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早就到了火车站。
她坐在门口的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等待着。每次开门的时候,就有一阵云雾般的冷空气吹到母亲的脸上。这使她觉得十分爽快,于是,她便深深地呼吸一口冷空气。
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黄色手提箱走进来,迅速地朝四周看了一遍,然后径直朝母亲走来。
“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
“是的,到塔尼亚那里去。”
“对了!”他说的是对上了事先约定的接头暗号。
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一支烟卷来点着了,稍微举了举帽子,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
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来,向靠近通往月台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
一个穿着短大衣的年轻人和她撞了一撞,他举起手来在头旁边挥了挥,便默默地跑开了。
母亲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色的眼睛从衣领后面朝她望着。这种盯人的眼光好似针一样刺着母亲。于是,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抖动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好像突然就沉重起来了。
“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母亲回想起来,她想用这个念头慢慢地抑制脑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不快却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母亲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前,小心地、慢慢地坐了下来,好像怕弄破身体里面的什么东西似的。
一种强烈的灾祸的预感使她相信自己被他们盯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完蛋了吗?”母亲问自己,但接着是颤抖的回答:
“大约还不妨事吧……”
母亲感到,有一种敌对的力量执拗地紧抓住了地,紧紧地压迫着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污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
这时候,她心里鼓起一股好像震撼了全身的猛劲,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对自己说:“可耻啊!”
她立刻觉得振作起来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了一句话:“不要给儿子丢脸!没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触到一束没有精神的、胆怯的视线。
“现在到底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
又来了一个路警,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很快地消失了。
老头子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用一种好像生气的眼光注视着母亲的脸。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好像重重地在她脸上打了两下,刚才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她感到好像把自己的脸皮撕破了、把自己的眼睛打坏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说,我才不是贼呢!”母亲用全身的力气喊道。
她眼前的一切在她激愤的旋风里面回转翻腾起来了,心里感到强烈受辱的苦味儿。她把箱子猛地一拉,打开来。
“你看吧!大家来看吧!”
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高声喊着。喊声中充满了激动的愤恨与畅快的美妙……
与此同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迅速地跑了过来。
“我不是贼!”母亲看见人们纷纷拥上来,稍微安稳了一些,朝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放开嗓子说道: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符拉索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讲话的稿子!今天,我要把这些稿子分散给大家,让大家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母亲把手在空中一挥,传单便纷纷飘到人群里。
母亲看见人们拾到了传单,并将传单藏在怀里和衣袋里——这种情形又使她振作起全身的劲头。
母亲周身有些紧张,切切实实地感到觉醒的自豪感在心里成长,被压抑了的喜悦突地燃烧起来了……
母亲不断地从箱子里取出传单,忽左忽右地朝群众们抛去。
“我的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们为什么要被判罪?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吧!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他们要你们诸位传达真理,所以昨天被判罪了!我直到昨天才算明白了,这种真理……没有人能够反抗,没有人能够反抗!”
群众静下来了。他们越来越挤,人数不断地增加,用身体的圈子紧紧地围住了母亲。
“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你们劳动的报酬。我们一辈子都是在劳作里面、在污泥里面、在欺骗里面、一天一天地葬送着自己的生命!可是别人却是利用我们的血汗来享乐,坐享其成……”
围观的群众被这个容貌和善、长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的白发妇人有力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们本来是被生活隔开,互相隔绝,现在被她热烈的言语所鼓动,融成了一个整体。
近旁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的饥渴般专注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的脸上都感到了温暖的呼吸。
“滚开!滚开!”宪兵们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母亲觉得,大家都是愿意了解她并相信她的。因此,她也急于要把她知道的一切,把使她感到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告诉大家。
“我儿子的话是工人阶级的纯洁语言,是不能收买的灵魂所说出来的话!你们可以看出来的。他的勇气是不能收买的!”
母亲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子,她踉踉跄跄地坐在椅子上了。
母亲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东西都摇晃起来了,她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疲劳,又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诸位,团结起来!”
宪兵用一只红色的大手抓住了母亲的衣领,将她摇荡了一下。
“住口!”
她的后脑撞在墙上,一瞬之间,她的心被有刺激性的恐怖烟雾遮住了,但是,这烟雾立刻消散,心又光亮亮地燃烧起来。
不久,宪兵就来到了。
“走!”宪兵恶狠狠地命令。
“什么都不要怕!还有什么比你们一生所过的日子更苦的……”
另外一个宪兵抓住母亲的另一只手。
他们带着母亲,大踏步地走去。
“复活了的心,是不会被冻死的!”
暗探挥着手很快地在她的脸上打了一下。
一个又黑又红的东西一瞬间使母亲的眼睛发花,嘴里满是血的咸腥味。
但是,周围群众发出的一阵密集而又响亮的呼喊声又使她振作起来。
“不许打人!”
“你这个混蛋!”
“鲜血也吓不走真理!”
母亲的背脊和颈部被推搡着,肩上和头部都被打了。周围一切好像昏暗的旋风似的,在那呼喊声里、怒号声里和警笛声里旋转起来。
一种使人眩晕的东西,浓厚而有力地钻进耳朵,塞住喉咙,使她不能呼吸。
她被人推到门里。母亲抽出了一只手,死命地抓住了门框。
“真理是鲜血也不能扑灭的!”
他们打了她的手。
“你们这些疯狗!多么让人气恨!听着,仇恨就要背在你们的身上了!”
宪兵们凶狠地扼住母亲的喉咙,叫她喘不上气来,但她依然发出嘶哑的喊声。
“苦难的人们……”
回应她的是悲恸的哭喊——不知是谁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