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罗切斯特先生有事被叫到米考特去了。那天下午下着雨,客人们不知道该怎样来消磨时间,因为即使他只离开一个小时,他们就好像失去了他们的欢快。
换礼服准备参加晚宴的时间到了。这当儿,紧挨着我坐在休息室窗口座位的阿黛勒突然嚷了起来:“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
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旅行装的绅士从马车上下来。不过那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陌生人。
可以听到大厅里的谈话声,不久,新来的那个人走了进来。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因为她是在场的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太太,”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可是,我是远道而来,我想我可以不揣冒昧在这儿待到他回来。”
那人和罗切斯特先生年纪不相上下,五官虽然也很端正,可是两个人比较起来,一个简直像愚蠢的绵羊,一个像机警的猎犬一般。我真奇怪,气质上有天渊之别的两个人,怎会结为至交好友呢?他好像很怕冷的样子,坐在火炉旁烤着火,自称从西印度群岛的牙买加来到此地,名叫梅森。
这时,有一个佣人,进来往暖炉里加煤炭,小声地和耶休顿先生说着话,我仅仅听到两句:
“年纪很大的女人,”“紧缠着在那儿,”……只听耶休顿先生说:“若是不肯走,就把她赶出去。”
旁边的田德上校拦住道:
“等一下,我和女士们商量一下看看。各位,我们今天本来预定去参观吉普赛人露营的,因为下雨的关系取消了。可是,现在刚好有一个吉普赛的算命女人来到佣人的房间里,据说,想给各位算一算命,或看看流年,各位的意思怎么样?”
“我很想知道我未来的命运,萨姆,把她带到这里来吧!”
坐在钢琴前的布兰秀很傲慢地说道。
萨姆去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
“那女人说,想要算命的人,一定要单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才能看得清楚。”
“好吧!就把那女人领到书房去,我就在那儿让她算吧。”布兰秀说。
“还是让我先去试试看吧!”
田德上校自告奋勇地说,可是,萨姆去问过之后,又回来说道:
“老爷,吉普赛女人说,她只给太太们算,不给男士们算。”她强忍着笑说着。
“让我先去。”布兰秀马上站了起来,不管她妈妈英格拉姆夫人怎样拦阻,她也不听,很快地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布兰秀小姐回来了,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布兰秀,她的相术怎么样啊?”她的爸爸英格拉姆先生很关心地问。
她的妹妹也问道:“她都说了些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那个女人真的会算命吗?”耶休顿两姊妹也热心地问着。
“都是信口胡说,没有一句有意义的话。”
布兰秀这样回答之后,就拿了一本书,靠在椅背上坐下来。我从旁注意她,她似乎在想着心事,始终没翻过一页。她的脸庞上,显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
布兰秀的妹妹和耶休顿家两姊妹,都说没勇气单独去,害得萨姆来回奔走,把脚都跑痛了,才答应让她们三个人一块儿去。她们三个人进去之后,只听见一片笑声,有时,竟叫出声来。二十分钟以后,书房的门打开了,三个人连推带笑地跑了出来。
“真奇怪呀,那个女人真灵,把我们从小到大所经过的事情都说中了。”三个小姐气喘吁吁地向大家说着。
我在一旁,正被这闹哄哄的情形弄得发呆的时候,身后仿佛有人咳嗽了一声,回头一看,却是萨姆。
“老师,那吉普赛女人说,这房间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没去算过,我想就是您了!要不要去让她算一算?”
