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罢阉牛,想起阉猪,阉猪也叫劁猪。
除了准备产仔的母猪,和将做种猪的公猪,都要阉,不阉,长不出肉。母猪生了十窝八窝,产崽少了,要改做肉猪,也要阉,不阉,不上膘。种猪又叫郎猪,三年过后,便要淘汰,不阉,肉有臊味儿。鼓儿词中,有一段《蔡老三劁猪》,其中唱道:
你别跑,你别叫,
趴地上轻轻挨一刀,
除去了欢乐与烦恼,
再不想生儿育女那一条。
光吃食儿,光睡觉,
呼呼噜噜上大膘;
到过年,老天爷面前一块菜,
老奶奶磕头把香烧……
庄稼人离不了阉猪的。以阉猪为业的人却不多,不像木匠、泥水匠、豆腐匠,哪村都有。这方圆十几里,只一个阉猪匠,就是刘猴子。
刘猴子,祖籍山东阳谷,逃荒来的,常以故乡出过打虎英雄武松而自豪。他自己竟生得矮小,嘴尖鼻塌,颇类武大郎。人却极机灵,一双小眼儿一眨巴,就是主意。十五岁学会阉猪,到而今四十年了。没受过穷,没挨过整。“文化大革命”厉害,可没动他一根毫毛。阉猪归来,给队干部捎瓶酒,给记工员送盒烟,工分照记不误,还表扬他是为“学大寨”服务。这几年,凡挣钱的人都要纳税。税务所找到刘猴子,他一席话说得好可怜,仿佛阉猪等于乞讨,便免税了。其实,他挣钱不少。阉崽猪,公的,一元,母的,二元。阉大猪,郎猪,三元,母猪,六元。如果一下子阉十头、二十头,仅九折优惠。
阉猪,历史悠久。刘猴子家中曾敬奉一尊神像,半尺高,泥巴捏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手持两股叉,叉尖儿绑两绺长发;据说是孔夫子的弟子冉求。那贤人和阉猪有何瓜葛,惜乎史籍不载,刘猴子也没解释过。虽然阉猪匠把自己的事业和圣贤拉上了关系,世人却仍瞧不起,贬为下九流,和剃头的、唱戏的、吹鼓手一样。近年来,演员、理发师之类社会地位大增,阉猪匠竟仍被小视,不能做证婚人,不能送亲,赴宴不能坐首席。刘猴子从不计较,整日价眯着一双小眼儿笑,出去兜生意还哼着一路小曲儿呢。
阉猪匠走村串户,不能像别的生意人一样喊叫。刘猴子只背一把两股叉,叉尖儿绑两绺长发。那就是招牌。笑笑地在村中转,很快就会被人看见。只要有一家阉猪,猪的尖厉的叫声会告诉所有人家:劁猪匠来了。便都循声找去,一个个领他到家。阉猪的工具,仅一把尖刀,一拃长,磨得锋利,不用时插鞘里,挂裤带上。那技术其实简单。阉崽猪,公的,一分钟,母的,两分钟,阉大猪,公的,五分钟,母的,十分钟。阉后,照例要念咒语,只见嘴动,听不到声音,颇神秘哩。咒语是师父传的,古来如此,不轻易告人。据说,如不念咒语,伤口要出血生脓,危及牲畜生命。尖厉的猪叫声此起彼伏,不消个把时辰,在村前村后响了一遍,刘猴子的腰里便有了大把钞票。转罢两个村子,看看时候不早,顺便拐镇上割一斤二斤大肉,挑在两股叉上,哼着“靠山黄”梆子腔,乐悠悠回家去了。
有头有脸的人不当劁猪匠。劁猪匠总找不来老婆,因而便有“劁猪匠出门一把锁,回家一把火”的乡谚。刘猴子却有老婆。她也是逃荒的,面目清秀,头发却稀少,绾不成髻,便四季戴帽子。困厄中,嫁给刘猴子。两口儿倒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甜。生一男孩,长相如戏台上的小生,又聪明伶俐,七岁上,便学会了阉猪。十七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看父亲老了,便接过了阉猪刀。小伙子不再背两股叉,只将两绺长发绑在自行车把上,也不念咒语,伤口并不发炎。家里那尊冉求的泥胎,搬进新居时,被扔进了粪坑。老父见了,叹口气,没说什么。光景更富足,自行车换成了“嘉陵”摩托,车把上仍绑着两绺长发,突突突开进村,人们便说:“小劁猪匠来了。”
刘猴子的事业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