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母亲被拦在了工厂门口,守门人十分凶狠地把她叫住了,喝令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看你,把我的饭菜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责备道。
“少废话!”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轻轻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很有把握地下了结论:“我说过嘛,那肯定是从墙外面扔进来的!”
她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过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和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
华西里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那张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胡须很快地说:
“华维洛夫,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
“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压低声音说:
“您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
母亲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霍霍尔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等巴威尔出来一看——嘿,这是怎么啦?”
“哎呀!安德留沙!”母亲说,“小伙子,什么对你们都是简单的。可上了年纪,脑子就不好使喽……”
天黑之前,霍霍尔又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没织多大一会儿她就又站起身来,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又轻声地念道:“生活,大地,我们……”
忽然有人敲门,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意味深长地、神秘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讲述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子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不知道。”母亲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吗?”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呀?”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郁悒地说,“巴威尔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和莎馨卡那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她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信念添加了一句:“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停顿了片刻,雷宾重复说,“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这样做或许是对的!”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他低着头,想了想又说:“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寻找山路。我要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
她可怜起他来,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变得可亲可近了。
“你要被毁掉的!”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
“你知道基督对种子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言地望着窗外黑黑的夜色。
她觉这个农民很可怜——他是如此一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霍霍尔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和我们搞到一起,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雷宾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
“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五一节纪念会!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散布在母亲心里的忧虑。
母亲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周围看一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来,不承认你是个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许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是到了明天,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因此,我们对待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的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的,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这是什么缘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霍霍尔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的工钱全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一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