盆依旧。她擀的面条,金丝儿一般细长,盛碗里筷子一挑,颤飕飕的,扑溜溜吃进嘴,特别耐嚼。她的面条全村有名。套子大伯会扎笤帚,用脱了粒的高粱穗扎成的笤帚,既有样,又好使。七奶奶请他给闺女扎几把,管他吃一顿面条。吃罢,逢人就夸七奶奶的面条好,一辈子没吃过那么好的面条。七奶奶说,不是面条好,是面和得好,面和的好是因为和面的盆好。那瓦盆,用了几十年,外边粘满面疙痂,里边却又瓷又光,和了面手抓面团一擦,干干净净,再反复揉,越揉面越筋道。想不到邻家三嫂借去和面做锅饼,一用力,底掉了。赔一个新盆,七奶奶再和面,别扭得很,不是面多,就是面少,不是太硬,就是太软,越揉,盆里粘面越多。老人家懊丧不已,再也擀不出好吃耐嚼的面条了。

老广弟兄三个都是大肚汉,他们家的饭碗就特别大。村里有个说法,说“四大”:“柱子家的屁股狗子家的脸,老匡家的烟锅老广家的碗。”——柱子女人屁股大,像扣了个筛面的笸箩,据说屁股大的媳妇生娃多,可她一个也没生,男人骂她是“劁货”;狗子女人脸大,而且又圆又黑,像使了十年的锅盖,嘴、眼都小,像用指甲掐上的,据说脸大是富态,可她穷得麻绳束腰;老匡家烟锅大,小瓢似的,爷儿三个烟瘾都毒,抓一把老烟叶按进烟锅,点着后你一锅我一锅轮着吸,屋里狼烟滚滚,像用干牛粪熏黄鼠狼;老广家的碗赛似小盆子,不管饭稀稠,都喝三四碗,不然,楦不起肚子,一碗碗喝下去,像灌老鼠洞。那种碗,土名“咯喽”,平时没人卖,是在庙会上买的。老广哥儿仨,都活到一九六〇年,饥荒中,一齐饿死。

顺子爷的房子,山黄草苫的顶,多年没翻修,已朽成薄薄一层,长了一坨坨苔藓,一棵棵黄瘦的草。公鸡领着母鸡飞上找食儿吃,一抓一挠,扒出了窟窿。夜里,睡床上能看见星星。一下雨,就漏了,雨水点点滴滴向下掉。他就把瓦缸瓦盆瓦罐瓦碗都摆床上地上接水,连尿壶、断了襻儿的茶壶也都使上。水珠儿落下,叮叮咚咚响。顺子爷是趣人儿,不会发愁,站在屋里,听着水声,竟拍着胯骨,有板有眼地唱曲子戏:

其实,他的草屋还不如王宝钏的寒窑哩。寒窑再破,也不漏雨。王宝钏再穷,还有盼头,盼薛平贵归来。他一个光身汉,盼啥?

老旺奶家那口瓦缸,牛腰粗,半人高,粘满陈年的污垢,是家中的重要物件,且有历史价值和纪念价值。说是四十年前,她过门后,崔二蛋的杆子正厉害,常掂着土枪、三眼铳进村,抢东西,糟蹋女人。穷人家没珍贵财产,顶多抢走粮食、被褥。但稍有眉眼的媳妇、闺女必须提防,听说杆子要来,或者跑出村钻进庄稼地(紧急中,女人家往往跑不动,跑慢了还会被追上),或者连忙手伸灶里抓把锅底的黑灰,抹脸抹脖子,抹得黑而丑。老旺奶当年漂亮,脸皮细白,像鸡蛋的二层皮儿,眉毛窄窄的,弯弯的,像初二三的月牙儿。那次,杆子到了大门外,听到村里的锣声才知道。慌忙中,老旺爷让她蹲进那口大缸,顺手把两筐淋雨发霉的红薯干倒进去,刚好盖严头顶。杆子进屋,看看没东西可拿,只骂一声,掂走了梁上吊的一块腊肉。多年后,老旺爷提起这事还说老旺奶:“要不是这缸,崔二蛋早把你拉去当上压寨夫人了。”老旺奶一死,那缸也平白无故破了,破成一堆碎瓦片。乡亲们说,老人家把瓦缸带走了。

厮守着瓦器一辈子,临死也不想离开。民谚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金碗银碗,不如自家的瓦碗。”敝帚自珍,安于现状,似乎从来就没想到过变革,这就更加可悲可怜。

