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67800000005

第5章 乡关回望

久住城市,常常思乡,思念生我养我的地方。愈近老年,思念愈长,像有一根长长的线,一头拴在故乡,一头系在我心上。常常回想,常常回望,常常在想望中还乡。即便想起一件普通的器物,望见一片早被岁月的流水冲淡的风景,也备感亲切,低徊不已,像又追回消逝了的时光。当然,也有苍凉,也有怅惘。日暮乡关何处是,不思量,自难忘。

铁轮车·独轮车

那时候,乡村只有两种车,铁轮车和独轮车。牛拉的铁轮车叫大车,人推的独轮车叫小车。

先说小车。小车全用木制,连轮子中心的轴也是木的,但必须是不结榆钱的那种榆树的老干镟成,那种榆木坚硬,耐磨。小车很少,好像只五爷家有。我只坐过一次小车。我在东沟放牛,五爷推了小车在沟边地里刨红薯。或许他一时糊涂,偏带了三个筐,近黄昏,红薯拾进筐里,要装车才意识到一边两个筐,一边一个筐,不平衡,不好推,老人家就招呼我去压车。刚好我正想回家,刚好牛抬起头朝村庄哞哞叫,也想回家。我就牵了牛去坐只放一筐红薯的那边。五爷把车襻绳在脖子后面一挎,双手攥车把,一直腰,屁股左一扭右一扭推车上路了(民谚说:“推小车,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扭动屁股小车就不致歪倒)。我的体重相当于一筐红薯,小车就很平稳。想必车轴刚刚膏过油,车轮转动,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响声,细而脆,很好听,好像戏台上演《胡二姐开店》那个小旦脆生生的歌唱。白胡子老爷爷用独轮车推着湿漉漉的红薯和笑眯眯的我,我拉着摇尾巴尥蹶子的牛犊儿,乐悠悠走在长满茅草的田间小路上。如果把那时的景象画下来,想必是一幅十分有味的风情画。那天彩霞特别红,半个天空都像泼满了猪血。乡下人管彩霞叫火烧云。

牛车是大件农具,穷家小户没有。只那家财主有两辆车,车帮上包了铁页子,磨得锃亮,很是气派。打造一辆车,不是容易事。车框须用枣木,车厢须用桑木,最好的车辕是鬼柳木。会做车的木匠是大把式,十里八村才有一个。我家虽穷,却有一辆牛车。那是父亲的爷爷在世时分家分得的,传给父亲时,已破旧,每个榫眼都松动,一上路,哪儿都咯咯吱吱响。我家只一头牛,需拉车拉犁时,得和别人结合,那叫搿犋。一般人家都只一头牛,都得搿犋。我家有车,都愿意和父亲搿犋。外人借车使,作为报酬,须给车膏油。两个铁轱辘膏一遍,得一两香油。一两香油够点一个月的灯,能炒十次老南瓜。我坐过多次牛车,空车时,父亲才让坐,拉了粪土、庄稼,决不能坐,怕累了牛。最得意的一次是坐牛车去瞧外婆。东方发白就上路,坐上车听见茶鸡儿叫:“喳钩儿——喳钩儿——”那早起的鸟儿好似特意为我送行。三十里路,看一路景致。看见一座庙,从庙里出来个女子,穿黄褐色长袍,头剃得比面瓢还光。看见一个池塘,池水乌青,满塘气泡,有人站水中摸鳖,刚摸出的那个,烙饼馍的鏊子那么大。中途经过一个集镇,看见剃头铺门前挂一绺长发当招牌,看见饭铺门前席棚下挂一块漆成白色的小木板,上面画一把茶壶,下垂一条红布,也是招牌,看见街边卖的锅盔做得比我家的箩筐还大,切锅盔的刀好似戏台上关二爷使的刀,谁要买,割下一块,用秤钩儿钩着称。拉车的两头牛都瘦小,走得慢,我不嫌慢,只顾喜滋滋地四下看,边看边念儿歌:“坐大车,格当当,走舅家,吃麻糖……”那是我童年的一次壮游,到这时才知道世界真大,世间的稀奇事物真多。

牛车的铁轱辘最贵,两石小麦才能买一对。穷人家十年不吃白面馍也难积存够两石小麦。铁轱辘却最耐用,常常是几代人也用不破,车架朽了,散了,轱辘还能转,只不过插轴的孔(古人叫作毂的部分)渐渐磨得大了,松了,走动时咣咣当当响,轱辘轧地的周边(古人叫作辋的部分)渐渐碰得变窄,甚至窄得刀刃似的。牛车路叫大路。大路如叶脉,连接田野,通往邻村,通向集镇,好似也能通到天边。日日,月月,年年,铁轮车出村,回村,大路上轧下两条弯弯的平行线。那线很长,和苦日子同样长。那线很密,和老农脸上的皱纹同样密。铁轱辘很沉,砸得地颤动,牛累得喘气,赶车人仍频频打牛骂牛。铁轱辘很利,反反复复切割土路,把路面割成麻披,切得粉碎,一路尘土,阻人脚,扑人脸,风一刮,飞扬天地间,尘土中饱含人汗的咸涩和牛尿的腥臊味。

最早的车是木轱辘。木轱辘想必比木车架更难做,更需要技艺和经验。所以,《庄子》里有“行年七十而老斫轮”的话。铁器时代开始后才有铁轱辘。铁轮比木轮更耐磨耐碰。这无疑是进步。铁轮车拉着庄稼人总无变化的凡俗生活,走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走了二十五个世纪,走得实在缓慢。

两千多年来,多少条大路轧成河。

我见过一次铸铁轱辘。

六爷家盖新房,去北山拉山黄草,装一满车。下山时候,牛收不住脚步,突然跑快,六爷一拉牛绳,牛离开正路,两个轱辘同时碰上石头,一个成了两个半圆,一个碰掉一块。老祖宗传下的物件,一时毁了。只好再去一辆车,拉回山黄草,也拉回破了的铁轱辘。那天,正好有铸铁轱辘的匠人来。每年秋后,都有这种匠人来,常常揽不到活儿,铁轱辘使坏的机会很少。这次,六爷决定重铸铁轱辘,重铸比新买省钱。匠人是三个,一老两少,脸上手上都粘有黑灰,显然刚在邻村铸过;来时,赶一辆驴车,车上装铸造家什。六爷家门前,支起了化铁炉。化铁炉好似半截水缸,比盛满水的水缸还沉。风箱是圆形的,比水桶粗,比扁担长。一节竹筒连接风箱洪炉,怕漏风,用牛粪和淤泥混合成糊状糊严。用麦秸和木柴点火,燃着焦炭。破轱辘砸碎,一块块填进去,又把断了齿的铁耙、磨损得不到一拃长的铁锨、砍出了豁子的菜刀、锈出了窟窿的洋铁桶、折了的纺线铁锭子、使坏了的镰,还有一个铁秤砣,一件件扔进去。风箱把是T形的,两个后生并排站着一拉一推,身子一仰一俯,同时发出“嗬,嗨嗨,嗬,嗨嗨”的号子声。每一拉,炉中的呼呼声气势磅礴,火苗直蹿三尺高,火星子飞过屋顶,飞上高空,像能把云彩烧着。那老者脸黑似锅铁,胡子却是黄的,可能是被炉火烤焦了。只见他拿一根长长的铁棍,时时插炉中戳戳捣捣,隔一会儿,伸头朝炉里看看。过了两顿饭的工夫,老人用铁棍在炉中搅一搅,让停止扇风,两个徒弟立即各掂一根撬杠,插洪炉两侧,慢慢向下撬,洪炉慢慢倾斜,倾斜得很玄乎,快要倒下的时候,老师傅用铁棍朝下部的炉口猛一捅,随即流出了小米汤似的铁汁,咕嘟嘟流进模子。这时候我才知道,却原来黑黢黢的铁还能变成黄澄澄的水……

几乎全村人都去看,六爷门前像唱大戏。乡下生活,枯燥而冗长,有趣的事儿太少,即便狗咬架也有人看,来个货郎担儿也有人看,四猴儿用蚯蚓去村头泥沟边钓黄鳝也跟去一群闲人,财主家请来铁匠给骡子钉掌,也招引几十个男人围观。

六爷那对铁轱辘,应是乡村铸的最后一对铁轱辘。

独轮车早就没了。不知道博物馆收藏没有,据说,那原本就是诸葛亮造的木牛流马。

铁轱辘车也没了踪迹。那次还乡,见九爷家还有一个铁轱辘,堵在猪圈门口,黄锈斑驳,挨地面处,长了苔藓,连接毂与辋的辐,断了两根,母猪的长嘴时时从孔中伸出。一根辐上,留有一行突起的字:“大清咸丰十二年铸”。

