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和幻象使她几乎忘记了疲劳,在她脑海里不断出现着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现在怎么办?”
她仿佛又看到了先前她与巴威尔、霍霍尔游行分手那一刻的情景,她哭不出来——心受到压抑,已经干枯了,嘴唇也是微裂干燥的,嘴里觉得火热难挨。两手发抖,背上的皮肤也不住地在轻轻抽搐着。
傍晚时分,来了几个宪兵。他们闹哄哄地闯了进来,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情。母亲毫不惊奇也不害怕地迎接了他们。
她一声不吭,只是用干燥的舌头舐着嘴唇。军官煞有介事地不停地教训着,母亲觉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他自己高兴。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一直等他说道:“老婆子,如果你没有本事教训你的孩子尊敬上帝和沙皇,就得怨你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才开了口,这时她正站在门口,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地低声说:
“不错,孩子们是我们的裁判官。他们要很公正地责备我们,因为我们在这条路上离开了他们!”
“什么?”军官大声喝问,“大声点!”
“我说孩子是我们的裁判官!”
军官恼怒了,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可是他的话,只在母亲身上回荡,并没有让她生气。
到后来,他命令母亲在记录上签名。
母亲的手尽管捏不惯笔杆,但还是用印刷体写了几个粗大的字:工人的寡妇,符拉索娃。
“你写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军官轻蔑地歪着脸喊道。过了一会儿,又冷笑着说:
“没文化的家伙!”
那帮人走了。母亲和衣睡下,她像跌入深渊一般地陷入可怕的梦境。沼泽、婴儿、葬礼、教堂……一切都光怪陆离地在翻转变幻,她在里面不停地走着。她突然绊了一跤,迅速地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渊对着她发出可怕的吼声……
她吓醒了,浑身在发抖。好像有人用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恶意地揉捏着它,轻轻地压榨它。
上工的汽笛执拗地鸣叫了。她断定这已是第二次的汽笛声了。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还没有做祷告,于是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站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心里觉得非常空虚。
在午饭之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来了。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候,母亲就低声说:
“啊,您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见了会把您抓去的呀……”
他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推了推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很快地说:“事先我早跟巴威尔和霍霍尔讲好了,如果他俩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他亲切地解释着,随后又向母亲说明搬进城里去住的必要性。
母亲听到这种充满关怀的亲人般的言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双眼和平地望着尼古拉。她虽然听不懂他的理由,但却深感惊奇,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这种亲近感和信任呢?
“什么时候搬?早点吧!”他问过之后,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可当真啊,不然我要替您担心。”
他抓住母亲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又请求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就像平常那样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母亲也是悄无声息地送他出门,心里暗忖:“一个大好人,可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就在第四天,母亲搬到尼古拉家里了。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市郊的一条荒凉破败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绿色侧屋,添造在一所由于古旧而显得臃肿而又昏暗的二层楼房旁边。
在3个房间中,都充满了一种特殊的空气,让人觉得非常轻松和舒服,可是说话的声音却不自觉地要压低下来,身在其中,绝不想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要妨碍墙壁上那些凝神沉思的人们。
对她来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是,她却丝毫也没感到拘束。
她很关切地看着尼古拉的一举一动感到有一种愿望,要尽自己最大可能来照顾他,使他在生活里感到亲切、温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笑的举动,与常人不同之处,以及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孩子般聪明的神情,都使她备受感动。
有时候,她的思路转到了儿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现了被新的声响所包裹着、被新的意义所鼓舞着的五月一日!这一天的痛苦,跟这一天本身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特别的。这种痛苦,并不是将人打昏的拳头,把人打得脑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无数的针刺着心灵,从内心唤起无言的愤怒,叫人把压弯了的脊梁勇敢地直起来。
有天清早喝茶的时候,尼古拉对母亲说: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很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农民们是怎样破产……”
他带着惭愧的微笑继续说:
“人们都饿坏了,不到时候就进了坟墓,孩子们生下来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苍蝇一样死掉了。我们整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领着薪水。老实地说,除了这个什么都不干……”
“您是个大学生?”母亲问他。
“不,我最初是个教师,后来因为在乡下给农民分发书籍,所以坐了牢。出狱之后,当了书店的店员,可是因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进了监狱,后来又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长发生了冲突,于是把我送到了白海沿岸的乡下,我就在那里住了5年。”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地响着:“今天我姐姐要来……她也是干我们这种工作的。”不多一会儿,他出门上班去了。
正午时分,来了一个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长而苗条的年轻太太。
母亲开了门,把她让进屋。
“您是巴威尔的母亲,对不对?”