想不到一件瓦器也能要一个人的命。瓦器贱,草木之人的命也不值钱。这些事,说起来只能叫人叹息欷歔。

龙大奶家,二十八亩地,有牛,还有拉磨的驴,算是富户。可也只有当家的老爷子吃饭使瓷碗。那碗,青白色,勾一圈靛蓝的边,出在古代烧制钧瓷的禹州。入腊月,才有人推独轮车叫卖,很贵,一升玉米换一个。别人都使瓦碗。大年初一清早,放罢鞭炮敬罢神,全家人吃饺子。小儿子的童养媳端碗出灶屋,不小心绊了拦门杠(过年时怕野鬼进屋,门口都放一根木棍,那叫拦门杠),摔一跟头,摔破了碗,饺子掉一地。皇年大节破了财,大不吉利。全家人都训斥她,还没拜堂的丈夫抄起拦门杠就要打。她哭着跑了,跑出大门,跑到村边,一头扎进菜园里的辘轳井,淹死了。捞出来后,冻成了硬邦邦的冰人儿。当时,大雪下得正猛,不一会儿,就遮盖了她瘦弱的身体,也掩埋了无处诉说的委屈。交新年,她才刚刚十三岁。打碎一个瓦碗,同时也残酷地了结了一个小女子的短短人生。那种碗,出在十八里外的汪家窑,卖瓦盆瓦罐的用上翘的扁担挑着,经常来叫卖,一升玉米能换四个。

冒五爷的便壶,使了三十年,从能扛百多斤豌豆的壮年,到脊背弯成一张弓的老翁,一直使,越老越离不了。那东西,刚买来时是瓦蓝色,渐渐变灰,变黑,最后变成了酽酽的荸荠色,里面结了厚厚的白霜,襻儿上手掂的地方磨得明亮。夜里,放床下,伸手就能提进被窝,不费力,不受冻。他说,没女人也得有便壶,女人能给你暖脚,不会替你撒尿。白天,搁院墙上特意留的洞里,睡觉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拿尿壶。去闺女家,打算住几天,也切切地用蓝布单子包了提上。有个偏方,说尿壶里的凝结物能治女人不会生孩子。有人买个新壶想换,他不换,说,这便壶是汪家窑的老窑匠烧的,活儿好,麦秸火烧三天三夜,熄火后焖三天三夜,出窑前井水泼三遍,再洇三天三夜。出了窑看着像熟铁打的,敲着有铜音儿。结实,使到老死也不会漏。老窑匠早死了,如今年轻人做的窑货,都像是纸糊的,不耐用。谁知,突然有一日,临睡前去提,好端端地竟破了,破成了八瓣儿——据说,是他孙子去邻家看娶媳妇,拾一个大炮,回来放,点着丢进尿壶,听到一声闷响,就把冒五爷的宝贝崩烂了。这恶作剧,没人敢告诉老人——那一夜,老爷子通宵无眠,越是没了便壶,越想撒尿,一次次起床,就冻出了病。每个夜晚都难熬,心里的煎熬比身上的病还重。想再买一个,可儿子去黑头山修水库,多天不回来,又不好给媳妇说,终于一病不起,痛苦地死了,死时,带着一个好大的遗憾。

记得,一个莲花落艺人唱过一段词儿:

庄稼人,是瓦缸,

缸里装的秕谷糠。

庄稼人,是瓦罐,

罐里装的红薯面。

庄稼人,是瓦碗,

碗里的稀饭照见脸……

饥饥荒荒度春秋,

老盆一摔万事休。

人一生使破好多好多瓦器。我记得,龙大奶家的院子大,总有亩把地,长几棵弯腰的老枣树,干上生了瘿状疙瘩的老槐树。院墙是泥垡子打的,墙头扣满瓦缸、瓦盆、瓦罐、瓦碗的碎片,雨冲风扫,十分干净,露出了陶制品本来的颜色,蜗牛在上面爬了银色的印儿,纵纵横横,蜿蜒曲折。那些碎片应是几十年来陆续扣上去的。陶片挡雨,泥巴墙几十年不倒。作为老盆的那个不大的瓦盆,是人一辈子消耗的最后一件瓦器。不过,不是本人使破的,是别人摔碎的,而且越碎越好。摔老盆,是乡村葬礼中的大事。外地,是孝子摔,摔老盆象征着财产继承的完成。我故乡,是孝子的老舅摔,如果没有老舅,则由族中的最年长者摔,摔老盆意味着宣告死者的一辈子已经结束,永远告别了使用终生的瓦器和瓦器一样的人生。