“好的,我就去。”
我满心欢喜地答应着,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萨姆从后面跟上来,亲切地说道:
“如果害怕,我在就近的屋子里等着您,您只要大叫一声,我就会跑过去的。”
“不要紧的,我一点儿也不怕,你回厨房做你自己的事去吧!”说着,我就走进书房来了。
那吉普赛女人穿着红色的上衣,戴着黑色的帽子,系着一条花围巾,坐在火炉旁边,面对着桌子上的蜡烛,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口中念念有词。
我默默地在炉旁边烤着火,那女人把书合起来,面对着我。她有一副黝黑的面孔,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个脸,那大而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阵子:
“你也是来问你未来命运的吗?”她用那嘶哑的声音说着。
“我是随便来问问。因为你叫我来我才来的,我对占卦算命,一向是不太相信的。”
“从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你要说这样的话。”
“咦?你的耳朵可真灵。”
“不但耳朵,眼睛和头脑也一样的灵。”
“算命的人,当然要这样才行。”
“尤其是给你这样的客人算命,反应更得要灵敏,你是不是有点发抖?”
“我并不冷。”
“脸色也不大好。”
“我也没有病。”
这时,那老婆婆边说边笑边拿出烟斗,抽起烟来了。
“不,你自己糊里糊涂不知道,你好凄凉呀!”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孤单单的,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还不够凄凉吗?”
“在这幢大宅子里的佣人,哪个不是单独一个人被雇来的?”
“可是,你的情形又和别人不同。因为,在你身边,就有幸运等在那里呀。你如果想要多知道一点儿,请把手掌伸出来给我看看。”
“要钱吧?”
“当然。”
这时,我拿出一枚银币给她,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旧袜子,把银币放了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手掌。
“你这手掌上没什么特别的掌纹,看不出什么来,你把两个膝盖靠拢,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照着她的话做了。
“你对于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最大的希望是积攒足够的钱,将来有一天开办我自己的一所学校。”
“这点儿养料不够让人们寄托希望的。你坐在那窗口座位上——你瞧,我知道你的习惯——”
“你是从仆人那里听来的。”
“啊!你自以为聪明。好,说实话,我确实认识其中的一个,普尔太太……”
我一听见这个名字立刻站了起来,“你认识……是吗?”我想,“这事可真有点蹊跷了。”
“别惊慌,”那个奇怪的人继续说,“你可以信赖普尔太太,她能保守秘密。不过,像我刚才说的,你坐在窗口的座位上,难道除了你未来的学校之外就什么也不想吗?你一张脸都不看吗?也许是两张?”
“我喜欢研究所有的面孔。”
“但是,当一位小姐,年轻、漂亮、又有地位,在一位绅士眼里坐着而且微笑着,而这位绅士却是你——”
“却是什么?”
“却是你认识的——也许是有好感的。”
“这儿的绅士我都不认识。我几乎没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说过话。”
“关于这座房子的主人,你也能这样说吗?”
“他不在家。”
“因为他才离开几个小时,你就可以说你不认识他吗?”
“不,但是我看不出罗切斯特先生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女士们在绅士眼里的微笑。”
“罗切斯特先生有权利享受和宾客做伴的乐趣。”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一坐几个钟头,他的耳朵向着那迷人的嘴唇,对于给他的消遣,他显得十分感激。”
“感激!我不记得在他脸上看见过感激的表情。”
“看见?那么,你是仔细地看过了。如果没看见感激的表情的话,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爱情,是吗?——你往前看,看见他结婚,看见他的新娘幸福?”
“不完全是这样,你的巫术有时有点错。”
“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别担心,我是来询问的,不是来坦白的。是不是大家都知道罗切斯特先生要结婚了?”
“是啊,要娶美丽的英格拉姆小姐。他准是爱这样一个迷人的小姐,很可能她也爱他,至少是爱他的钱。半小时前,我告诉了她罗切斯特家的财产的一些情况,使她显得十分焦急。”
“可是,大娘,关于我的命运你一点还没说呢。”
“你的命运有点可疑。我细看你的脸,一个个特征互相矛盾。机会给了你一些幸福,这就要靠你自己伸出手去,把幸福拿过来。不过,你是不是会这么做,却是我要研究的问题。再说,这还可能涉及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命运,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在地毯上跪下来吧。”
“我想知道的,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命运,我只是很想知道自己的一切。”
吉普赛女人凝视着我:
“你的眼睛散发出的是温和的光彩,但却充满了忧愁……你的嘴角常常微微颤动着,那是表示你能够关爱别人。你的额头坚强地表示出在我内心深处,有一件无价之宝,那就是我的自尊心,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决不肯做那出卖灵魂的事……不过,简·爱,幸福就在你的面前,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得到它,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请你出去吧!”
