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一晃就快过“五一”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晚都贴到了墙壁上,这些传单每日都在厂里发现,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到处聚集着一堆堆的人,热心地在议论那令人鼓舞的号召。
生活沸腾起来了。这一年的春天,生活对大家更有乐趣。对于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一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又一个令人生气的原因,他们怒骂图谋叛乱的人;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希望和不安;对少数人带来的是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强烈的喜悦。
巴威尔和霍霍尔几乎每夜都不睡觉,汽笛快要呼叫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来。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知道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知道,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巡查,都有暗探潜入,他们捉拿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明白,儿子和霍霍尔每晚都可能被捕,但是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一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一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平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阳一边快乐地嬉戏,一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一会儿慢慢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巴威尔和霍霍尔起床了,他们时而谈论天气,时而互相开着玩笑——这个早晨是轻松愉快的。
太阳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
母亲开始准备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在想,这一切是多奇怪:现在他们两个都非常愉快地在打趣,带着微笑,可是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很镇静,差不多觉得欢喜。
菲佳·马琴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全身都洋溢出欢喜的劲头,驱散了这等待的乏味。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脸蛋都像斧头似的。工厂门口,维索夫希诃夫、古塞夫、萨莫依洛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10点钟了!”
“我要去了!”巴威尔坚决地说。
“看吧,”马琴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
他跑了出去。
“这个人像火烧火燎的!”母亲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想送儿子出去。她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套。
“妈妈,您去哪儿?”
“去你们去的地方!”她说。
霍霍尔扯着自己的胡子,朝巴威尔望了望。
巴威尔迅速地整了一下头发,来到她身旁:
“到时候我一句话都不能跟妈妈讲……妈……你也不要向我开口说什么,行吗?”
“行,行,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
就这样,她走到了街上。她听见到处都充满了骚动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嗡嗡”的声响,接了来,她看见各家窗口和门口聚着成堆成堆的人,他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和霍霍尔。
他们走过靠厂里的伤害抚恤费度日子的、没有脚的卓西莫夫门口的时候,他从窗口伸出头来大声地喊:
“巴威尔!你这流氓,干这种事情,你的饭碗保不住了!等着瞧吧!”
母亲停了脚步,打了一个寒噤。这种喊声,在她心里引起了异常的憎恶。她向那个残废者瞪了一眼。他呢,一边骂人,一边把脸躲开了。于是母亲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努力想一步不落地跟在儿子后面。
巴威尔和霍霍尔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们从容不迫、磊落地走着。
太阳高悬于东方,把它的温暖注入春天这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里。
街上渐渐地热闹起来了。嘈杂的人声愈来愈高,渐渐地盖住了远处传来的机器声。
