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母亲坐在桌子旁织毛线袜子,霍霍尔在那里读关于罗马奴隶起义的书。忽然,有人很重地敲响了门。霍霍尔出去开了门,是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他挟着一个包袱,帽子戴在脑后,膝盖上溅得都是污泥点子。
母亲从前不欢喜他,他的剃光了的有棱角的头和小小的眼睛,都使她感到可怕。但此时此刻她却非常高兴,并亲热地微笑着,很起劲儿地说:
“你瘦多了!安德留沙,煮点茶吧!”
“我已经点上了茶炉!”霍霍尔在厨房里说。
“快告诉我,巴威尔怎么样呢?出来的都有谁呀?不会是你一个吧?”母亲急切地向维索夫希诃夫打听。
尼古拉低着头回答道:
“巴威尔还在里面,这回只放了我一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慢慢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说,“我对他们说:‘够了,放了我吧!不然我打死几个人,我也死给你们看!’于是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往后退了一步说,当她的视线和尼古拉那细而尖锐的目光相遇时,不禁眨了眨眼睛。
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匣香烟来,然后慢慢地点了一支吸着。他望着那些在他眼前消散的灰色烟气,恰似一只阴郁的狗似的冷笑了一下。
“符拉索娃,你让我在你这里住一晚上,行不行?”他躲开母亲的目光,闷声闷气地问。
“那当然可以呀,我的爷!”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和他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似的。
“这年头,当儿子的替父母害羞……”
“什么?”母亲战栗了一下,问道。
他向她望了望,闭上眼睛,于是他的那张麻脸,好像变成了瞎子的脸。
“我说,儿子觉得父母可耻呢!”他重复了一遍,很响地透了口气,“巴威尔是一点都不必替你害羞的,但是我的父亲,却是可耻得很!他的家里……我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回了。我没有这个父亲……也没有家!”
母亲那颗最容易被感动的心,立刻觉察到了他的烦恼,但是他的创痛,唤不起她的同情。
“是的,既然是这样……还是逃走了好。”她说,生怕沉默会让他不高兴。
这时,霍霍尔从厨房里走过来,笑着说:
“你在讲些什么大道理?”
维索夫希诃夫凝视着霍霍尔,突然说:
“我这样想,有些人非得干掉不可!依萨·高尔博夫这个家伙,非叫他的脑袋搬家不可!”
“为什么?”霍霍尔问。
“不要侦察,不要告密。我的父亲是经他的手才堕落的,是通过他去当密探的。”尼古拉用一种阴郁的敌意望着霍霍尔说道。
“原来是这样!”霍霍尔喊了一声,“但是又有谁把这种事情当做你的罪恶呢?傻瓜!”
“在你们看来,我跟马琴或者萨莫依洛夫一样,大概都是傻瓜,或许,你们相互之间,也是这样想的吧?不要说谎,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们呢,偏偏也抛开我,叫我孤立起来……”他锐利的眼光,射在霍霍尔的脸上。
霍霍尔用他碧眼里悲哀的微笑,温暖地抚慰着尼古拉含有敌意的眼光,缓缓地说:“我很清楚,当一个人心中的伤痕还带着鲜血的时候,如果和他争论,那就好像是侮辱他,这我是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争论,我不会争论!”尼古拉垂下双眼,叨咕着说。
“我想,”霍霍尔继续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赤着脚板在碎玻璃上走路,每逢碰到很艰难的时刻,都是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无论你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尼古拉慢慢地说,“我的灵魂,就像狼一般的在嚎叫!”
“我也不愿意说!不过我清楚,你目前的这种心境,不久就会过去的。”霍霍尔笑了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接着说:
“兄弟,这是跟麻疹一样的小孩病。我们每个人都患过这种病,人们虽然发现了自己,但是对于人生,对于自己在人生里面所占的位置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这是最容易染上的毛病。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一个是好吃的黄瓜,所以大家都想吃你。但是过了一些时候,等你自已明白,你灵魂里善良的部分,和他人心里的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多和少,那时候你就会感到舒服一点。
“并且,你还会觉得惭愧——你自己的钟是那么小,在礼拜的钟声鸣响时,连听也听不见,那为什么要爬到钟楼上去敲它呢?你自己的钟声,只有在齐鸣的时候,才能够听得见;单独的时候,那些旧的钟声会把你那小钟的声音淹没在嗡嗡嗡的声音里面,就如同苍蝇淹没在油里一样。我说的,你懂了吗?”
“大概,懂了吧!”尼古拉点了点头回答说,“但是我不相信!”
“安德留沙!”母亲在厨房里叫他。
霍霍尔走了过去,当他把茶炉拿进来的时候,尼古拉正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姿态,说道:
“我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接着,他笑了一下,摇着头继续说:
“讨厌的嘴脸!”
“你这是为了什么?”霍霍尔好奇地看着他问。
“莎馨卡说的,脸是心灵的镜子!”尼古拉慢悠悠地回答。
“胡说!”霍霍尔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钩子,颧骨像把刀子!但是她的心,却像一颗天上的星。”
尼古拉朝着他望着,憨笑起来。
他们坐下喝茶。霍霍尔愉快地将工厂里面宣传发展的情形讲给他听,于是他又沉下了脸,瓮声瓮气地说:
“这一切还得搞多久?非得再快一点!”
母亲看着他,心里隐隐地蠕动着对这个人的敌意。
“生活不是一匹马!不能用鞭子赶!我们应该学习并且去教别人!这是我们的任务!”霍霍尔低着头说。
尼古拉又问:“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干呢?”
“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不行。”霍霍尔笑着回答,“但是,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作战——那可不知道!你要知道,我们应该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然后再武装两只手,我想……”
尼古拉又开始吃起来,霍霍尔就打住了话头。
吃完饭,尼古拉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霍霍尔有话问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给一个简短而不很高兴的回答。
很久之后,他终于站起身来说:
“我睡了。在牢里住了那么长时间,一下子被放出来,又走到这里,已经够累的了。”
他走进厨房,很快便像死一般的睡着了。
母亲在轻声祈祷:
“啊,上帝!世上倒是有多少人啊,各有各的哀苦,各有各的难处。快乐的人们究竟活在哪儿呢?”
“快乐的人们已经有了!不久就会有更多,许许多多!”霍霍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