油坊

刘家开油坊。刘家住村北,和村庄隔一道长年流水的沟,沟里长满菱角。我们村只那一家姓刘。据说他们的祖宗是个卖油郎,游乡到我们村,勾搭上我们祖宗的一个女子,几经曲折,在这儿落了脚。这事,刘家世代相传,说他们的先人是我们的姑爷;我们则一直不承认,因为不光彩。刘家和村里人关系就淡薄,娶媳妇,他们不来贺喜,死了人,他们不来吊孝;他们有事,我们也不去。刘家地少,日子却好过,因为开油坊。北风一刮,满村都是香油味,闻着叫人流口水。全村的女人,皮肤都干燥粗糙;刘家的媳妇,脸蛋儿油光嫩亮,因为吃油多。

刘家院子大。东厢房四间,有炒芝麻的锅灶,轧芝麻的石碾,打油的榨床,还有一排盛油的油篓。老油匠三个儿子,身材都短而粗,那叫车轴汉。车轴汉都有劲。老大、老二打油,老三个子更低,抡不开油锤,却更精明,就游乡卖油。打油都是光身子,三九寒冬也一丝不挂,因为打油费力,一打就浑身流汗,更因为身上容易沾油,沾了油的衣裳不好洗,那时乡下没有肥皂,洗衣裳只能用皂角或草木灰淋的水,买皂角太贵,灰水洗不净油腻。据说,衣裳一脱,打不够一槽油就不出屋,有了尿也撒进炒成的芝麻里,掺了尿的芝麻打的油仍然很香。因为家里有两个不穿裤子的男人,村里的女人从不去刘家串门,刘家的媳妇送茶水也只把瓦壶放在门外,说声“茶来了”,扭头走开。打油是重活,没劲的男人举不起油锤;有劲的男人打一天油也够戗,所以,民歌里唱道:

打油打到五更天,

累得筋断骨头酸。

油锤一扔上床睡,

不往女人被窝钻,

——你是貂蝉也不想沾!

我和狗儿爷多次去刘家玩,不是去玩,是去闻香气。离他家越近,香气越浓,进院门,好似掉进了油罐子里。狗儿爷说,闻半晌等于吃半两油,在家里一个月也吃不了半两油。一去就想看打油,窗子高,看不见。有一次,推开虚掩的门,我俩进了屋,进屋就被香气呛得直噎。看见老头儿正炒芝麻,拿一把铁锨在锅里翻,锅有井口那么大。一头驴被蒙了眼正曳石碾轧芝麻,怕它偷吃,用布兜儿兜了它的嘴。驴或许累了,烦了,曳几圈就停下撒几滴尿,借机稍作喘息。老油匠就骂驴:“浪尿不少!”另一边是榨床。榨床是柏木的,已被油浸成黑色。那哥儿俩果然赤条条的,胳膊、腿都粗,酱紫色的肌肉呈块状,棱角分明。两人可能是轮流打。此刻,老二正用一块黑糊糊的脏布擦汗,脖子、胸前、肚皮、腿间擦遍,一拧,拧下黑色的汗水,扑嗒嗒滴进地上黑色的尘土。而后,拿起瓦壶,嘴对壶嘴喝水,咕咚咕咚,饮驴一般。老大正抡油锤打油。油锤据说五十斤重,正方体的铁疙瘩;油锤把据说是棠梨木的,结实柔韧,不容易断,手握的地方已经磨细,还在使,可见耐用。不是打在芝麻上,而是打在楔子上。炒过轧过的芝麻,包以麻布,缠以棕绳,码进榨床,而后揳进楔子,先是小楔子,后是大楔子。芝麻越挤越紧,就挤出油来。老大正打大楔子,打大楔子更费力。只见他掂着油锤,在身子右边由下到上抡一个圆圈,同时高叫一声“油哇——”腾地打在楔子上,似有千钧之力,打得狠而重,震得屋梁也仿佛一动。随即,香油就呼噜噜流进油槽里。很快又不流了,只点点滴答,就再打一锤。一声“油哇”,攒足全身劲,油锤落下,即便是芝麻秆儿,也确实能打出油来。一锤锤打下,直到把油挤干挤净,松散散的芝麻挤成了硬实实的麻饼……

我俩看得有趣,那哥儿俩却不高兴,先翻白眼瞪我们,后呵斥道:“有啥看的?出去玩!”我们赖着不想走,老头儿从圆圆的锅盖似的麻饼上掰下两小块,给我们一人一块,干笑着说:“回家吃吧,在这儿身上沾了油可是洗不掉。”我俩啃着麻饼离开刘家。麻饼真香,从没吃过这么香的吃物儿。吃着,狗儿爷突然吞儿笑了,笑得猛,笑呛了,直咳嗽。笑罢说;“你看见没有?那弟兄俩个儿老矬,鸡巴老长,真奇怪。”我说:“可不,油锤一举,那东西打锣槌一样一摆一摆,真逗!”我俩都笑,笑得咯咯的……

如今农村的油坊,都是机器榨油。那不算油坊,是小小的榨油厂。机器榨油人省力,可乡亲们说,那油吃着有铁腥味,不香。

补锅·钉锅

家家都有铁锅。烧火做饭就也叫燎铁。民谚说:“三顿不燎铁,娃子打他爹。”饿极了,再绵善的娃子也会发脾气。马山口出的铁锅好。民谣说:“马山口的铁锅均州的缸,赵湾的萝卜李湾的姜,刘官营的姑娘不用相。”前四种都是名牌货,刘官营的姑娘个个好模样。铁锅再好也会使破,这家不破那家破,何况,并不是家家都能使上马山口的铁锅,那锅太贵,那地方太远。于是,古来就有补锅匠,走村串户补锅、钉锅。使出了窟窿,要补,裂了口子,要钉。俗话说:补补钉钉还是锅,不补不钉是烂铁。是锅就能用,烂铁不值钱。

我们村大。每隔十天半月,总要来补锅匠。村正当中,土地庙前,有棵扭着劲向上长的柏树,白胡子老爷爷说,它已经五百岁了。补锅匠一来,总在那儿作活儿。补锅匠都用上翘的扁担挑着担子,一头是木箱,装小炉子、小风箱、小砧子、小锤儿等等小工具,一头是箩筐,装铺盖卷儿,铺盖都脏,沾满尘土;常常是干一天活儿,随便在谁家的磨房、牛屋或放柴的草棚下过夜。补锅匠都带个半大的小子,或许是他的徒弟。师父守着摊子,徒弟手掂一根戳炉子的铁棍儿,头顶一口破锅(这些都是补锅匠的招牌或者广告),满村吆喝生意。家乡管补锅叫锢露锅。那小子边在村中走,边一遍遍高叫:“锢露锅——钉锅——!钉锅——锢露锅——!”“锅”字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时间,沉寂的村庄颇有生气。听到叫声,全村的老婆婆、小媳妇都想到自己的锅,该补该钉的,都从灶上揭下,用锅铲儿铲去锅底的黑灰;如果不铲,补不严,钉不牢。铲锅灰有讲究,只能掂着铲,锅灰掉下,呈弧形,不能放地上铲,放地上锅灰就掉成圆圈,摸黑路会“鬼打墙”,走一夜也走不出那一小片地方。

补锅匠一摆起摊子,总引来成群娃娃、妞妞看。我看过多次,只一次记得清。那次,那个头顶破锅手拿铁棍的小伙儿吆喝得格外响亮,直叫到我家门口。奶奶正纺线,忽生站起,忙去揭锅。我家灶台上边的土墙特意留个洞,在那儿放灯台,嫌灯台低,垫了半块土坯。老鼠上灯台偷油,狸猫蹿去抓老鼠,蹬翻了灯台,蹬掉了土坯,土坯砸进锅里,砸出一道好长的纹,熬粥不漏,蒸馍漏。奶奶说,这锅是马山口的货,一斗高粱买的,才使五年,钉钉,再使五年也不会漏。就拿去钉。补锅匠又老又瘦,胡子也稀,脸像庙里被烟熏黑的土地爷。他说,得钉四个疤,不要钱,管一顿饭算了。奶奶心善,即便不钉锅,也会管饭的,不就是几个窝头、两碗稀饭、一碟辣椒嘛。奶奶交代我,等到晌午领补锅匠回家吃饭。我一下子成了娃娃妞妞中的特殊人物,他们凑近看,补锅匠总让离远点,我站得最近,补锅匠却不说啥。我就看得真切。

邻家顺儿叔拿一口半大的新锅让补,锅上还粘着半干的面条,锅底正中一个窟窿,像初九初十的月亮,能伸进拳头。他说是鸡飞上灶台找食儿,屙锅沿上,他气极,拾一块半截砖砸鸡,没砸着鸡,砸进了锅里。其实,他说的是假话。昨晚上,他两口子正要吃饭,几句话说戗了,顺儿叔脾气暴,恼上来说声“过不成了,算啦”,掂上磨刀的石头就砸锅。过一夜,小两口又好了,就来补锅。补锅匠一看,说窟窿太大,补不成,给再多钱也没办法。顺儿叔一听,脸一沉,日一声把锅扔几丈远,立时摔成碎片,扭身走了。我知道,他成亲半年来,这是第三次砸锅。前两次是干锅,啪一下就砸稀烂,砸罢第二天就买新锅。这次锅里有饭,才只砸个洞,可还得买新锅。

