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巴威尔和霍霍尔刚刚出门,考尔松诺娃就慌慌张张地来敲窗子,告诉母亲说,依萨被人杀死了。
母亲一想到维索夫希诃夫,一种痛苦的念头就使她站立不稳。“嘿,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
依萨躺在离工厂墙壁不远的一个地方,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光头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层里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讨厌,但是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大概是用拳头打的……”
一个凶狠的声音喊着:“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人们被宪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开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没谁可怜他!”她想。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着尼古拉宽大的身躯,他的细小眼睛冷酷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似的摇晃着……
中午,儿子和霍霍尔回来了,母亲给他们讲了依萨被人打死的事,他们俩的心情都很沉重。
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扔下勺子,说道:
“我真不懂!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可厌的了。打死野兽或者猛兽,那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这个人对于别人变成了野兽的话,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但是打死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怎么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有害。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霍霍尔补充了一句。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久以后,巴威尔沉思地问。
霍霍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一眼,然后悲哀地、但却很决断地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杀人也可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儿子!”
“是啊!”巴威尔慢慢地拖长了声音,“生活就是这样的……”
好像受到内心的什么冲动似的,霍霍尔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两手一挥,说道:
“你们打算怎样?为了人类之间爱的时代早一天到来,我们现在不得不憎恶一些人。对那些妨碍生活的人,对那些为着获得自己的安乐和名位而出卖同伴的人,我们必须消灭他!
“他们把我们几十个几百个地残害,这使我有权利举起手来,给他一下!生活就是这样的!”
母亲怀着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着。巴威尔垂下了头,在那里静听着霍霍尔的话,而霍霍尔还是在侃侃而谈: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难约束自己不可。我们应该善于献出一切,献出全部心灵。献出生命,为着工作而死!要献出更多的东西,献出对于你比生命还贵重的一切……”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庄严地许下了诺言,说道:
“所以——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的脸庞忽地颤抖了一下,从眼睛里面,沉痛的泪水悄然而下。
巴威尔抬起头来,脸色煞白,他睁大了双眼,凝望着霍霍尔。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觉有种阴森森的不安情绪在生长着,又渐渐地逼近她。
她热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一等!”霍霍尔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霍霍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我是不愿干的,这你是知道的,巴威尔。事情是这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阴险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那东西对我说,我们所有的人,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宪兵的黑名单里……我没答理他,脸上堆着笑,但是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霍霍尔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脸。只见他干枯的双眼,明亮地闪动了一下。
“我打了他一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拉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大概,他躲在拐角处。
“我没有回头去看,虽然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
“今天到厂的时候,大家都说依萨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但是手上有点疼痛……”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地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是多余的!”
汽笛声响了。
霍霍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了振身子,说道:“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巴威尔应声附和。
“我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神色黯然地大步跨了出去。
母亲用痛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对儿子说:
“巴威尔,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一般大小。方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恐吓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高兴。只是觉得可怜。”
巴威尔大概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你瞧,人们是如何地在那里敌对?心里不愿意,可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同样没有权利的人。他比你更不幸,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也被人家吸血,不当人看。都是一样!他们把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怖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缚住了他们的手脚,互相践踏,互相殴打……”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
“这是犯罪的行为,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卑劣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看一看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快、羞耻、苦痛,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无怜悯、一点也不心软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把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都压死,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予他们支配权的一堆可怜的垃圾。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防守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俯下身来,一边摇着她的手,一边继续说:
“如果妈妈能够知道这一切的卑劣和可耻的腐败,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一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伟大而又永恒!”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胸间充满了想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心融成一团火焰的愿望。
“等等,巴威尔,等等!”她喘着粗气说,“我已经感觉到,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