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被埋在下面的污泥和煤屑又重见了天日。然而泥泞却是无法避免的,整个工人区好像披着肮脏的褴褛衣片。
大家已经着手准备庆祝“五一”了。
到处都是解说五一节意义的传单,连平时不听宣传的青年,看了传单后,也说:“这倒是应当举行的!”
尼古拉则闷闷不乐地微笑着,喊道:
“时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够了!”
菲佳·马琴非常高兴。他的身体瘦得厉害,由于他的动作和谈话都很激动,就更像关在笼子里的云雀了。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个不爱说话、少年老成的在城里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萨莫依洛夫、华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诺夫等人,主张拿起武器,但是巴威尔、霍霍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娜塔莎来了。她也曾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坐牢,但监牢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什么变化。
母亲看出来了,娜塔莎在的时候,霍霍尔总是比平常高兴,和别人说笑,或者拿些轻松的话挖苦人,从而来博取她的欢笑。但是等她走了之后,他就忧郁地用口哨吹着无穷无尽的曲子,迈着无精打采的脚步,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
莎馨卡也常常跑来,总是蹙着眉头,总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身体更加消瘦了。有一次,巴威尔送她到门洞里,没把门带上。母亲便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已经决定了?”
“嗯。这是我的权利。”
“又要坐牢!”
巴威尔沉默不语。
“想一想吧,您很有威望,大家都爱戴您!你和那霍德卡是这儿的领袖,你们身体自由的话,你们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你想一想!这样,你是会被充军的——到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
母亲觉得,在这个姑娘的声音里面有一熟悉的感情——忧虑和恐惧。莎馨卡的话,像大滴的冰水一样,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经决定了!”巴威尔说,“无论怎样我都不放弃这件事。”
“我求你都不得?”
巴威尔忽然很快地、用一种非常严厉的口气说:
“你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啦?”
“我是人!”她声音很低。
“是好人!”巴威尔也是低声说,可是显得有点异样,好像是透不过气来,“是我所珍贵的人,所以你不能说这种话……”
“再见!”姑娘说。
一种沉重的、令人压抑的恐怖,包围着母亲的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理解,但是母亲已经觉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着她呢。
母亲的眼睛感到热辣辣的,嘴里干燥得非常难受。当她的眼睛和儿子倔强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又低下了头。
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妈妈不要难过,应该为我高兴。要到什么时候,母亲们才能很欢喜地送自己儿子去就义呢?”
“难道我说了什么吗?”母亲又问,“我并不妨碍你。如果说我怜惜你,这也不过是母亲的心!”
他从她身边走开了。母亲听见了一句激烈而尖锐的话:“妨碍人类生活的爱……”
母亲战栗了一下,她恐怕他再说出什么使她心疼的话,所以赶紧说:
“不必说了,巴威尔!我已经懂了,你没别的法子——为了同志们……”
“不!”他说,“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母亲想哭一场。她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就走进门洞里,把头抵住墙角,任由屈辱的眼泪往下淌。她无声地哭着,备感自己的衰弱,仿佛和眼泪一起流出来的还有她的心血。
从没有关严的房门里,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
“你怎么了?你很得意吗?”霍霍尔质问。
“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巴威尔喊道。
“看着你像蠢山羊一样地跳,我却一声不响,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呢?”
“‘是’或者‘不是’,任何时候都应当毫不含糊地说出来。”
“对母亲?”
“不论对谁!束手束脚的爱,我不要!”
“真是好样的!揩揩你的浓鼻涕!揩了之后,到莎馨卡那里也照这样说吧!这是应该和她说的……”
符拉索娃赶快擦干了眼泪,恐怕霍霍尔叫巴威尔难堪,迅速推开门,走进厨房。她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移动各种东西,为的是努力扰乱房间里放低了的谈话声,所以更提高了声音说:
“一切都变了——人们狂热起来,天气反倒冷了。从前这个季节,早暖和起来了,天朗气清……”
巴威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负罪似的颤动着他的双唇,微笑着说:
“妈妈,请你原谅!”他轻轻地请求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傻瓜。”
“你别管我!”母亲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心口上,痛苦地说,“什么都不要说了!上帝保佑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不要让我生气!做母亲的哪能不担忧呢?那是办不到的……对于任何人,我都是担忧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珍贵的人!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们一定能够抛弃了一切跟上来的!”
在她心胸间,高尚而热情的思想在那儿波动,忧愁和痛苦的喜悦,使她的心灵生了翅膀。但是,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苦于不会说话,所以挥着手,用她燃烧着尖锐疼痛的眼睛,望着儿子的脸。
母亲推开了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用和蔼的恳求口气对霍霍尔说:
“安德留沙!请你不要骂他!你当然比他年纪大一点。”
霍霍尔背朝母亲站着,一动也不动,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哼!我不仅要骂他,而且还要打他!”
霍霍尔并不抬头看母亲,只是说:“您放心,我不会碰他的!我这个人和蒸萝卜一样软和!但是,我对于他的那件背心,有点看不上眼!你看,他穿着那件新背心,得意得很呢,所以连走路也挺着肚子,什么人都被他推开!这不也很好吗?但是,为什么要推人呢?不推已经很挤的了。”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问道:“你要唠叨到什么的时候?你骂了我这么一顿,总该满足了吧!”
霍霍尔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板上,用稍稍泛红了的眼睛望着他们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说:
“你们都是好人,真的!”
巴威尔弯下身去,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霍霍尔低沉地说,“我会被你拖倒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母亲忧郁地说,“亲一下不好吗?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
“好吗?”巴威尔请求。
“当然好呀!”霍霍尔站起身来答应着。
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融成了一个燃烧着热烈友情的灵魂。
母亲的脸颊上,流动着愉快的眼泪。
“我来收拾碗碟,妈妈,你坐一会儿吧!”霍霍尔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间来,“休息一下吧,让你伤心了。”
在房间里面,能听见他唱歌般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美好啊……”
“对啦!”望着母亲,巴威尔赞同着。
他们喝着茶,一直坐到半夜。关于人生、人们和未来,他们讲了许多知心的话。
这次温暖的谈话,消除了母亲的恐惧。现在,她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天听她父亲说了几句严酷的话之后那样,他说:“不要出怪相!有什么傻瓜来娶你,尽管去吧!不论哪个姑娘都要嫁人,不论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论哪个父母都要替儿女们赔眼泪!你怎么,不是人吗?”
自从听了这些话之后,她看见自己面前是一条不可避免的、没有尽头的,在一片荒凉而黑暗的地方伸展着的小路。由于知道了非走这条小路不可,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盲目的平静。现在,也是这样。
但是,就在她那由于预知了悲哀而骚动不安的灵魂深处,却存在着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总不至于从她身上把一切都拿去吧,不管怎么总会有些剩头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