驼背弯腰的孤老婆七奶奶,小脚踩着小碎步,掂来一口盘子那么大的小锅让补,说是昨儿晌午烧火做饭,水还没滚,就往下滴,滴着滴着往下流,火都浇灭了,没做成饭,只好烙个高粱面饼子,喝半瓢凉水。补锅匠一看,说:“呀,锅底蚀了,不好补。”就用小锤子敲那漏的地方,把原本豆儿大的洞儿敲成了枣儿大的窟窿。每敲一下,七奶奶就心疼得发出一声“哟哟”。而后,补锅匠把锅夹两个小腿当中,一手托一个又脏又臭的破鞋底(脏是我看到的,臭是我想到的),一手拿一把核桃壳那么大的小勺儿,从炉中舀一砣橘红色的铁汁儿,倒鞋底上,小心地端到锅下,正对着窟窿,往上轻轻一按,用一块满是油污的脏布在上面擦,擦出黄烟,同时伸长脖子用嘴吹,气力不足,必须凑近吹,边吹边朝铁汁凝固的地方吐唾沫,吐上就发出嗞嗞响声。七奶奶切切地看着,又絮絮地啰嗦:“如今的锅,都不像是铁的,像是泥捏的,使不几天就漏了。我年轻时候,一口锅做饭蒸馍煎煎炒炒使十几年……”边说边一再慨叹今不如昔。锅补好,老奶奶从宽大的衣襟下摸出一个鸡蛋当工钱,补锅匠嫌少。老奶奶说:“我年轻时候,锢露一回锅俩钱,钉一个疤一个钱;一个鸡蛋值四个钱哩……”她年轻时候,大概慈禧皇太后也还不老。

大个子九伯掂一口大锅走来,走着骂着:“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再吃也吃不饱。养活一窝猪娃,光吃不会干活……”他是骂他儿子。他女人是瘫子,却生了五个娃。粮食不够,只他可以吃馍,盛馍的竹篓挂梁上,老鼠能偷吃,娃们够不着。娃们只能喝饭,五个娃都喝成了大肚子,肚子撑成了鼓,还说饿。几天前的一个中午,一锅饭喝完,娃们争抢锅铲铲锅巴,不知道哪个娃不小心铲掉了锅半腰钉的两个铜疤,弄得顿顿做饭都要和面糊锅,高粱面糊不住,必得用白面,真真可惜了。补锅匠接过锅一看,笑了,看补锅的孩子们也都笑了。他那锅上,两长两短四道口子,我数一数,已经钉了十七个疤,有黄铜的,有红铜的,还有一个椭圆形的,颜色发青,可能是熟铁的,都明明亮亮,好似天上的星星。补锅匠说,坏两个疤,得再钉三个疤,因为口子长了;要不,口子再裂三指,锅就会裂成两半,想钉也钉不成了。九伯说:“那就钉吧。锅烂了,值多啦。”补锅匠说,原来的两个疤不能用了,太小,盖不严,得换大的。九伯说:“哟,可惜那两个疤了,钉上七年了,跟长上了一样结实。”说着又骂他儿子:“一窝饿狼,喝饭像灌老鼠洞,锅再大也不够喝。”补锅匠剪了圆形的铜片,先换原来的两个疤,用铁锤轻轻钉,钉上铜钉,用木棰轻轻砸,砸得铜片和铁锅紧紧贴近。后钉第三个疤,先用钢钻在裂纹上钻孔儿,而后钉疤。动作仍是轻轻的,生怕用力过大会把锅打破。钉罢,掰一块黄胶泥在三个疤上擦,泥太硬,朝泥上吐两口唾沫,一手下面托着,一手上面狠擦,直到黄泥渍进缝里才完事。九伯付了钱,掂着那个有十八个疤的大锅去了,走着仍骂着那一窝娃。现在我想,他那口铁锅如果能保存到今天,一定很有价值。那是一件文物,每个疤都固定下庄稼人的一段贫寒日子,十八个疤把庄稼人的苦难人生串连成绵绵不绝的沉重故事;那似乎也是一件艺术品,十八个疤仿佛每个都钉得是地方,颇有聚散疏密之美,颇有形而上的意思,衬以黑青锅铁,明暗反差强烈,铜疤越发璀璨,足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想目下纷纷标新立异的前卫艺术家,怕也弄不出这样的杰作。遗憾的是,九伯的铁锅不可能放到今天,至迟在“大跃进”年代就被送进了土坯稀泥砌的炼铁炉……

这些年来,多数农民仍用铁锅。或许因为质量高了,或许因为买新锅费不了几个钱,破了就当废品卖掉,反正再没人补锅钉锅。没有补过钉过的锅就没了故事,也没了历史感。“钉锅锢露锅”的吆喝已成绝唱。补锅匠已从三百六十行中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土地庙前、老柏树下那片古老的风景。土地庙“合作化”中扒了,老柏树“大跃进”时砍了,比补锅匠更早消失二十多年。

石磨

石磨是赭红色的。那种颜色的石头坚硬,凿出的磨齿锋利,容易把粮食籽磨碎。老爷爷说,石磨出在磨山,只磨山的石头能做磨。磨山在一百里外的天边。石磨是两扇,上扇比下扇厚。两个同样大的圆摞在一起,圆心的地方,下扇嵌一截镶了铁的木轴,叫磨脐,上扇有镶了铁的圆孔,磨脐插入孔中,两扇就永远是重叠的圆;下扇固定,上扇转动,千转万转,永不分离。上扇靠圆心处,有两个直通的圆洞,叫磨眼;原粮磨第一遍时,须塞一个眼,塞磨眼的短木棒,叫磨棁(zhuō)。上扇的上棱,还有两个相距近二尺的斜孔,可以穿进麻绳,绑一木棍,那木棍叫磨杠。驴套就连在磨杠上。驴套的最前边,连两片二指宽的木板,夹在驴脖子后部,驴一开步,就拉动石磨转;那木板,叫驴夹板。在驴头和石磨之间,撑一根四尺来长的细棍,叫驴撑棍,作用有二,一是永远固定驴和磨盘的距离,驴转圈时有所遵循,二是驴不能偷吃磨盘上磨碎了的粮食,那棍子撑着呢。驴上套前,先把两个楦了麦秸的细长布袋戴它肩胛上,以免驴夹板磨破了皮,那布袋叫驴扎脖;再用一块旧布蒙了它的眼,那布叫驴碍眼。驴一被蒙了眼,就好似没了时间和空间观念,只顾一个劲儿向前走,再走都像仍在原地。于是,磨盘四围的地上,驴蹄就踏出了一个周周正正的圆,铺一层细细的尘土,踏满驴蹄印儿,那圆,叫磨道。俗话说的“磨道里找驴蹄儿——一找一个准”,就是从这儿引出的隐喻。驴有耐性,也有耐力,干活时间太长了,也会怠工。想怠工,不能直白停下,硬停下就要挨打,只能借故屙屎撒尿,常常是走十圈八圈,就站住便溺。所以,乡谚说:“老驴上磨道,没屎就有尿。”磨道上的土,掺了驴粪,浸了驴尿,据说最肥,就有一个特殊的用处:谁家孩子头发不旺,剃罢头,奶奶或妈妈就去磨道抓一把,撒头上揉搓,边揉搓边念咒:

葫芦葫芦光光,

明年长满秧秧。

葫芦葫芦蛋子,

明年梳个大辫子。

《黄帝内经》曾有言道:“发者,体之苗也。”农民也认定,头发是从头颅里长出的,就和庄稼苗一样需要施肥,上了粪苗才壮。庄稼人就认这么直观的理。同样,谁家娃子心眼少,就捞粪池的蛆虫洗净炒熟让他吃,蛆虫一拱,心眼就多了,谁家产妇不下奶,就让她吃莲菜,莲菜有孔,一吃,就通了。古来就是这样,没人对这种不科学的做法怀疑。

我们远古的先人真是聪明智慧,不知从哪儿得到启发,把石头碫造成磨,把野驴驯化成家驴,于是颗粒状的粮食就变成了可做多种吃物的面粉,引发了一场膳食革命。从那时起,驴就因磨而存在。所以,民谚中说道:“生就的驴命,不曳磨能行?”从那时起,磨面就成了农家必不可少的事。所以,民歌里唱道:“不养闺女你咋当婆,不进磨屋你咋吃馍。”