在街角后面,在狭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大堆人。从人群里面,传来了维索夫希诃夫的声音。
“我们的血好像野莓子汁一样,都被榨干了!”粗笨的语句,降落在群众的头上。
“不错!”几个声音一同喊出来了。
“这小子在讲呢!”霍霍尔说,“好,我去帮帮他的忙!”
好像螺旋拔钻进瓶塞里似的,他把他那瘦长而灵活的身子钻进了人群里面,巴威尔拦都拦不住。接着,便传来了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
“朋友们!人家说,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民族,什么犹太人、德国人,什么英国人、鞑靼人,但是,我不相信这话!在地球上,只有两种人,两种不可调和的种族——富人和穷人!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式各样的话,但是仔细看一下,有钱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那么就可以看见,对工人说来,他们都是杀人的强盗,他们都该让骨头咯死……”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
从街上来的群众渐渐地增加了,大家都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尖,一声不响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挤进了巷子里来。
一种不安的情绪和四肢无力的疲劳抓住了母亲。这种疲劳从内心上升到头顶,使她头晕目眩,悲哀和欢喜在心中奇怪地交替着。她只巴望着中饭的汽笛早些呼叫起来。
母亲和巴威尔穿过广场,向教堂走去。群众在那里波动,人们不安地抬起了头,远远地朝四处张望,不耐烦地等待着什么。
那块儿,西佐夫正在用庄严的声调,发表着演讲……
汽笛吼了,黑色的音响吞没了一切人声。人群骤然波动了一下,坐着的站了起来,在这一瞬间,大家屏住了鼻息,竖起两耳提防着,许多人的脸都变得煞白。
“同志们!”巴威尔用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喊道。干燥而赤热的云雾,遮住了母亲的眼睛,她突然用一种硬朗的动作,站在儿子的后面。
大家都向着巴威尔转过身去,好像铁粉被磁石吸住了似的聚拢在他的周围。
“同志们!现在,我们要公开宣告,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今天,我们要高高地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巴威尔一只手往上举起——很长的白色旗杆在空中一划,便倾斜下来,隐没在人群中间。过了会儿,空中便招展开一面赤红的大旗。旗杆摇了摇,几十只手,抓住了白色的旗杆、母亲的手也夹在其中。
群众沸腾起来。了解旗子意义的人,都挤到旗子下边。
巴威尔旁边,站着马琴、萨莫依洛夫和古塞夫兄弟。尼古拉推开了两旁的人们跑过来,还有许多母亲所不认得的年轻人,把她挤开……
“全世界劳动者万岁!”巴威尔叫着。几千人的响应变成了震撼人心的音响,越来越增加了力量和愉快。
母亲抓住尼古拉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手,泪水似乎堵塞了胸口,但是她没有哭泣。她两脚发抖,用颤动的声音说道:“亲人们……”
尼古拉的麻脸上面,布满了欢笑。他望着旗子,一只手朝着旗子伸过去,嘴里低沉地叫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用那只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吻了吻她,而后笑了起来。
“同志们!”霍霍尔用自己温和的声音像歌唱似的演讲起来。“我们今天为着新的神,为着真理和光明之神,为着理性和善良之神,向十字架的道路前进!谁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谁就没有胆量拼死地拥护真理;谁不相信自己,谁害怕受苦爱难,就让他从我们身边走开吧!相们我们能够胜利的朋友,请跟我们来;看不见我们目标的就请他不要和我们一起走!等待着我们的只有痛苦。同志们!排起队来!自由人的节日万岁!五一节万岁!”
巴威尔把旗子一挥,旗子顿时在空中招展开来,在阳光照耀下,它鲜红地带着微笑,向前飘扬。
母亲嘴角上含着热烈的微笑,跟在马琴后头。从他的肩上,她望见儿子和旗帜。在她周围,闪动着欢喜的脸和各种颜色的眼睛。在群众的前面,是她的儿子和霍霍尔两个。她听出了他俩的声音——霍霍尔的柔和而润泽的声音,和儿子的宽阔而低沉的声音,非常和谐地融在一起。
人们纷纷跑来,迎着红旗,嘴里喊着,加入到队伍里面,跟着大家一起前进,他们的喊声消失在歌声中——这首歌,平时在家里唱的时候,比唱任何一首歌声音都要低,可是在街上,它是那样平稳而坚决地流散出来,带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歌词里,有一种钢铁般的英雄气概,号召人们走向未来遥远的里程,而且诚实地说明了这个道路的险阻。
“强盗!你们到哪里去?有军队在那儿呀!”
一个瘦长的女人用她瘦干的手抓住了母亲的手,说:“老妈妈——您听他们唱的!米加也在唱……”
“您不必担心!”母亲喃喃地说,“这是神圣的事情……你想——如果人们不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会有基督!”
歌声激昂热烈,仿佛空中有个巨大的铜喇叭在吹奏,那种声响,唤醒了人们,在人们心里,或者唤起了战斗的准备,或者唤起了莫名的欢喜,或者唤起了对新事物的预感,或者唤起了燃烧一般的好奇……所有的人,都是昂然地望着前方摇荡招展着的红旗。
有一个刺耳的尖叫声,纠缠不休地爬进母亲的耳鼓中:
“反抗皇帝陛下吗?反抗沙皇陛下吗?暴动吗?”
