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而每一天都是新的。
所以这已经不再让母亲有惊恐不安的感觉了。
每天晚上,总有些陌生人跑了来,忧虑而小声地和霍霍尔谈话,到了深夜,方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蹑手蹑脚地在黑暗中离去。
在母亲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共同的顽强的信念,每个人的面相虽然不同,但是在母亲眼里,好像所有的脸,都叠合成一张脸:瘦小的、从容不迫的、坚毅的、光明的脸,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深沉的、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正像到哀马乌司去的基督的目光一样。
有一次,从城里来了一个活泼的、长着卷发的姑娘。她拿来一卷东西,交给了霍霍尔。回去的时候,她闪动着她那双快活的眼睛,对符拉索娃说:
“再见,同志!”
“再见!”母亲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后,母亲说:“可爱的姑娘!愿上帝给你一个对你忠实一辈子的同志!”
从那些城里来的人们身上,母亲常常发现一种孩子般的气质,于是她总是宽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惊又喜,而且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信仰。她越来越感到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的胜利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的话,母亲常常不由得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于是就叹息不已。可是特别使她感动的,却是他们的率直,他们那种优美的、慷慨无私的作风。
现在,对于他们谈起的生活问题,母亲已经懂得很多了。习惯地同意了他们的思想,但是在灵魂的深处,她还是不能相信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改造生活,不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带动全体工人。
在母亲看来,他们还跟孩子一样。“我的可爱的人们!”她摇着头心想。
她总是准时将传单拿到工厂里去。她把这事当成自己的义务,因此,她成为暗探们所熟识的人物,并被他们紧紧地盯住。她被搜查过许多次,但是每次检查,都是在工厂里面发现了传单的第二天。
当没有带东西进厂的时候,母亲就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务和守门人的怀疑。他们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装出生气的样子,和他们争吵,最后,羞辱他们一场,就走开了,为自己的手段巧妙而感到自豪。
尼古拉因为厂里不再要他,所以就给一个木材商当了工人。他在工人区里运梁木、木板和劈材,母亲几乎天天碰见他。他的马常常撞着对面过来的人和大车,在他周围,怒骂声像黄蜂似的跟随着,恶狠狠的斥责声能划破空气。
每一次,当同志们聚集在霍霍尔那里,念新近的外国报纸或书刊时,尼古拉也来参加。他总是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地听着。念完了之后,青年们总是无休无止地争论,而尼古拉却从来也不参加争论。等只剩下他和霍霍尔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提出一个阴郁的问题:“谁最坏?”
“第一个说出‘这是我的东西’的人,最坏!但是,这个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已经没办法跟他去生气了!”霍霍尔有点戏谑地说,可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不安的光。
“不对,一定有坏人!我们得锄一辈子,像锄满是杂草的田地一样,毫不留情!”
“对啦,有一回考勤员依萨说起了您!”母亲想了起来,告诉他。
“依萨?”沉默了片刻,尼古拉问。
“那是个坏人!专门监视大家,到处去偷听,近来常常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朝我们窗子里偷看。”
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明白了她不该对尼古拉说这种话,因为霍霍尔慌张地、像是调和似的说:
“就让他走来走去并且偷看去吧!他有空闲的时候,他自然得散散步呀。”
“等一等!”尼古拉不快地说,“他就是坏人!”
“为什么是坏人?”霍霍尔立即就问,“因为他愚蠢吗?”
尼古拉并不回答他,走了出去。
此时母亲还没有睡着,尼古拉走了以后,她惊慌地说:“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说,“他是一个容易生气的孩子。妈妈,以后您对他千万不要再提依萨,那个依萨确实是一个暗探!”
“这也难怪,他的教父就是个宪兵!”母亲说。
“尼古拉大概会打死他的!”霍霍尔心事重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