驴拉磨,人筛罗,筛下面,筛出麸皮再磨,一般都磨四遍。驴转三四圈,人就得随驴屁股后把磨盘上堆积的面和麸的混合物收起,倒罗里筛,急急筛罢,忙再去收,片刻不得消停。大户人家的磨房里有筛面箱,安了器械,人坐着,用脚蹬,那叫脚打罗,筛面比较轻松。穷家小户都是用柳条编的笸箩,笸箩里放一杆擀面杖,手抓着罗在擀面杖上一推一拉滑动,耗时费力,而且面粉飞扬空中,飘落人满身,磨一晌面,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的,好似老寿星。磨面是累人又烦人的活儿,最难消受的是那长长的无聊。光子二伯女人个儿太矮,裤子只二尺长,站磨盘边手伸不到磨上,光子二伯就得每月磨一次面。为排遣那难耐的寂寞,打发那难熬的时光,一进磨房就唱戏,不会别的,只会唱《李豁子离婚》:

李豁子清早起去拾粪,

回家来不见了我的女人。

东家找,西家问,

找不着我女人我不放心……

他只会十几句戏词儿,往往,磨完一斗高粱,能唱几百遍。五奶奶好说话,平时在女人场里拉家常,东街柿子西街梨,张家婶子李家姨,一说一晌,说得快活。磨面时候,磨房里只有驴是活物,驴听不懂话,更不会说话,就憋得慌,只好骂驴,骂驴也算说话。驴不偷吃麸子,也不无故停下,骂啥?只好骂“我日你八辈,走恁慢。”“你老龟孙想歇?下一辈子托生成人就不下这驴力了。”那次,在犟四爷家磨面,犟四爷听她一个劲儿骂驴,不禁恼了,跑进磨房发脾气;“打狗也看看主人面,你骂我驴干啥?我这驴你日不成!哑巴牲口咋得罪你啦?我这驴绵善,下一辈子就是要托生成人;你下一辈子说不定托生成驴,好跑好叫不好干活,不光挨骂,还挨打哩……”

驴走得确实慢,磨转得确实慢;也不能快,因为人筛得同样慢,太快了就筛不及。磨眼鸡蛋粗,成升成斗的粮食慢慢流进去,成晌成夜的工夫慢慢流进去,磨出了细细的面粉,也磨碎了长长的日子。磨房里,石磨、驴蹄儿、筛面罗合奏的冗长而沉闷的交响曲,演出了数千年;数千年旋律依旧,节奏依旧,没有高潮,没有变化,年复一年渲染着村庄的古朴、安稳和宁静,年复一年述说着同一个无头无尾、平淡无奇的故事。合奏曲的延续中,春秋交替,历史爬行,乡村生活总不见新意。磨房屋小,磨道天长,在筛面罗的推推拉拉中,一代又一代小媳妇成了老太婆,一代又一代小伙子成了老头子。时间被磨得模糊,心灵被磨得迟钝,磨房里的无聊成了人生的无奈,命运的别无选择。于是就认了,就习惯了,就从窝头、稀饭和糠糠菜菜里,从平静寒俭的生活里,得到了满足、舒帖和快乐……

驴绕磨转,人跟驴走,走千里万里也走不出五尺磨杠的半径之外。沿着磨道走,分不出起点终点,走千圈万圈仍在磨房。人和驴走的是同样的路。

我家的磨房,盖在小院的西南角,泥垡子打的墙,上边横放一高两低三根枣木杆,铺两张高粱秆织的箔,苫一层搪了泥的麦秸。怕大风掀掉屋顶,把几根构树皮拧的绳从屋脊搭下,两端拴上礓石,坠在屋檐。磨房矮,进门须弯腰低头。门旁有窗,窗只是个正方形的空洞。石磨是祖传的,上扇已磨损到四指厚,磨面时得压上捶布石和磨刀石。那次碫磨,白胡子碫磨匠说,这磨至少使一百年了。也就是说,爷爷的爷爷以前,就有它了。它见证了祖祖辈辈的贫寒,也见证了祖祖辈辈的满足。驴也是祖宗养的驴的后代。奶奶说,驴的妈妈的妈妈,长的也是这模样,个儿小,毛铁灰,额头上长一块白毛。驴活儿好,除了犟,没别的缺点;犟才不惜力,能持之以恒。平时拉磨,农忙时曳耧耩地,曳磙打场。驴蹄上钉的铁掌,每年都得换一次。别人来磨面,代价是最后留下麸子。东坑岸住的绝户麻二奶,每磨面都磨十几遍,一大筐粮食只剩下半瓢麸子。有磨有驴的人家都借故不让她去磨。她只好大老远地到我家磨。磨到五遍以后,磨扇间的麸皮已经很少,磨呼隆隆直响,等于石头磨石头,很容易磨钝,驴拉着也费力。奶奶总把我家的麸子添上一瓢。奶奶不在乎麸子多少,主要是心疼磨,也心疼驴。麻二奶走后,奶奶老是说:“她为啥绝后?光想沾光,心不善哟。”奶奶最善良,总是同情可怜的人。祠堂里的三婶只娘儿俩过活儿,寡妇失业的,日子好艰难。她常常自己推磨。推磨不用驴,就不留下麸子;当然要感谢磨主,因为使了磨。那麸子,她自己贴锅饼吃,只儿子吃面粉蒸的馍。奶奶听说后,立即出门,绕池塘,钻树林,穿半个村子去祠堂,对她说:“一个女人家,嫩胳膊嫩腿的,咋能出驴的力?再磨面,去俺家,俺不要麸子。驴嘛,就是曳磨的东西,使使它,没事儿。”记得,有一次跟奶奶去黄楝树下听瞎子唱三弦书,有一段就是《小寡妇推磨》,说一个哀怨凄恻的故事,曲词里唱道:

推磨推到打一更,

天上有云没星星。

一盘石磨凉冰冰,

一个人推磨孤零零。

推磨推到打二更,

天上地下黑咕隆咚。

老鸹野雀都在窝里卧,

小寡妇抱着磨杠走不停。

推磨推到打三更,

老天爷偏偏刮狂风,

大雪裹成疙瘩下,

小寡妇汗水掉地冻冰凌。

推磨推到打四更,

小寡妇头晕眼花两腿疼。

磨杠像有千斤重,

磨道好似万里程……

推到五更,就出事了。一个痞子邻村吃酒归来,看见磨房亮灯,一摇三晃走进去,先挑逗调戏,后动手动脚。小寡妇不堪凌辱,天亮前,悬梁自尽了,死时,掺了两瓢谷糠的三升高粱还没磨完。那盲艺人声音沙哑,可唱得动情。我看见,奶奶边听边擦眼泪。她一定想到了三婶。

在我短暂的童年里,几乎每个白天都听到石磨声。那沉沉的呼噜声总是从黎明响到黄昏。听到磨响,心里总有一种踏实感,总能想到高粱面窝头、玉米糁糊糊、芝麻叶绿豆面条,还能想到清明节的荠荠菜饺子、端阳节猪油炸的焦面叶儿、中秋节用一半白面掺一半谷面炕的干饼、过年期间为了待客蒸的包了红枣的白面馍。每个夜晚我都在驴嚼草的咯嘣声中上床入睡。驴吃夜草,那咯嘣声通宵不绝,好似从村巷深处传来的拨弹音乐,平和,亲切,有乡野味,有温馨的家园感觉。有驴的嚼草声相伴,梦境也清新。我常梦见庄稼地、带露的野草、野牵牛的喇叭花、豆秧里支叉着鞍儿吱吱长鸣的蝈蝈儿、被爷爷奶奶喻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双飞的蝴蝶、村头小河里顶住水浪向上游的黑脊梁的鱼儿……

驴和小农经济十分配套,和一家一户的小日子十分合榫。五十年代,蓦地来个“合作化”,驴也入了“大集体”。我父亲曾给社里喂驴。十多头驴挤一个长槽里吃草,都不安分,要么乱争乱抢,乱踢乱咬,要么公驴欺负母驴,搅扰得满圈动荡。待上工,驴次第被牵出,排队进入集体的磨房,拉十几盘石磨。那景况,很别扭,很滑稽。

我家磨房的梁上,有两个燕子窝。小满前,燕子准时回来,出出进进,孵卵育雏,抽空落院里的椿树上叫得热闹,为磨房里的单调枯燥增添几许生动活泼。鸟也忙,人也忙,个个按照自己千百年来的固有活法忙自己的营生。处暑后,两对鸟夫妻都带着自己的儿女离去,走前的清晨,总落椿树上合唱一阵,像是向人道别。春来秋去,年年如是,那寒碜的磨房是燕子固定的夏天的家。1958年早春,先是石磨被扒掉,因嫌太薄,不能再用,拉去做了大食堂烟囱的底盘;后是磨房被掀掉屋顶,枣木枝、高粱箔和麦秸做了食堂的燃料。一场雨后,泥筏子墙全部倒坍。燕子回时,在磨房遗址上空盘旋许久,一次次飞下,再也找不到那记忆中的草屋,再也找不到那栖息多年的旧巢。椿树也被砍伐,无枝可依,飞累了,只好落堂屋屋脊,一声声啼叫,叫声凄惨。奶奶说:“没了窝,夜里往哪儿卧哟,肚里的蛋在哪儿下哟。人作了孽,鸟可怜哟……”说着,扑嗒嗒掉了泪。