突然间,她说话的声调变成了我所熟悉的那个声音,我恍如置身梦中似地站了起来。不过,并没马上走出去。我很注意地看着那吉普赛女人,但她却赶紧用手包住了帽沿儿,惟恐我看到她的面孔。可是,我却认出她那小手指上,戴着我所常见的那一枚钻戒。
这时,她才摘下帽子,把脸靠近我说:
“简,你看得出我是谁吗?”
“唉呀,罗切斯特先生,您怎么想出这样的把戏来呢?”
“可是,你不认为我装得很像吗?”
“她们简直都被您骗惨了。”
“只有你不相信,是吗?”
“因为,你不太像吉普赛女人!”
“对不起呀,简!”
罗切斯特先生说着。起初,我以为这吉普赛女人是格莱思化装的,却想不到是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该回到那边去了。”
“慢一点儿,我问你,客厅里的人们,对于我这吉普赛女人都有怎样说法?”
“没说什么。不过,在您出去的时候,又来了一位新客人。”
“想不起来是谁,已经回去了吗?”
“据说是您的老朋友,还在那里等着呢。”
“有没有说出名字来?”
“没有。他说他早就认识你了。他叫梅森,是从西印度岛来的。我想,是从牙买加的西班牙城来的。”
罗切斯特先生正靠近我站着,他握着我的手,仿佛要引我坐到椅子上。在我说话的时候,他痉挛地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他唇边的微笑冻结了,气喘吁吁。他重复地说,“梅森……西印度群岛!”他的面色变得惨白如灰,他简直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感到不舒服吗?”我问道。
“简,我受了一次打击——我受了一次打击,简!”他身体摇摇晃晃。
“哦!靠着我,先生。”
“简,以前你曾经让我靠着你的肩膀,现在再让我靠着。”
他坐下来,并让我坐在他身旁。
“我的小朋友,”他说,“我希望我是在一个安静的岛上,只跟你在一起,远离烦恼、危险和可怕的记忆。”
“我能帮助你吗,先生?”
“简,到餐厅去给我拿一杯酒来。”
我去了。我发现大伙儿正在进晚餐。我斟满一杯酒。在我倒酒的时候,英格拉姆小姐皱着眉头注视着我,她以为我是给自己倒的呢。
我回到图书室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极度苍白脸色消失了,他再一次显得坚强和严峻。他从我手里接了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我。
“他们在干什么,简?”
“他们正谈笑风生,先生。”
“他们像听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样,显得严肃和神秘吗?”
“一点也不,他们都很快乐。”
“梅森呢?”
“他也在笑着。”
“要是这伙人都唾弃我、背离我,你怎么办,简?你也会随他们而去吗?”
“我想不会,先生。留在这儿和你在一起,要更愉快些。”
“要是他们因为你支持我而把你赶出去怎么办?”
“为了值得我支持的任何朋友,我情愿忍受这种非难。你就值得我支持,这我可以肯定。”
“你现在回到餐厅里去,悄悄走到梅森跟前,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告诉他说,罗切斯特先生来了,想见见他。把他带到这儿来,然后你就离开。”
“是,先生。”
我执行了他的命令。当我从他们中间直穿过去的时候,大伙儿全都注视着我。我走到梅森跟前,按照主人给我的吩咐做了。
深夜,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说:
“请这边走,梅森,这是你的房间。晚安。”
他是愉快地说的,高兴的声调使我放了心,我很快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