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了,门洞里有很响的脚步声。两个人惊诧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见那门被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重地走了进来。母亲很高兴,她走近他身边,握住了他的黑色大手,闻着有益于健康的、强烈的柏油气味,说:
“啊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
巴威尔望着雷宾情不自禁地微笑。
“好一个乡下人!”
雷宾慢慢地脱了皮袄,说:
“嗳,又做乡下人了!你慢慢地变成先生了,我是向后退呀!”
“您过得怎样?经常和他们谈话?”巴威尔坐在他对面说。
“我的嘴没闭着,我把这儿的传单都拿去了——一共有三四张。但是,我还是用‘圣经’进行宣传的时候多,因为那里面还有些东西可以利用,书很厚,是官方的,教务院印的,他们总可以信得过了!”
他对巴威尔挤了挤眼,带着微笑往下说:
“只是这些还太少。我这是到你这儿拿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这个叶菲姆,是来搬柏油的,顺便到你这里转转。我想在叶菲姆没来之前能拿上书,让他知道是多余的……”
母亲觉得他除了脱掉西装外套之外,还脱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已不像从前那样威严了,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率直了,而是带了些狡猾的神气。
雷宾笑说:“我们那边喜欢看书的人很多,我要些最激烈的禁书,借教员的手悄悄地散出去……警察局长或者僧侣们看见了,他们总以为是教员散的!我暂时躲在旁边见机行事!”
巴威尔对雷宾这种做法极为不满,认为他是在嫁祸于人。母亲觉得巴威尔不能理解雷宾,她小心而委婉地说:
“他是想由他来做工作,让别人来担罪名。”
“啊哈!”雷宾拖长了声音说,“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巴威尔!”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威尔说:
“你的想法还很幼稚,兄弟!做秘密工作——诚实是没有用的。
“绅士们的想法,我这个种田人是琢磨不透的!他们安安逸逸地当了千年的老爷,剥我们百姓的皮,现在突然地醒来了,让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欢听童话的,兄弟,而这种事情,跟童话差不多。不论哪位绅士,都和我离得很远。”
母亲注视着儿子。巴威尔的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宾的眼里,却充满了阴险的光,他自满地望着巴威尔,兴奋地用手梳理着胡子,接着说:
“我没有工夫献殷勤。生活残酷地望着我们,在狗窝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绅士们里面,”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开始说道,“也有为了大家伙的幸福,丢了性命,或者一辈子在监牢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一回事!”雷宾说。他站起身来,周身显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脸色阴冷,胡子发颤,好像牙齿在无声地打战,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5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于乡下,确是生疏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受不了!
“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即便不能给你吃面包,我就给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给他们的灵魂煮粥吃!我感到他们既可怜,又可恨。这种心情,像一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里搅动着。”
他的额上冒着汗,缓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尔。他把手放在巴威尔的肩上,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帮助我吧!给我一些书读读吧,要那些读了之后使人激动不安的书。告诉你城里的朋友们——替你们做文章的人们,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点东西吧!希望他们写出的东西能使乡村滚沸起来,使人们能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了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低沉地说:
“用死来治愈死,对啦!为了使整个地球上无数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紧!只要大家能够复活,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也看着雷宾,把茶炉拿进来。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话,压迫着她。从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在他身上,充满着一种急躁的憎恶,虽然急躁,然而却是无声的憎恶。
“这是必要的!”巴威尔点头同意了。
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叶菲姆!”雷宾望着厨房门说,“叶菲姆,到这里来!这就是叶菲姆,他叫巴威尔,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
“您好!”叶菲姆沙哑地问候,并跟巴威尔握了手,而后用手缕了缕挺直的头发。
他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架旁边。
叶菲姆转过头来,向巴威尔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说:
“您这儿书真多呀!你们一定是没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哩……”
雷宾插嘴说:“乡下人只关心土地是怎样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奴隶史》,”叶菲姆又读了一遍书名,向巴威尔问道,“这是说我们的吗?”
“还有关于农奴制度的书!”巴威尔一面说,一面把另外一本书拿给他。
霍霍尔走了进来,面孔蒸得通红,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他一声不响地和叶菲姆握了手,然后在雷宾身旁坐下来,朝他看了看,咧着嘴笑了笑。
“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地看人?”雷宾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霍霍尔回答。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霍霍尔问道。
“也是!”霍霍尔回答,“怎么样?”
“他是初次看见工人!”雷宾替他说明着,“他说,工人是一种不同的人……”
叶菲姆走到巴威尔跟前,问道:“可以借些书给我吗?”
“拿去吧!”巴威尔爽快地答应了。
年轻人的眼睛贪婪地燃烧起来,他很快地说:
“我保证就还给你!我们有许多人常来附近运柏油,我要他们捎来还你。”
雷宾早已穿了衣服,把腰带紧紧地扎好,对叶菲姆说:“我们该走了!”
“好,我来读它一阵!”叶菲姆指着书籍,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
他们走了之后,母亲说:“雷宾好像没在工厂里干过似的,完全变成一个农民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可惜你不在这里!”巴威尔对霍霍尔说。
霍霍尔坐在桌子旁边,阴郁地望着自己的茶碗。
“你看一看刚才新的游戏多好!看雷宾多么够劲,我简直连反驳他都不能,他对人是那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那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很对,这个人内心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霍霍尔忽然兴奋起来,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开始说道:
“巴威尔,如果老百姓造起反来,他们会把土地弄成不毛之地的!叫自己屈辱的烙印也像烟灰一样地消散了……”
“接着就会阻挡我们的道路!”巴威尔冷静地插嘴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制止发生这种事情!我们最接近他们——他们信任我们,会跟着我们向前走的!”
“噢,叫我们替他们出一种农村的报纸呢!”巴威尔告诉霍霍尔。
“这倒是必要的!”
过了几分钟后,他又说:“我到野外去走走!”
他穿上外套,一声不响地出了门……直到夜晚,霍霍尔才疲倦地走了回来。
“差不多走了10俄里,我想……”说完这句话,就马上躺到床上睡觉了。
“有效果了?”巴威尔问。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
话说完之后,便像死去似的一声不出了。
过了一会儿,维索夫希诃夫跑来了,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平时一样,满脸不悦。他走到巴威尔身边,可怜巴巴地说:
“您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老弟!这样无聊地生活下去,我真受不了了!你们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只是看着工作的进展!站在一旁。我在搬运木材、木板。难道说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活的吗?快给我一些繁重的的工作吧!”
巴威尔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近前。
“我们一定会给你的!”
可是这时从帐子里发出了霍霍尔的声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你做我们的排字工,行不行?”
尼古拉走到他跟前说:
“如果你教会了我,我送你一把小刀……”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霍霍尔喊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的小刀呢!”尼古拉仍坚持说。
巴威尔也忍俊不禁了。
于是,维索夫希诃夫站在房屋中间,问道:
“你们是在笑我?”
“哦,对啦!”霍霍尔边回答边从床上跳下来,“好,咱们到郊外去逛逛,夜里的月亮好得很。去不去?”
“好吧!”巴威尔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喂,霍霍尔,你笑的时候,我很喜欢你……”
“你答应送给我东西时,我也很喜欢你!”霍霍尔边笑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