在七十年代的末梢,父亲还养过自己的驴。集体散伙后,分财产,我家分得两条驴腿,就是一头驴的一半。父亲拿出30元钱,拉回了驴。是头老驴,父亲说是当年我家入社的驴的孙子,在集体的饲养房里,父亲养过它10年。没了石磨,驴已经无用,父亲只把它当作伴儿,当作二十多年前的自耕农生活的纪念。想不到,养了二十多天,父亲突然死了,死在驴槽前的床上,死时,槽里拌了料的草还没吃完。曾写过一篇《驴春秋》,记我家的养驴史,最后一段说:

埋殡罢父亲,想起了那头驴,它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草。如何处置,煞费周章。送给乡邻,都不愿养;卖给屠户,人家不收。终于,小镇上一家小工厂愿买,要用驴皮熬胶。那是个凄惨的下午,天阴得很重,东北风如刀割。厂方来人拉驴,那人走到驴前,驴就怕,憷憷地,不敢挨近他。他解开驴绳,要拉上走,驴就是不抬步,四条腿像钉子似的扎在地上。那人从驴槽前掂出一根枣木棍(那是父亲喂驴时的拌草棍,已经用了多年),抡起就打驴。打一棍,驴只走一步。打了十几棍,才走出大门。乡亲们都来看,都唏嘘不已。驴眨着大眼,一遍又一遍看我,看乡亲,再也看不到它最熟悉的那个面影;不住地咴咴叫着,它心里有话,却不会说。走出大门十几步,它身上已布满棍痕。它的脊骨、胯骨都高高棱起,棍子打下,一定很疼;疼着仍一再回头,咴咴叫着,看乡亲,看我,再也看不到它最熟悉的那个面影。乡亲们都叹息。我强忍着眼泪。那人把驴打上大路,驴还在回头看。又一棍下去,那可怜的生灵打个趔趄几乎倒下。寒风吹开它凌乱的黑毛,露出累累伤痕。很远了,我仍听到棍子打在驴身上的啪啪声,和那人的斥骂声……

父亲的驴,是村里的最后一头驴。庄稼人养驴的历史,就这样凄惨地结束了。父亲去世前养这近一个月的驴,算是养驴史的简短的尾声,令人心碎的尾声。

因为没了磨,才没了驴。在磨和驴从乡村生活中隐退许久,我有机会从磨山下走过,为了拜访我家的磨和乡邻的磨的老家,特意上山察看。山上的石头果然是赭红色的,棱角坚硬,锋芒闪光。据说这里的山民世代取石制磨为业,山已被挖得很矮,像稀软的面蒸扑塌了的馍。当年的制磨匠人怕大都已老死,但山还叫磨山。这正好,可以为那段消逝了的岁月作证。日前,参观历史博物馆,见展厅里也放着一盘石磨,式样、颜色和农村的众多同类无异。却原来,那是西汉的出土文物。

石碾

村庄正中,那一片地方稍高,就有一盘石碾。碾盘尺把厚,嫩白色石头碫成,表面光滑,雨一淋,能照见人影儿,远看好似一轮圆月。家乡小戏的戏词里唱道:“八月十五是晴天,月亮出来赛碾盘。”一定是就近取譬,用这碾盘比月亮的。碾盘上的碾子,青色的,那石头好似更坚硬,摸一摸有铁的感觉。碾盘中心插的立轴,不知道是什么木材,黧黑色的,风刮雨淋,总是结实。碾子的框套在轴上,框上的孔越磨越大,而轴却不见磨损。碾盘下面,支三块石头。石头上生满墨绿的苔藓,遮掩了本来面目。高地上长满密密实实的野草,碾盘下的石头边,也长了野草,而且更茂盛,细叶小花常伸到外面;只碾盘周围,牲口的蹄和人的脚踩出了一圈环形的不长草的地。石碾附近不种树,怕引来鸟叼吃粮食,还怕鸟粪落上碾盘。石碾东边是土地庙。土地庙占的地方最高,草也最深,那里总是冷清。石碾西边是一个瓢形的池塘,人种有藕莲,天生有青蛙,也常有鹅鸭去游。如果画一幅横宽的画,把土地庙、石碾、池塘画上,一定很有乡土味。

这石碾是什么时候有的,乡亲们都不知道。最老的老爷爷说,他穿开裆裤时候就有。看碾盘上碾子轧的地方,已轧成凹凹的,确实很有年岁了。村里有个传说,说是康熙爷坐朝时候,皇粮必得交谷子,谷子存一百年也不坏,就多种谷。有一种叫“庄稼佬还家”的谷种好,薅罢麦下种,六十天就收,每亩能打三布袋。交了皇粮,还剩好多,为了碾米,才张罗添置石碾。穷人家每户一升高粱,财主家出了三石,拉粮食去北山换了石碾,连支碾盘的石头也是从山里拉回的。那碾盘太重,铁轱辘牛车拉不动。老族长在北山跪一天一夜求山神爷,感动了神,才派一只大龟驮来。这就像神话了。但那碾盘足有五千斤,牛车确实难拉回。怎么运来的,也真是个谜。

常有人碾米。谷子碾三遍,扬去糠才成小米。也有人轧粮食。粮食里有干坷垃,轧一轧,簸一簸,再用湿抹布擦一擦,晾干才能磨。虽这样,粮食里总还有沙土,磨出的面吃着老是碜牙;俗话说,庄稼人每年都吃一块坯,也是真的。只财主家给太爷吃的面,是先把小麦淘一淘,晒干磨成的。只几家富户才轧玉米仁儿,玉米去了皮就糟蹋许多。穷人家不敢奢侈,只把玉米磨成糁,带皮吃了;穷人家的孩子就喝不到玉米仁儿稀饭。驴拉碾,没驴的人家用牛。驴一上套,拉着就走;牛干不惯这活儿,必须有人跟着赶,走几步就得吆喝,拿鞭打。各家的鸡都恋着石碾,成大群守那里,头一伸一缩找遗落的粮食,看人不防也会飞上碾盘偷吃。鹅鸭也去,它们胆小,只在稍远处用扁嘴插草间搜寻谷粒,不敢太近碾盘。麻雀也去,麻雀胆更小,只在没人时候去捡拾残余。碾子转动,碾框和立轴便磨擦出吱吱咛咛的响声。那响声,像一支缺乏节奏感的乐曲,内中有几分顺溜,几分艰涩,几分欢畅,几分抑郁。特别在傍晚,日头已落进树林后边,彩霞转暗,西天边像抹了晒老的酱,村中一片昏黄,家家的炊烟升空,在天地间撑起一根根弯弯曲曲的灰色柱子,四围都已平静,只石碾还在响,因为驴或牛已经累了,走得缓慢,响声就迟钝,嘶哑,如泣如诉似的,便又有几分无奈和忧伤。石碾声或许能为土地庙里的神消解几许寂寞,人已充耳不闻,人只知道碾出米可以熬稀饭,轧了高粱磨成面可以蒸窝头。

娃娃们常去石碾那里玩。有人碾米,就帮他赶牛,老是大声喊叫着,树枝频频打牛屁股,牛就跑得疾,碾米的人不得不一再告诫:“慢点,慢点。”石碾闲着,就绕着碾盘玩“猫捉老鼠”、“打瞎驴儿”。但不能推空碾,也不能登上碾盘,更不能骑上碾子。如那样,大人看见就训斥,训斥的话从来不变:“推空碾,长大找个媳妇是秃子。”“上碾盘,长大找不来媳妇!”至于为什么推空碾找个媳妇是秃子,上碾盘找不来媳妇,则从来不讲道理。其实,小孩子并不关心找媳妇的事,只想由着性子玩。或许因为成亲是大事,农村的很多禁忌,都和婚姻有关,都拿找媳妇威胁人。比如,男娃不能坐升子上,不能坐笤帚上,因为升子是媒人的头,笤帚是媒人的脚,得罪了媒人,就说不来媳妇。再如,女娃吃饭时拿筷子手指不能离筷头远,远了,婆家远,回娘家不方便。那次,石碾正闲着,小伙伴们就围着碾盘念歌谣:

小黑驴,拉大碾,

碾小米,蒸干饭,

浇上油,撒上盐,

小娃吃个肚子圆……

还没念完,一个孤老奶奶去碾米,她没驴没牛,如果借,得把谷糠给牲口的主人,谷糠她要喂鸡,舍不得,就招呼娃娃们推碾。娃娃们都高兴,一齐凑上,有的推,有的拉,碾盘周围踏满牛驴蹄印的碾道上,娃娃的光脚踩下一层层清晰的小脚印儿。老奶奶一会儿嫌推得太快,轧碎了米;一会儿嫌推得太慢,碾不掉糠,孩子们都不生气,都听她的,好像顷刻间都长大了似的。碾完米,老人家从宽大衣襟里面的口袋儿里,摸出几个枣儿,已经干皱,肉儿都贴在核上,每个娃娃给一个,算是酬谢,都立即放嘴里吃,可甜,都觉得帮她推碾值得,都想着能再推一阵再给一个才好呢。

