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后,巴威尔像往常一样开始看书。母亲收拾好碗碟,小心翼翼地来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巴威尔!我没事儿!”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洗净了手之后,又回到巴威尔身边。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压低声音答道:“我在看禁书。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威尔?”她说。
他抬起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我要知道真理。”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种秘密而又可怕的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习惯于不假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着,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
“请你想一想,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40岁了——难道有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发泄他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30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听着他的话,母亲觉得害怕,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着光芒。
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巴威尔就住了嘴。在自已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妈妈记得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纪念的事情呢?”
她听了这些,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在心里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既悲且喜的新鲜情感,这种情感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呢。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淡忘得不很明朗的思想,轻轻地吹燃了已经熄灭了的对生活茫然不满的感情——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很仔细地聊过,但大家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
但是,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讲的一切都在触动她的心灵。她的心中充满了对儿子的自豪,因为儿子能够正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恼,疼爱她、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没人怜惜。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关于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悲伤的,是为她所熟知的真实情景。在她胸膛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颤动起来,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温暖。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得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非学习不可,我们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巴威尔那双一向绽放着尖锐的目光的眼睛此时竟变得这样柔和,这样亲切——这使母亲感到高兴。在她心里,她为儿子能够把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自豪,但是另一方面,她还是不能忽略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能不顾她儿子异于常人的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一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惯了的生活。
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对自己说服力的自豪,提高了巴威尔对自己的信心。他向母亲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把这些人当做兽类似的捕捉、监禁、充当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诚地慨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物在她心里引起了恐慌,她想问他:“真的吗?”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教会她儿子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人们的故事。而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妈妈了解我了吗?”
“了解了!”母亲叹了口气回答道。从她的眼里,又滚出了泪珠儿,她抽咽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去,我全对你说了!母亲,如果你爱我,我也请求你不要妨碍我……”
“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叫了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紧紧地把它攥在自己的手中。那声热情而有力的“妈妈”,使她非常震惊,而这种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
“我什么也不妨碍你!”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当心自己,千万要当心!”
她的目光中满含着亲切与温柔,她紧紧地盯住儿子高大而匀称的身体,冷静而迅速地说:“上帝保佑你!不过,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外人非提防不可——人们都是互相嫉恨的!有些人又贪心又妒忌,他们乐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他们就恨你,想着法儿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过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含笑说道:“人们很坏,那是真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就变得好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小时候害怕陌生人,长大了就开始憎恨他们,对于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卑劣,对于另一些人,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有一味的憎恨。但是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看法,自从我知道了人们的丑恶并不全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
母亲凝视着他,说道:“天啊,你真是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之后,母亲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巴威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地显示出他淡黑色的、倔强而严肃的面容。
母亲穿着一件衬衣,赤着脚板,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伫立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出浑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