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虎头,丙寅年生,身长六尺,腰如囤围,胡须似张飞。曾给财主扛长活,能肩起两布袋豌豆,走路带着风,深得阮员外赞许。又曾和人打赌,挟起三百斤重的碌碡,绕打麦场走三周,赢得一壶烧酒。
爹死时,留下一堆酒债,也传给他阉牛的技艺。公牛性烈,不阉不宜饲养,更不好役使。阉牛的方法很多,主要有割、勒、夹、捶几种。爹常用刀割,出血忒多,牲口受亏。他最善捶,即以有棱的裹上细布的木板,和二斤重的木槌,隔着肉皮,将睾丸和身体之间的联系物捶断。这,极要分寸,太轻了,捶不断,太狠了,硌破肉皮,甚至整个儿砸掉。阉前,要先将牛弄倒,前腿、后腿各捆一起。这,极不易,十个壮汉也推不倒一头牛,且如果牛被惹恼,会蹿上来抵人,轻者残废,重者送命。冯虎头有绝技,也有一种威慑力量。阉牛前先喝半碗烈酒,乘兴往牛面前一站,大高个子先吓那畜生一跳,伸手拉过牛绳,啪啪扯两通响鞭,鞭梢儿正巧掠在牛耳上。有的牛被惊呆,有的牛觳觫不止。猛不防在牛前胛下狠踢一脚,再凶的牛也乖乖卧倒就缚。
总有很多人去看阉牛。女人不去,都是男人和孩子。
冯虎头忙时种田,闲时阉牛,有饭吃,有酒喝,日子过得舒坦。突然来个“合作化”,集体干活挣工分,粮食总不够吃。他饭量大,一顿能吃一升小米。当年去阮员外家,头一餐竟一口气吃十二个窝头,很令那财主惊异,又窃喜,吃得多必定力气大。而今,肚子常瘪着,酒瘾却又常发,无钱沽酒,急得好苦。牛合了槽,生犊儿少了,要阉的牤牛更少。他整天蔫蔫的,几乎不再阉牛。
当人们已经忘掉了阉牛匠冯虎头的时候,冯虎头又重操旧业了。虽然已经鬓发斑白,可个子依然高,力气依然大,一顿能吃三碗干饭,一次能饮二斤烧酒,五尺高的牲口到他手下,依然如玩熟了的猴儿似的驯顺。人老境,阉牛的方法又有改进。过去,捶打时牛疼得难受,哞哞呻唤,有人还见到它掉眼泪。现在,打了局部麻醉针,任凭如何摆弄,它自己也无感觉,有的还悠悠地反刍倒沫。以前,阉过后,那地方肿得水桶大,牛不能走,不能卧,不吃草,不饮水,眼见得瘦了。如今,阉后就灌消炎药,三五日后,就又能拉犁拉耙了。有个养牛专业户,四十头公牛长到四颗牙还没阉,一个个如老虎羔子,扰乱得整个牛群不安。登门将冯虎头请去,管吃管喝,阉了三天,临走,送三百元钱,十瓶美酒。
麦梢黄时,五十里外一个农民,从外地买回一头牤牛,头如雄狮,身如大象,高叫一声震得墙头掉土。可就是性子太烈,进出牛屋,须前后两根牛绳两人拉着。三天掀翻四次石槽。主人拉它饮水,呼一声蹿上来,抵断了三根肋骨。看见母牛,必挣断皮绳追逐,吓得村人不敢从门前过,如避猛虎。眼看那牛一身力气,却没法役使。主人正要拉食品站宰掉,听说了冯虎头,便托人请他。老人上着短衣,腰束布带,下穿扎腿裤子,拿一杆系了红缨的长鞭,兴冲冲去了。到门前,只朝拴牛的柳树下瞟一眼,便先入席。主人敬三大杯,陪客的人各敬三大杯。而后划拳,冯虎头声如洪钟,威镇四座,依次打败了所有陪他的人。席终,径自将酒倒满茶碗,咕嘟嘟喝下。酒后用饭,吃了两个硬面馍馍,两碗烫面饺子,打个饱嗝,袖头嘴上一擦,大步出门。引来了数百人观看,老头儿、汉子、小伙儿、娃娃,严严地围个大圈;都想看得清,又都不敢走近。众人都紧张,阉牛匠却不慌,勒勒腰带,提提鞋子,朝手上吐口唾沫,盯着那牛来到树下。那牲口眼如铜铃,灼灼有光,一双犄角,翘然似钢叉,迎着冯虎头,呼呼喷粗气。只见他哧棱棱解开牛绳,伸手抓住牛鼻子,随即高高举起。牛个子高,他更高,直将牛头拉个嘴朝天,伸到半空,前蹄几乎离了地。牛虽有两只角,却没了用场,虽有一身力,却无法施展。冯虎头扯起皮鞭,一声声似雷炸,鞭子专抽牛屁股,浅浅的绒毛上印下横竖的鞭痕。那畜生呜呜叫着,撅起尾巴,扭动后胯,扬起后蹄尥蹶子,地上尘土蹬了半尺深。耍猴儿似的折腾一阵,牛乏了力,胯上出了汗。老人趁势猛地将它前腿一绊,它不得不屈膝跪下,又将牛头一按,便卧倒了。紧接着,折身骑上牛脖子,两腿狠夹,紧提牛鼻子。牛的四条腿再也使不上劲,只尾巴在地上扫。老人令人将四蹄捆了,又召唤十几个小伙子,按头,拽耳朵,抓角,拉尾巴,抱腿。这时,众看客才松一口气,慢慢走近。阉牛匠腾出手来,打针,轻抚,慢捻,猛捶,而后,用益母草、红花、茅根熬的水擦洗。那牲口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想踢腾,踢腾不开,只愤愤地出粗气。事毕,解开绳索,老人又扯一响鞭,牛忽生站起。不再逞凶,只回过头去伸到胯下舔那受伤的地方。
这次阉牛,在几十里内被广泛传颂,越传越神,竟演义成了一篇传奇故事,冯虎头成了斗牛士。
又一次阉牛归来,老人独自饮了半斤“竹叶青”,酩酊大醉后,竟一头栽到门槛上,死了。
他的儿孙们虽也身高力大,却都鄙弃阉牛的职业。因此,祖传的技艺竟断了传人。
新修的《县志·农牧编》中,为冯虎头立了传,凡一百二十字。那阉牛匠也算不朽了。
1987年11月28日初稿于南阳玄妙观
2009年3月21日改订于宛城白水之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