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母亲就到了柳德密拉那儿。母亲仔细地望了望门——一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一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来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注意她,于是踌躇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您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就是这个,请您赶快印……”
接着,她就开始讲尼古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要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要对他们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柳德密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御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御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焰的反光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又恢复了方才那严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样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柳德密拉开始看巴威尔的演说,起初好像不很起劲,可是渐渐地,她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很快地将一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伸直了身子,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您儿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谈——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这种悲惨的事。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问您,有了这样的儿子,一定很好吧?”
“是的,很好!”母亲说。
“同时也害怕,是吗?”
母亲镇静地笑着回答说:“现在已经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她脸上颤动,也许,这是她抑制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会很快地排出来,您睡吧,您忙了一天,也够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现在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一天的疲劳使母亲头昏脑胀,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是异样的平静。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心胸。
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每逢经过很大的骚动之后,一定会有这样的心情。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但是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强。
她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朗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女主人手里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带着不像平时那样的微笑,望着母亲的脸。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说,“快要10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一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暂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欢您的微笑。那么平静、善良……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好像天鹅绒一般的柔和。
母亲觉得,今天柳德密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容易让人亲近了。在她那苗条身体的柔软动作里,有着无限的美和力量,使她的严厉而苍白的脸显得柔和了一些。
柳德密拉倒茶的时候,告诉母亲尼古拉被捕了——她派去打听的小男孩已经回来了。她劝母亲不要回去,等打听清楚了警察究竟在那里等候什么人再做打算。
柳德密拉又讲起了尼古拉,对于他的被捕并不感到惋惜,可是母亲觉得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时间过得要比平时快,喝完了茶,已经快到正午了。
一个矮小的医生走了进来,他匆匆说道:“第一,尼古拉被捕啦。啊,符拉索娃,您怎么在这里?抓人的时候您不在?”
“他事先叫我到这儿来的。”
“哦,第二,昨夜来了许多青年人,把演说稿油印了500份。我看了,印得不错,字迹很清楚。他们准备今天晚上在城里散发。可是我不赞成,城里最好用铅印的。那些油印的最好拿到别处去散。”
“那么让我拿到娜塔莎那儿去吧!”母亲起劲儿地说,“给我吧!”
她急切地想着赶快散发巴威尔的演说,把儿子的话散到全世界。此时此刻,她用等待着答复的目光望着医生的脸,准备恳求他。
柳德密拉望着她,搓着自己的额角说:“这对您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母亲热烈地、好像要求似的问道。
“是因为这个!”医生很快地、忽高忽低地说,“您在尼古拉被捕之前一小时从家里出来,您跑到一个工厂里,那里的人很多,都认识您是一个女教员的婶母。您到工厂之后,工厂里面发现了有害的传单。这一切都可以编成一个绞索,勒在您脖子上。”
母亲感觉出来了:他们不太愿意让她去冒险。但她相信,他们会对她的愿望让步。于是想赶快催促他们做到这一点,她愈说愈坚定,最后他们终于让步了。
“既然这样,您就去吧……”医生很勉强地同意了。
他对母亲说明了各个步骤,然后双眼凝视着她的脸色说:
“好,祝您成功!”
医生似乎仍是有些不满地走了。
柳德密拉关好了门,轻轻地笑着走到母亲面前。
“我理解你……”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又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着。
“我也有个儿子,他今年13岁了,可是他跟着父亲。我的丈夫是个副检察官,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我常常这样想:他将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她那湿润的声音抖了一下,然后又沉思似的平静而流畅地讲着:
“养育他的人,是我所亲近的。我的儿子长大了可能会变成我的敌人。他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现在我用的是假姓。我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这是很长的日子!”
她站在窗口,望着没有云的苍白天空,继续讲述:
“假如他能够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可以更坚强,心里就不会有创伤一直在作痛。即使他死了,我也会舒服些……”
“我亲爱的!”母亲低声说,她觉得她心里满是同情。
“您真是幸福啊!”柳德密拉微笑着说,“母亲和儿子站在一起——这真是了不起,这是多么难得呀!”
符拉索娃不自觉地喊道:
“对!这是特别好的!”她如同吐露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你们所有的人——你啦,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啦,所有追求革命真理的人们啦——也都站在一起!人们突然都变成了亲人,说的话虽然不了解,可是其他的一切都是能够了解的!一切!”
“对啊!”柳德密拉说,“对啊……”
母亲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轻轻地推着她,自语似的说,好像也在倾听自己所说的话。
“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了!心地善良的、正义的人,都起来顽强地攻击一切邪恶,用有力的脚践踏着虚伪。他们起来征服人间一切的痛苦,起来消灭地上一切的不幸,起来战胜一切的丑恶——而且一定会战胜的!有一个对我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太阳!是的,我们一定会创造出来!我们要将破碎的心结合成一颗完整的心——我们会把它结合起来的!”
她心里燃烧着新的信仰,又想起了已经遗忘了的诗词。她把这种言语由衷地散出来,如同火花。
“在真理和理性的道路上前进的孩子们,把他们的爱贡献给一切,他们用新的天空保护一切,用内心发出的不灭火光照耀着一切。有谁能扑灭这种爱的火焰呢?有什么力量能高出这种爱呢?有谁能战胜它呢?!产生这种爱的是大地,全部生活都希望着这种爱能获得胜利!”
“您讲的全对!可是,我们现在不要再讲这些了!希望它能像您所说的一样。”接着,柳德米拉比较平静地劝说,“您该走了,路远着呢!”
“是的,我快要走了,您知道,我是多么愉快呀!我带着儿子讲的话,我的血肉讲的话!这不跟自己的心一样吗?!”
母亲满面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只是模糊地反映在柳德密拉的脸上。但母亲明白,柳德密拉是用她特有的矜持抑制着自己的喜悦。忽然,母亲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执拗的愿望,要将自己心里的火点到这个严峻的灵魂里,使它燃烧起来,让它也跟着充满喜悦的心一同和鸣起来……
母亲紧紧地握住柳德密拉的手说道:“我亲爱的,假使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已经有了照耀大众的光,而且将来有一天他们准会看见这个光,会衷心地和它拥抱,这是多么美好啊!”
“这不正像是替人类产生了一个新上帝吗?万物为万人,万人为万物!我就是这样理解你们全体的。真的,你们都是同志,都是亲人,你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真理!”
她停了一下,喘了一大口气,仿佛是要拥抱似的伸展了双臂,接着说道:“我一想起‘同志’这个名词时,心啊,就会听见前进的声音!”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柳德密拉的脸一下子就红起来,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流下了大颗的、透明的泪珠。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她,欣慰地笑了。她因为自己心灵的胜利而备感骄傲与自豪。
分手前,柳德密拉望着母亲的脸,悄声说:
“您不知道,跟您在一块有多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