“对。”母亲看着她华贵的衣服,困惑地回答。
“跟我想像的一样!我弟弟说您要搬到这里来!”这位年轻太太在镜子前面搞着帽子,继续说,“我叫索菲亚,跟巴威尔是老朋友,他常常跟我讲起您。”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烟盒,点起一根烟抽着,在室内边走边问。
“您一定特别替巴威尔担心吧?”
母亲望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的青色火焰,脸上挂满了微笑。刚才在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不安,如今在这由衷的喜悦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慢慢地说道:“当然,不怎么放心,可是以前更厉害呢,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最要紧的,是不让他们长期被关在监牢里,要让他们的案子尽快地判决出来,只要一判了充军,我们马上就设法帮助巴威尔逃出来。在这里,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了望索菲亚。
“咖啡煮好了,应多谢您!为什么杯子只有一只?您不喝?难道您还客气吗?”
母亲笑了笑,说:
“这不能叫客气吧?我昨天才来,可是好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点也不生疏……”
“这样才好呢!”索菲亚高兴地说。
索菲亚把烟头放在烟碟上,猛地摇了摇头,满头的金发立时散落下来,一缕缕地披在肩上。
“对了,我得把这身贵族的衣服脱下来喽!”
说着,她就走开了。
直到傍晚时分尼古拉才回家来。
三人坐在一起吃晚饭。索菲亚一面微笑着一面讲述她是怎样去接那位从流放中逃出来的朋友,又是怎样把他藏起来,怎样地提心吊胆,生怕遇见的人都是侦探,以及那个人的态度是多么滑稽等等。她的口气让母亲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工人很圆满地完成了一件困难工作,对自己深感得意地在那里夸耀着。
索菲亚这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铁青色的宽大衣服。穿着这件衣服,显得她个子更高了,动作也好像安闲舒缓了,眼睛仿佛变成了黑色的。
“索菲亚,”吃完了饭,尼古拉说,“你又有新的工作了。你知道,我们曾经计划着把报纸送给农民,可是因为这次的被捕,跟那边失去了联系。现在,只有符拉索娃能够帮助我们,该怎样找到负责在农村里散发报纸的人,你和她一起去一趟吧,得尽量早些去。”
“好极了!可是,现在我要弹一会儿钢琴。符拉索娃!稍微来一点音乐不会妨碍您吧?”
“啊,您不必问我,您只当我不在这儿就是了!”母亲坐在沙发的一端,说明自己的意思。随着音符跳动,母亲的心也被逐渐唤醒了。
在母亲的心里,往事的回忆在歌唱着、波动着。可是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冒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泰然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两样……”
“这个曲子是死了的阿斯嘉最喜欢的,”索菲亚很急迫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弱而悲切的和音,“从前,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真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对什么人都同情,对什么人都充满……”
“她一定是在追想她的丈夫……”母亲觉察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母亲用眼睛寻找了一下应该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听着流动的乐音,她有些陶醉了,心里充满了对姐弟二人说些什么的冲动。“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样样都能感觉得出来,可就是不会用话说明白。懂是懂了,可是,嘴笨得很,这是很惭愧的。我们常常因为惭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鞭笞着你,你想要休息一下,可是就是这种念头不让你休息。”
尼古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索菲亚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了大眼,凝视着母亲的脸庞。她侧身坐在钢琴前,时不时地用她右手那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轻美的谐音,小心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真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我现在对有关自己和人们的事,好歹都能够说一些了,因为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能够作比较了。我们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现在,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伤心、难受!”
她又对他们讲起了她认为非常新鲜、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时,她嘴边挂着惋惜的微笑,丝毫也没有抱怨和嫉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竟然是心平气和的。
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一点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一下,同情地摇摇头。
“有一次,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一下它的重量。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十倍,还是抵不上您一个月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段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劝慰:
“好生歇息吧,晚安!”她的话语里一派温情,灰色的双眼是那么柔美动人——正亲切而真诚地对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无限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