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之后,正赶上一个休息日,巴威尔·符拉索夫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像他父亲那样,攥着拳头一边捶着桌子,一边向母亲叫喊。
“拿饭来!
“还有我要抽烟,把老头子的烟斗给我!”巴威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叫着。
母亲走过来,抚摸着他那被汗水湿透了的蓬乱的头发,静静地说:“这种事不是你应该做的……”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看到母亲眼睛里充满着悲哀,他的心灵备受感动。
“你要是喝起酒来,那还能养活妈妈吗?”
他紧闭着眼睛说:“大家都喝酒……”
母亲喟然长叹。他说得不错,她自己也明白,这鬼地方除了去酒馆之外,人们再没有别的玩的地方了。但是,她仍旧说:“可是你不要喝!该你喝的那份儿,你爸爸早已替你喝光了。他叫我受的苦够多了……你可怜可怜你妈妈,好不好?”
听着这悲伤而温和的话,巴威尔逐渐地清醒过来,仔细地望着母亲。
她长得很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好像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椭圆形脸庞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一双不安而哀愁的眼睛暗淡无光。她的右眉上面有一块很深的伤痕,所以眉毛略微有点往上吊,看上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一点,这给她的面孔添上了一种小心谛听动静的神态。在她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杂有一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巴威尔的面颊滑下来。
巴威尔母子俩的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安静、更稳妥了,与工人区其他各家相比有点不同。
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巴威尔都有了: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一切他都买了。一开始他和同龄人一样,也出席晚会,也学会了加特里尔舞和波尔卡舞。每逢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神。
有一次,母亲问他:“怎么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一种阴郁焦躁的口气回答:“闷得要死!不如去钓鱼,那样倒还好些呢,或者——去买上一支猎枪。”
他沉默寡言,一对大大的碧眼和母亲一样,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却很显然地离开了一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往往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回家时并没有喝醉。
母亲非常留心巴威尔的行动,她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渐渐地变白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佛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从前,常有伙伴来找他出去,但是现在由于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来了。
母亲看到儿子和别的青年工人不同,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来,他是在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其他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发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他开始拿些书回来,悄悄用功,读过的书立即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录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说话,只是偶尔在饭桌上,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在休息日,他总是一早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她知道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奇怪的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有一次,巴威尔拿回了一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一边谈话,一边轻快而勇敢地向前行进。
“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马乌司去。”巴威尔这样介绍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可是她心想:“一方面尊敬基督,另一方面却不到教堂里去……”
在那个木匠朋友替他做的书架上,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母亲说话时用“您”,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母亲说:“嗳,妈妈,我回来迟一些,请您不要担心。”
儿子的这种态度使她欢喜。从巴威尔的话里,她能感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她想:“别人都那样,而他却像个和尚。他太老成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时不时地,她又想:
“或许巴威尔结交了什么姑娘了吧?”然而,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年头也过去了。时光就像流逝的河水,不分昼夜地跑掉了,但是母亲的生活依然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沉重的担忧,越来越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