石碾是公共设施,全村家家离不了。而且,平原石头少,村民认为,每一块石头都有神,过年时,都要贴上写了“道”字的方块红纸,奉三炷香。正月十三,还要抬上石头在村中游,谓之“游石头”。这,应当是一种石头崇拜。石碾是大石头做成,就更有神圣的意思,就更不能侵犯,不能亵渎。腊月三十,就要红纸封碾,年节期间,都不能用。石碾前,拢了土堆当香炉,家家都去上香。村里有个痞子,光棍一条过日子,好吃懒做不干活,村人都不抬举。有一次,连阴雨下半月,痞子没地方如厕,清早上碾盘屙屎。八太爷看见了,立即扇他几耳光,骂他不如猪狗。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都骂他,一切难听的脏话都骂出来。而后,男女老少都不理他,都用斜眼睖他,他去借水桶打水谁都不借给,去邻居家借火也不让燃。在村里混不下去,只好外出流浪了。

那年,四月末梢的一天黄昏,突然,村庄上空聚集又黑又红的疙瘩暴云,压得很低,滚动似狼烟,接着,一股黄风进了村,绞着劲刮,刮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把驴爷的堂屋屋顶揭了,同时把当院那棵水桶粗的老枣树带根拔起,抛向半空,旋转而去,裹挟到村后坟场才落下。顷刻间天昏地暗,风声像一万只狼一齐干号。全村人都害怕,驴爷一家几乎吓死。当天夜里,驴爷的儿媳妇疯了,光着身子,大喊大叫。天明,跑上碾盘,手拿一根烧火棍,站立碾子上,边挥舞,边大笑,笑声瘆人。又说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只另一个曾经疯过的女人听懂一句:她说天塌地陷啦。那媳妇平时腼腆,见人没话,说疯就疯了,村人都纳罕。谁也不敢接近她。石碾那儿,气氛恐怖。八太爷说是中邪了,得驱邪。东庄毛四先儿会治邪魔歪道,驴爷牵着驴驮来了毛四先儿。那个干瘦老头儿戴帽壳,留辫子,一撮黄胡子,掂长杆烟袋,向碾盘上一看,闭目一想,让七个壮汉蹿上去先把那女人拉下来,四肢捆了。而后让宰一只白色的公狗,接一碗狗血,泼女人头顶。用芝麻秆的灰在女人身边撒一个圆圈,砍一根桃木棍,在圈里抽打,边打边念咒语,每念一段就说声“呀呀嘟噜呸呸”。折腾半晌,那女人竟不疯了,变得比过去更腼腆。但疯子糟蹋了石碾,是大事,全村人都不依。没人再去碾米,娃娃们也不去玩;那里好像邪气仍没散,仍有凶险,谁也不敢走近碾盘。驴爷不得不在碾盘前上供烧香放鞭炮,祭石碾。又出钱请一台小戏,在石碾前唱三天。再担清水把石碾冲洗一遍,事情才算过去……

直到人民公社成立,大集体不种谷子(据说那庄稼产量低,公粮也不能交谷子),就不再碾米,大食堂的粮食不再轧更不再淘,带着坷垃就磨面了,石碾就没用了。碾盘上积了尘土,长了小草。立轴断了,碾框朽了,碾子被推到村头,砌进公用的茅房。十年后,碾盘上垒了“忠字台”,村民去“早请示”、“晚汇报”,唱《东方红》,呼“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再后,碾盘不知去向。

场与石磙

外地叫打谷场或打麦场,我故乡只简称为场。这有一定道理,场里不只打谷打麦,还打高粱、豆子、芝麻,还打油菜籽、萝卜籽、胡萝卜籽。谷物脱粒,主要靠石磙。古人管石磙叫碌碡,南宋诗人范成大在《田园杂兴》里就写道:“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叫石磙也有道理,它是石头做成滚动做工的,民歌里就唱道:

一个石磙圆溜溜,

打罢小麦打绿豆;

打了荞麦没事干,

滚到河湾轧泥鳅。

做石磙的石头,一种是青色的,细而光;一种是白色的,粗而糙。青色的宜打麦,白色的宜打豆。石磙朝外那头稍粗;若同样粗,不宜转圈(石碾碾盘上的石磙则是朝里那头稍粗,为了增大摩擦力,易于谷籽脱壳)。两头正中都有方孔,嵌进枣木的磙脐,外套磙框,框上有短轴,正好插进磙脐。牲口拉动磙框,石磙就转动了。

场都在村头,村头有风,扬场方便;场都不在村北,夏秋天不多刮北风。豌豆、大麦将熟,就赶紧轧场。一般都轧两遍,第一遍轧平,轧平了还会裂口子,隔一天就轧第二遍,叫合缝。轧成的场明光洁净,像镶在大地上的一轮圆月。有牛的人家都有场,地多的场大,地少的场小。没牛的人家借场借牛打庄稼,打罢须留下麦秸、谷草。豌豆、大麦进仓,小麦登场。打小麦,人最忙,总是在“吃杯茶”急切切的叫声中,在闪闪烁烁的星光下,起五更摊场,用桑叉把成大垛的麦捆挑开,挑散,摊成一个厚实实的圆。摊罢场,已经日上三竿。日头越毒越好,毒日头才能把麦穗麦秆晒干晒焦。晒到将近晌午,开始碾场。碾场是重活,总先把两个窝头填进牛嘴,给它加餐。牛拉石磙进场,磙框后面还要挂一块半月形的片石,那叫耢石,它的作用是在秸秆上沉沉地擦过,把籽粒从麦穗里擦出。耢石上放一粪筐,牛拉屎,要及时接着(如果是打谷子、豆子,还须放一个瓦盆,牛撒尿,立即接进盆里)。碾第一遍最难,人、牛、石磙都陷进支支叉叉蓬蓬松松的麦秆里,每走一步都费力,人要不断挥鞭打牛,边打边吆喝。牛拉磙和驴拉磨一样,顺反时针方向走,就连老鸹在天空踅,鹅鸭在池塘凫,也都天然地遵循反时针方向。这也是地球绕太阳公转的方向,或许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碾罢第一遍,用桑叉再把秸秆挑起,抖一抖,反扣下,这叫翻场。翻罢再晒。正午的阳光最烈,人出汗,牛喘气,越热人越高兴。碾过三遍,太阳已平西,就用搂筢把麦秸搂到场边,把麦糠麦粒的混合物拢成长长一堆,这叫拢场。拢罢,常有丝溜溜的南风从田野吹来,正好扬场。扬场是技术活,衡量一个庄稼手本事大小,扬场是重要一项。好把式扬场,无论东西南北风,风大风小,都能利用,即便扭劲风,也能对付。两三个男人挥锨扬场,那场面十分壮观,十分生动。远看麦糠腾空,如鲸鱼喷水,如龙卷风盘旋,近看锨起锨落,麦糠飘飞,麦粒坠地,扬场人一仰一俯,节奏感鲜明;木锨着地嚓嚓,麦粒落下刷刷,扬场人举手投足,移步换形,颇似舞蹈。好把式扬场讲究木锨。勾老五做的木锨最好。勾老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好木匠,他早死了,他的徒弟、徒弟的徒弟做的木锨也算勾老五木锨,像是王麻子剪刀,传多少代都是名牌货。在高台曲的戏词里,曾唱到扬场:

椿木把,桐木板,

勾老五做的好木锨。

四月初八赶春会,

买来只花十个钱。

拢了场,掂上锨,

趁风扬场好使唤,

赛似那孙猴子的金箍棒,

赛似那杨二郎的赶山鞭。

前腿伸直后腿弯,

左手使劲右手端,

木锨板一斜扬上天,

紧三锨,慢三锨,

正三锨,反三锨,

前三锨,后三锨,

轻三锨,重三锨,

一锨一锨往上翻,

好似珍珠倒卷帘,

好似刘海戏金蝉,

吕洞宾三戏白牡丹……

其实,扬场是很累人的,并没有这么潇洒。扬一场麦,能喝半桶柳叶茶,喝再多也不尿,尿都变成汗了。

打场时候,场是禁地,女人不能进场,光屁股娃娃不能进场。女人送饭送水,只能送到场边,娃娃走近场边,大人必威胁说要抹他一脸牛粪。场是谷物脱粒的地方,是检阅收获的地方,是成熟的庄稼变成粮食的地方,所以一时间就变得神圣,容不得丝毫亵渎。从这里可以看出农民对收成的近于迷信的关注,对粮食的发自内心的珍视。那次,匡三爷正碾场,黑娃来借搂筢,看见摊了齐腰深,说:“哟,这一场能打三布袋。”匡三爷登时恼了:“你说那算个屌,我这是四亩麦,打五布袋也不依。”黑娃忙扇自己脸:“打嘴打嘴,说错了。这一场能打三石。”还有一次,旺二爷拢罢场,去柴草垛后面撒泡尿,回来见留记的傻女人双腿跨他的石磙上当马骑,边抡胳膊作挥鞭状,边发出“嘚儿嘚儿”的喊声,不禁气极,一耳光把那女人打个四仰八叉。打罢又骂,骂她一身腥臊污了石磙。骂罢,又让留记买一挂炮,在石磙边放,驱赶晦气。