激动的面孔从母亲面前闪过去,男人们、女人们连跳带蹦地从她身边跑过去,被歌声吸住了的群众,像一大股黑色熔岩似的向前面流去。歌声用它独有的力量,冲破了前面的一切,扫清了路上的障碍。
母亲远远地望着前方的红旗,好像看见了她儿子的容貌神情,他的青铜一般的前额,燃烧着信仰火焰的双眼。
越来越累了,她终于落在群众的后面——落在那些用一种冷淡的好奇心观望着前面的群众中间。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而自信地说:
“在学校附近驻着一个连,还有一个连,驻扎在工厂旁边……”
“省长来了……”
有一个人似乎很高兴地骂道:
“他们究竟是怕我们的弟兄们!不论军队,还是省长。”
“我的亲人啊!”母亲的心在跳。
但是,听她周围的谈话,都是死气沉沉的、冷冰冰的。她加紧了脚步,想要离开这些人——要超过他们那缓慢而懒散的脚步,对母亲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突然,游行队伍的先头好像碰住了什么似的,它的身体并没停止,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发出不安的骚动。歌声的波浪,也慢慢地低了下去,往后滚过来。声音一个个地从合唱里面退出来,然而,也有个别的声音,想尽力把歌声提到原来的高度,推动它向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但是,这种歌声里面,已经含上了不安,已经没有了普遍的、融合为一的自信了。
“同志们!”传来了巴威尔的声音。
“军队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不会打我们的。现在,他们虽然还不知道我们的真理,但是,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不在杀人和掠夺的旗帜下,而是在自由的旗帜下前进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为了使他们早一点理解我们的真理,我们应当前进。前进吧,弟兄们!永远地前进吧!”
巴威尔的声音异常有力,每一个字都响当当地回荡在空中。然而,游行的队伍,仍在继续地分崩离析,人们陆续地退出队伍,靠着墙壁站着。此时,队伍变成了楔子的形状,巴威尔站在楔子的尖端,在他头上,飘扬着劳动大众的红旗,散开的队伍,又像一只黑鸟,宽宽地张开了两只翅膀警戒着,随时都准备飞起,巴威尔正是那只黑鸟的巨喙。
在街道的尽头站着一排模糊不清的人,他们就像一堵灰色的墙,挡住了通往广场的道路。他们肩上的刺刀,那些锐利的刀刃——发出了寒冷逼人的光。一阵冷气,从这堵森然不动的墙上向工人们吹来。
母亲挤在群众里面,挤到了那些站在前面旗帜下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混杂在一起的地方,挤到这里,她好像有了依靠。
“同志们!”巴威尔说,“永远向前进——我们没有第二条路!”
旗子举了起来,摇晃了一下,沉思般地在人们头上飘动,平稳地向着灰墙般站着的兵士们前进。
母亲身体发抖,闭上了眼睛,惊叫了一声——巴威尔、霍霍尔、萨莫依洛夫和马琴,只有4个人离开了人群一直朝前走。
母亲用双手捂住了胸口,向周围望了望,看到刚才挤满了街道的群众,都犹豫地站着,迟疑不决地望着拿了旗子前进的人们。跟在巴威尔后面的,只有几十个人,每前进一步,总有几个向两边躲开,就好像街道中间的路是烧红了的,烫疼了他们的脚。
“预备!”在他们面前,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喊叫。
刺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倒下来,狡猾地微笑着,迎着红旗直伸过来。
“开步走……”
“他们出动了!”母亲身旁的独眼说,两手塞在衣袋里,大踏步地向路旁逃避。
母亲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兵士的灰色潮水波动起来,横着排满了整个街道,他们向前托着银光闪闪的钢齿梳子,脚步齐整地、冷酷地向前行进。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了她的儿子的身边,同时看见霍霍尔也是很快地跨到了巴威尔前面,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
“并排走,同志!”巴威尔厉声喊道。
霍霍尔唱着,反剪双手,高仰起头颅。
巴威尔用肩膀推了他一下,又喊道:
“并排走!走在前面的应当是旗子!”
一个矮小的军官,挥舞着军刀,尖声地喊叫。他不弯膝盖,抬起了脚,用靴底暴跳如雷地跺在地上。
护着红旗的人们和灰色的行列,渐渐地接近。刺刀对准了人们胸口,还没有碰着他们,就已经把他们一个个地剔除了队伍,使他们四分五裂地败下阵来。
母亲听见了背后有逃跑的脚步声,压抑着的惊惶的声音,不断地在叫喊。
歌声完全消散了。人们纷纷停住了脚步,紧紧地围着巴威尔。但是,他依然排开了众人,勇往直前。
红旗下面,最多不过20个人,但他们却是坚定不移地站着。
“把他们手里那个东西夺下来,中尉!”那个高个儿老头平稳地下着命令。
于是,兵士开始抢夺巴威尔的旗子,有个人抡了一下枪托,有人叫喊了一声,像受了伤。母亲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但是在兵士的队伍里面,她听见了巴威尔清朗的声音: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亲爱的……”
“他活着呢!他记挂着我呢!”母亲的心为之震动了两下。
“再见了,我的妈妈!”霍霍尔喊道。
而回应他们喊声的,是许多零零乱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