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经过“大跃进”、“食堂化”,农民家里没了锅灶,没了床,没了桌椅箱柜,甚至连屋门也摘去送进了炼钢炉。私人物品就只剩身上穿的衣裳,和随身带的打饭吃饭的瓦罐瓦碗。瓦盆、瓦缸、瓦瓮等等,因为没了用处,更因为主人成天在外“大炼钢铁”、“兴修水利”、“深翻改土”,集体食宿,久不回家,成了无主物,就渐渐没了影踪。没了人,没了家具器皿,更没了米面柴草,农家四壁空空,没了人间的烟火味和持续千年的生活气息。

办起食堂后,乡亲们确实吃过几天饱饭。玉米面、高粱面掺和一起蒸的杠子馍,每人每顿一个,蒸熟的红薯堆在箩筐里,抬到当院里,尽管随意吃,白菜帮子、芝麻叶做成的咸汤,想喝几碗喝几碗。老广弟兄仨,那一段最高兴,肚子吃得鼓鼓的,像扣上一口二号瓦盆。每日三餐,一敲钟(不是钟,是吊在墙上的生铁铸的半个车轱辘),男女老少就掂上瓦罐,拿上瓦碗,从四面八方走向食堂,吃罢,手背把嘴一擦,继续去“跃进”。当时,有一首“大跃进民歌”,虽不是佳作,却流传甚广:

公社办起大食堂,

大锅做饭分外香。

大米干饭浇鱼汤,

筷子一挑嘴一张。

“大跃进民歌”的特点是太夸张,或者说吹牛皮。我们村的食堂从未做过大米饭,乡亲们的瓦碗也从未在食堂沾过鱼的腥气。只有一次,死了一头老掉牙的瘦牛,熬一大锅汤,幸运者在瓦碗里可以捞出一片两片百嚼不烂的肉。

不久,就不能敞开肚皮吃了。馍饭都定量,红薯论秤称。而且,馍越来越小,饭越来越稀,红薯终于吃光。后来,只能清水煮野菜。最后,烟囱不再冒烟……

一九六〇年早春,在一座曾以出产做石磨的赭红色石头著名的小山前,我见识了一次万人大食堂的开饭场面。食堂办在山神庙里,并不宽大的大殿四周,支十几口大锅。没有烟囱,只在墙上挖个窟窿出烟。白的蒸汽和黑的炊烟搅和一起,模糊了庙宇的青砖碧瓦和五脊六兽。吃饭先排队,不是人排队,是瓦罐排队。据说,为了杜绝炊事员偏向自己的亲人和熟人,多打饭或打稠饭,才想出这个办法。但见庙前的开阔地上,瓦罐摆了几十行,每行都有几百个。我发现,能干活的男女劳力的瓦罐摆在开阔地的东部,老人、儿童的,则在西部,中间隔一条牛车路。我平生惟一一次见到这么多瓦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有的碰了豁口,有的掉了穿提绳的鼻儿,有的破了后用绳子缀紧了裂纹。炊事员用木桶担来了午饭,用瓢舀进罐里。路东边的,每罐两瓢,路西边的,每罐一瓢。饭是黑黄色的汤,或许是黑豆面掺玉米面做的,不稠,下有从地里扫来的干红薯叶,不多。这顿午饭,只有这两瓢或一瓢稀汤,没别的。待所有的瓦罐里都舀进了汤,大殿屋脊上的大喇叭里传出一个操男人腔的女人的声音:“开饭喽!”人们走近各自的瓦罐,急急地捧起就喝。顿时,开阔地上一片呼呼噜噜的响声。很快,都把瓦罐喝个底朝天,且久久举空中,等罐底的汤水点点滴进嘴,而后,手伸罐内,刮罐壁上粘的残余,再嘬嘴里。吃罢饭散去,都步履蹒跚……看着这般情景,我心里直酸,想哭,虽然大喇叭里正唱着激昂的歌。

嗣后,那无数个摆成长队的瓦罐常常在我脑海浮现,又仿佛变成了一块块沉沉的砖头,重重压在心上。

陶,一个古色古香的词儿。但一具体为我的父老乡亲所用的那些器皿,就立马显得粗陋,寒酸。陶器伴随的是穷困,是粗茶淡饭,是清汤寡水,是食不果腹,是饿殍载道。

乡下人使用陶器的历史,是一部伤心史。

这部伤心史延续的时间太长。

正在写这篇文章时候,有客自故乡来,我问:“汪家窑是不是还烧窑货?”答:“去年熄火了。当然,各家都还有几个瓦盆瓦罐。等使烂,就没了。四猴家因为超生两胎,罚成了穷光蛋,娃子一大群,使的还是瓦碗,咱那儿叫黑尿泥碗,快成文物了。四猴就是冒五爷的孙子嘛。冒五爷就是当年那个提着便壶走亲戚的倔老头嘛。”

我的乡亲们终于即将告别“陶器时代”。这是个好消息。

2009年2月21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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