不打场时候,场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每到傍晚,孩子们都去玩,脱了鞋,玩传统的游戏。大人们也去乘凉。财主家的场最大,算得上乡村的广场,总有二亩地。场北边一排杨树,树梢有几个干柴搭的白鹤窝,场南边紧挨小河,从河上过来的风软绵绵的,凉丝丝的。吃了晚饭,男人们都带上娃娃,掂一张席,去场里睡觉;半个村子的男人都去还没占满。财主家的老太爷、没结婚的三少爷也去歇凉,只不过他们的席子是苇子编的,穷人家的席子是高粱秆篾子编的。老太爷吸水烟,大伙儿吸旱烟。边吸烟,边说话。老太爷有学问,好说古时候的事,说孔夫子,乡亲们听不懂,说姜子牙斩将封神,一连说几个半夜,乡亲们听得入迷。躺场里不讲礼法,大人们都只穿大裆裤头,娃娃们都是赤条条的;带了被单,只在后半夜搭身上。场里空气好,泥土味、柴草味和庄稼的青气混合一起,很好闻。风不大不小刮着,刮不起灰尘,刮来的都是凉爽。鸡还没上窝,羊还没进圈,树梢还有柿黄的夕阳,拐四爷就头一个进场,掂着那张已经不成长方形的蒲草打的席,还有那个梆子形的作枕头的木墩,直挺挺仰面朝天躺下,躺下就唱《胡二姐开店》,唱够板眼,别人才来。他说过一段著名的话:“睡哪儿也比不上睡这儿,睡王员外娘子的象牙床上也比不上睡这儿。野风刮着,不热不凉,浑身上下哪儿都美,比七仙女的手摸着还美。皇上也享不了这福,娘娘也享不了这福。”孩子们躺下,好看星星。那时的星星格外稠,那时的星星都有故事,星星的故事孩子们都熟悉。那时的孩子不知道夏天天热。那时的孩子没被蚊子叮过。

打罢麦,场犁掉一半,种萝卜。碾过场的地肥,萝卜长得像棒槌。打罢秋,场就没用了,裂了缝,下场雨,缝里长出嫩茸茸的草。没长草的地方,蚯蚓拱了曲曲弯弯的道道儿。石磙也呆在场边场角,静静地赋闲,雪落雨淋,野草把它包围,勾勾秧的长蔓拦腰爬上,喇叭花朝着太阳开。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长了米绿的苔,偶有老婆婆去刮下来,熬水给孙子喝,那东西治未满月的婴儿拉肚子。儿童们在村头野玩,总有大小子登上石磙,昂首挺胸,咋咋唬唬,将军一般。狗有时也去,跷起一条后腿,在上面撒尿。平时人们都忘了它,只在过年期间,特特在它的一端贴上写了“青龙大吉”的红纸条,为它烧香、放炮。

俗话说:“人跟磙吃饭。”还说:“磙一转,没有白面有黑面。”突然有一天,土地归公,几十户人家只一个场,一个场也没当年财主的场大。石磙只用上两三个,那么多的石磙都被弃置村头,成了无主物、无用物。公家办好事,把多余的石磙统统弄到村头河上,立于水中,又拉来祖坟前的石碑,石磙上一放,就成了一道绕弯的长桥。没几天,一场大雨,河水暴涨,把石磙全冲得无影无踪。两三个石磙打场,人老是没饭吃,常常不见白面,黑面也少。不多久,来一场饥荒,村外一下子添许多简陋的新坟。

金器·银器·铜器·铁器

我故乡的农民,知道皇帝吃饭用金碗,洗脸用金盆,夜里撒尿用金便壶,并没有见过金器,或者说并没有见过金子。八太爷年轻时候走南闯北,经多见广。他说过,慈禧皇太后坐的蒲团儿是金丝编的(还说过,皇太后床前放两口缸,一口缸里盛白糖,一口缸里盛红糖,想吃伸手就抓一把),乡亲们都信以为真,啧啧艳羡。财主家的三掌柜在镇上开铺子,听说他有一枚金戒指(乡下人管那叫金镏子),但回村时就取下了,怕村人说他摆阔气,“烧包”。高台曲的戏班子里有个名角,艺名“大金牙”,男扮女装演花旦,扮相俊,嗓子亮,一张嘴,就露出那颗镶金的门牙,闪闪发光,十分漂亮;人们跑老远去看他的戏,一半为看那颗金牙。银制品也很少见,只几家富户,女人有银簪,平时并不戴,走亲戚,赶庙会,起早梳罢头,才取出插脑后的发髻上。财主家老二的媳妇,嫁来时娘家陪送一根镶了玛瑙的银簪,沉甸甸的八钱重。据说那银子成色最真,值四石小麦,谁害眼,都去借,翻了眼皮用银簪在上面擦,一擦就见轻。

穷人家里没金银,也不可能有金银。有一首儿歌唱道:

睡南洼,

牵白马。

马驮金,

又驮银,

驮回一个聚宝盆。

驮到家,

睡醒啦,

驮的都是干坷垃。

没有金,

没有银,

一地坷垃硌死人。

还有一个故事,说是王老大推独轮车给东家贩碗,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财神爷可怜他,就把一兜银子放他必经的小桥上。谁知,推到小桥前,他要逞能,说闭着眼也能推过去。果然闭眼过了桥,就没看见银子。走在后边的东家倒发了一笔外财。民间文学是农民的集体创作,作者的思想决定了作品的思想。民间文学是村夫村妇的梦,梦境仍不脱离现实。

金银代表富贵。普通农家没有金器银器,倒有铜器铁器。铜器少,铁器多,因为铜比铁贵。闺女出嫁,只要不是太穷,都要陪送一个黄铜洗脸盆。做铜盆的叫铜匠,先打后镟,打得很薄,镟得很光亮;一个铜盆值二斗小麦呢。大户六爷家,有三个铜盆,全村人都羡慕。新媳妇嫁来后,铜盆放在新房,公公婆婆、大伯子小叔子洗脸不能用。等媳妇也当了婆婆,铜盆才拿出大家用。一盆水洗全家,到最后,水就成了黑的。铜盆洗脸,很有古典味,从商朝周朝洗起,洗了三千多年。但农民想不到这些,只知道过个人家总应当有个铜盆。所以,谚语说:“家里再穷,也有二斤铜。”

那年七月十五,喝罢汤(农民管吃晚饭叫喝汤,因为晚饭只喝稀饭,不吃馍),月亮很大,很白,像集镇上卖的硬面锅盔。大人在门前坐着,或编筐,或绩麻,小孩们在空地上结成伙打打闹闹。突然,月亮缺了个豁子,像一张白面烙的饼被谁咬了一口。忽听老族长八太爷在村街上边跑边喊:“天狗吃月亮啦,快敲铜盆啊——!快救月亮啊——!”农民不知道月蚀这个词儿,只说天狗吃月亮。霎时间,男女老少都跑到没长树的地方看月亮,人人都惊恐,家家都拿出铜盆,掂上两头尖的小擀杖敲,像敲锣一样。财主家的老少掌柜也拿出了大大小小四五个铜盆,和乡亲们一块儿敲。住后沟刺林里的那个疯女人把铜盆举到头顶,边跑边敲边呜呜大叫。全村一片敲击声,哐哐哐哐,嘡嘡嘡嘡,紧张而急促。要救月亮,只有敲铜盆,古来就是这办法。铜盆一响,天狗会害怕,吃了月亮会再屙出来。在乡村,能敲出响亮声音而又敲不破的东西只有铜盆。铜盆竟还有这么个用处。眼看着月亮的豁子越来越大,发光的部分越来越小,终于全部成了灰的,几乎消失在夜空,村里顿时昏暗,人们面对面再也看不见鼻子、眼。狗乱叫,小孩吓得哭,天上地下弥漫一种恐怖气氛,像大难即将临头。敲击声更加紧急,哐哐嘡嘡混成一片。人人心都提老高,踮起脚硬着脖颈定定地看着月亮。直到看见最先被吃的那边露出一弯亮白,像俊女子的娥眉,渐渐变宽,像使了半辈子的镰刀,像新买的桃木木梳,像不沾尘土的犁面,终于,又恢复圆满,像集镇上卖的硬面锅盔,大家才长出一口气,仿佛过了一劫。这时候,拴娃才发现他的铜盆底部敲出一个洞,那是他奶奶的陪嫁物,早就不结实了;二榔头才看见他的铜盆敲掉扇面形一块,那是因为前天他的叫驴咬断缰绳跑堂屋偷吃刚摘回的绿豆角,他女人掂烧火棍打驴,驴一惊,蹄子踩在铜盆上,踩出两道口子。铜盆破了,都不后悔,因为月亮完好如故。那时的农民,对天地万物都系以眷眷真情,月亮也是自己的,月亮有难,理应相助。

我最后一次见到铜盆,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那时,我在一个叫狼洞沟的村庄“驻队”。那里不仅穷,熬一锅不放红薯叶的玉米糁就算改善生活,更因为水土不好,家家都有傻子,人人都是黄牙,男娃都矬,找不来媳妇,女娃都丑,说不来婆家。那天傍晚,我正看两个傻子在泥沟里摸黄鳝,忽见一个外号叫麻大脚的老婆子(她脸上的白麻子像天河里的星星,一双大脚好似锄板),一手拿铜盆,一手拿一截栗木棍,边敲边喊:“革命群众都听着,上级发下来救济款啦,是救济贫下中农哩。他把钱给他野女人啦。他那样儿,比烧火棍黑,没烧火棍长;要不送钱,人家不叫他睡……”她说的“他”,是指大队支书,此人又黑又矮;野女人是一个外号叫“野菊花”(意即任何人都可以采)的媳妇,在村里还算有眉眼。她男人没识够十个数,个子只到她胸前。其实,几个男人都和她有关系,支书只是其中一个。麻大脚的铜盆,显然是几十年前旧物,早破了,敲起来像敲破锣,破声破气的,而且很脏,粘满半干的鸡食,显然不再洗脸用,只仄歪着喂鸡。那村庄是扁担形,五十多户人家在山沟里撒二里长。到天黑,她在村里敲了俩来回,而后停了。夜里听说,支书给她送去了十元钱。这不是第一次敲铜盆,已经敲过几次,每次都能得到十元钱。她是老贫农,苦大仇深,根正心红,支书拿她没办法,要是别人,早整到死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敲铜盆,麻大脚的铜盆或许是乡村的最后一个铜盆,最后一个铜盆仍用于当锣敲。

那时候,除了铜盆还有铜茶壶。铜茶壶不多,只少数人家有。总是用木板做个圆柱形外壳,有耳有盖,内衬棉褥,将壶放入,只壶嘴伸出。那叫包壶,早晨倒进茶水,到中午还不凉。狗剩婶家的包壶最漂亮,外壳漆成大红,还画了黄花绿叶蓝蝴蝶。谁家来客都去借,包壶摆在堂屋,增加几分排场。狗剩婶在村中就很有地位,大家都抬举,女人们见她老远就笑。此外,铜制品就只有铜锁、铜顶针和牛戴的铜铃铛了。

农民家中有色金属很少,最多的是铁器。生活用品有铁锅、菜刀、锅铲和头发换来的针,生产工具中的犁面、犁铧、耧铧、耙齿、锄、镰、铲、锨、耙、铡等等都是铁铸的或铁打的。我读过明朝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编撰的《农政全书》,那里边有农具图谱。我发现乡亲们使用的工具在图谱里都能找到。那些物件都是铁木结合,简单而又古老,怕是自铁器时代开始以来就是那个样子。生产工具没有变化,生产关系、生产方式也没有变化,农家的生活也就一直重复着列祖列宗,古色古香,平静平和,贫寒而又满足,封闭而又稳定。一辈辈先人都是这样过日子,虽单调,也有味,虽辛酸,也快乐,习惯化为基因,代代相传,并不想改变,也想不到改变。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下子一切都改变了,农民特别别扭,特别不适应,却也没办法。那时,生产工具已归集体,铁锅、饭勺之类也已上交,紧接着来个“大炼钢铁”,所有铁制品都扔进了炼铁炉,炼成黑不溜秋的废物。经过“大炼钢铁”,农家已无铁制品,仿佛回到了铁器时代以前的远古……

同类推荐
  • 我读.5

    我读.5

    《我读5》用最简洁直白的方式,从作者、写作背景、内容等方面,向读者多角度地呈示一本书的内核。所选的题材范围颇广,比如《自由》《巨流河》《寻找家园》《寻路中国》《容忍与自由》《消逝的燕京》《隐居·在旅馆》《隐私不保的年代》……每本书的背后都有一个小故事,读来妙趣横生。
  • 张闻天早期译剧集

    张闻天早期译剧集

    本书收张闻天早期译剧五种。德国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最后一场《监狱》,写浮士德闯入监牢,企图救出马格雷,俄国安特列夫的《狗的跳舞》写亨利失恋后,由于无法解决人生的问题而自杀。
  • 彷徨:鲁迅作品精选(感悟文学大师经典)

    彷徨:鲁迅作品精选(感悟文学大师经典)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 情书·名人·美文

    情书·名人·美文

    在北京《京报》上,女师大学生为“驱逐校长杨荫榆”而向当时的北洋政府请愿的消息刊登了出来。但“驱杨运动”的初步结果,却是,许广平等6人被校方开除,在开除令里许广平被斥为“害群之马”,从此就得了一个害马的绰号。在学校的布告里面,校方公布了这几个人表现怎么不好,并把表现不好的内容寄给六个家长。这样就很容易引起家长误解,认为自己的女儿怎么在学校里面不守规矩,不守纪律,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鲁迅就和几个老师联合起来写了一个声明。《情书·名人·美文》讲述了名人生平事迹和家庭婚恋。
  • 湖北当代长篇小说纵横论

    湖北当代长篇小说纵横论

    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之旅中最为显目的景观,历史小说的创作更是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创作成就,凸显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历史小说创作的鼎盛时代的到来。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和历史记忆,成为当代作家创作的最丰厚的文化底蕴和书写资源。历史小说作家在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巨大的艺术审美的创造力,以及历史文本的接受效应和后遗效应等等,都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可多种选择的话语批评空间,和进行多向度审美研究的可能性
热门推荐
  • 人的守护

    人的守护

    人最基本的是生命,最爽的是长寿加财富,而最悲剧的是永生---------。最最最悲剧的是还有一个永生的老婆。
  • 仙女座战记

    仙女座战记

    【第二组签约作品】简介?呵呵,无非就是一个普通青年的传奇星际历险故事而已。
  • 爱马仕牙医

    爱马仕牙医

    腹黑牙医和任性护士的故事。许家乐以为艾文迪是个高不可攀的奢侈品,艾文迪以为许家乐是个混吃等死的基本款,后来发现他们都错了……
  • 星剑天穹

    星剑天穹

    浩瀚宇宙,无垠星空,一人一骑,冠绝星空,一人一剑,问鼎虚空
  • 神之塔

    神之塔

    传说,神用七天创造天地万物。第一天,神創造出空間,把空間劃分因為各層面和維度,又把空間扭曲為時間,賦予它生命,命它名為宇宙,宇宙因此有了呼吸,有了空氣。第二天,祂製造了千萬種元素,把名叫、金、木、水、火、土、光、暗的元素,分別給予七位兒子和女兒掌管。第三天,祂制造元素之灵,分裂并把它们分布各个空间层面。第四天,祂把元素合併,製造大千世界,在世界當中創造海洋和陸地,並給予空間掌權。第五天,祂製造萬物,劃分他們成各個種族,祂命宇宙把呼出的空氣給予大千世界,因此世界有了天空,有了大氣。第六天.......
  • 阴阳执法士

    阴阳执法士

    18岁的冷晨拜清风道长为师傅,从此,便成为了一名道士……
  • 恶生

    恶生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世界中有着元气,生命体内有着法力。看山村中的少年如何在死生之间变幻,如何在这黑暗的世上生存,最终达到巅峰。“且与我一道吧,这血淋淋的世界!”
  • 在风雨中的成长

    在风雨中的成长

    李观音保是一个国家安全局人员因在敌人的区域获取情报,意外的被敌人识破身份;为了能扫除最大的头目明只自己身处危险漩涡之中,挺而走险。敌人为了除掉他把他引入距离边界线的丛林深处除掉他,不料被人救出产生激烈的争斗。李观音保身负重伤,在自己昏迷之前找到他的好兄弟好战友把情报藏匿地点告诉自己最信任的人。他的兄弟杨静强在找情报时意外发现了他的一本自传《在风雨中的成长》从而揭开他的成长历程…………
  • 爱无可救药

    爱无可救药

    当哑巴遇到小美,就像干柴遇到烈火当小美爱上哑巴,就像飞蛾扑向烈火爱情总是那么美好,现实却总那么残忍谁对?谁错?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你
  • 灵主降世:邪女成妖

    灵主降世:邪女成妖

    前一世,她是暗门顶级高手,为了妹妹能过上平凡快乐的生活,日日犹如生活在炼狱,是双手染满鲜血的妖。这一世,她是东方家神秘传承的命定之人,主宰大陆沉浮,保家人护亲友,闯龙探虎穴,屠万千生灵,救人于水火,她是火光中立起的魔。大军前,她铿锵而立,“我用这条命陪着你们,死而不屈……”绝情处,她轻笑相对,“我把这一身血肉给你,用我的命付你的情……”灵主降世,风雨飘摇,异世大陆,将掀起如何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