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一直都没有罗切斯特先生的消息,十天过去了,也没有回来。菲尔费克斯太太说:
“老爷也许从那儿到伦敦去了,他要是到了伦敦,就是待上一年也说不定。”
我内心感到万分的失望——但往回一想,自己也不过是罗切斯特先生所雇用的一个家庭教师罢了,何必痴心妄想呢!
此后,又过了两个礼拜。突然,在一天早晨,菲尔费克斯太太接到了一封信。
“是老爷写来的。”
她看着信的时候,我的手不禁颤抖着,手里端着的咖啡差不多泼出了一半。
“从现在起的一段时间,有我们忙的了。”
我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
“罗切斯特先生快回来了吗?”
“是的,他三天之内就会回来,同时,也会带回来很多的客人。信里叫我马上就去请米考特的乔治旅馆派人来帮忙。而且,他说客人们也都会自己带佣人,咱们宅子里一定会变得很热闹的。”
她急忙吃过早餐,就出去了。
在那三天的时间里,桑菲尔德寓所喜气洋洋,里里外外大家忙做一团。
罗切斯特和他和客人们,预定在星期四午后六时晚餐之前到来。阿黛勒为了欢迎客人,也愉快地到处蹦蹦跳跳。
就在那样忙碌的情形下,格莱思仍然还是每天来到厨房一次,余下的时间,都是待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大概是在缝衣服吧,偶尔也会发出几声奇怪的笑声。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寓所里,就没有一个人认为格莱思的为人是值得怀疑的。仅仅有一次,利雅和临时雇用的女佣人在谈着格莱思的事,被我听到了。
“她的工钱很多呀!”临时女工说。
“我的工钱就已经不少了,她竟有我的五倍之多,都存在米考特的银行里。”
“真有办法。”
“她的事是谁也做不来的!”
临时女工还想再说下去,利雅看见了我,就示意她别说了。
“啊?她还不知道吗?”
她虽然是在用很小的声音发问,我还是听到了。利雅默默地点着头,话语就中断了。的确,在桑菲尔德寓所里,有着不可思议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仍被蒙在鼓里。
到了星期四的下午,寓所内外到处都已布置得富丽堂皇。菲尔费克斯太太已经换上一身全新的缎子衣服,手里拿着皮包,阿黛勒也换上一套多格的薄呢套装。只有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打扮,因为我自知是不会在贵客们面前露面的。
那是四月初旬的一个晴朗黄昏,菲尔费克斯太太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已经派约翰到门外去等着了。”
边说边往窗边走去。
“约翰,你看到一点影子了没有?”
“是的,就要到了。”
听到这话,阿黛勒飞跑到窗前,我也悄悄地躲在窗帘背后,向外窥视。
远远地看上去,有两个人并辔而来,一个是骑着黑马的罗切斯特先生;另外一匹马上骑的是一个穿着紫色骑装的少女,从那随风飘扬的透明面纱,隐约可以望见她娇艳的面容。随后的马车里,也都坐满了客人。大狗派洛特跟在主人的马前马后跑跳着。
“那位就是布兰秀小姐!”
菲尔费克斯太太说了之后,就赶快下楼迎了上去。阿黛勒也想跟出去,我告诉她,小孩子在没人呼唤以前,不可随便跑出去,她失望地流下了眼泪。
一会儿,从门口传来一阵喧嚷声,那里面掺杂着虽不太大而清晰可闻的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
那天晚上,阿黛勒等待着有人来叫她,一直赖着不肯去睡。等到十一点,因为困极了,坐着就睡着了,我爱怜地把她抱上了床。
第二天,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客人们很早就都起床了。阿黛勒倚在窗口等着客人们下楼来。
现在可以听见大厅里愉快的骚动声,先生们低沉的声调和女士们银铃般的声调混合在一起。
在这一切之上,可以听到桑菲尔德的主人那虽然不响但颇为洪亮的声音在招呼着他的客人们。
突然我发现,我是在努力捕捉主人的声音,想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时,菲尔费克斯太太对我说:
“我碰巧对罗切斯特先生讲起阿黛勒多么想见见女士们。他说,啊!让她饭后到休息室来,让爱小姐陪她来。”
“准是出于礼貌才这样说的,我肯定不必去。”
“呃,我对他说了,你不喜欢交际。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这样一群欢乐的人跟前露面。他就用他那急躁的方式回答:
胡扯!她要是反对的话,你就告诉她说,这是我特别希望的;要是她还拒绝,就说我会亲自去叫。”
“我不愿给他添那么多麻烦。菲尔费克斯太太,你会去吗?”
“不,我请求不去,他同意了。我告诉你怎样才能避免一本正经出场时的尴尬局面。你一定得在女士们离开餐桌之前,在休息室还空着的时候进去,在任何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选一个座位。在先生们进来之后,你不必久待,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在那儿,随后就溜走,没人会注意你。”
我要在休息室露面的时刻渐渐迫近,我心里十分紧张。阿黛勒一整天都高高兴兴,但是当开始梳妆打扮时,她变得严肃起来。我很快穿起我那件最好的裙子(银灰色的那件,是为谭波尔小姐婚礼买的,后来一直没穿过),梳理了头发。
现在可以听到轻轻的站起来的声音。休息室和餐厅隔开的那道帏幔拉开了,一群女士走进来。我站起来向她们行曲膝礼,有一两人点头回礼,其余的人只是凝视着我。
她们像一群鸟儿似地在屋子里散开,有的翻看书籍或观赏鲜花,有的在用低而清脆的声音谈话。我静静地仔细观察她们,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英格拉姆母女三人身上。那位做母亲的,英格拉姆太太,确实是女中的美人,可是却有一种几乎叫人忍受不了的傲慢神气。她那凶狠严厉的眼睛,叫我想起里德太太的眼睛。她的女儿布兰秀和玛丽,个子都很高。当然,我以特殊的兴趣注视着她的大女儿。她有多少与菲尔费克斯太太所形容的相符,有多少与我凭想像为她画的肖像相似?
她很漂亮,但是她的相貌一如她的母亲,只是年轻罢了。她正在同一位叫丹特的和善的太太说话,看她讲话的神气,分明是在显示她自己的聪明,却让对方显得是个傻瓜。
这时,那小小的阿黛勒,看见贵客们进来,竟自动地走上前去寒暄道:“各位早上好!”
布兰秀小姐特地俯下身来,说道:“啊呀,简直像个洋娃娃!”
旁边有位林夫人也说道:“她就是罗切斯特先生收养的法国女孩呀?”
田德夫人拉起阿黛勒的手亲了一下,耶休顿家的姊妹都说:“啊,真可爱!”就把阿黛勒放在她俩的座位中间,用法语掺着英语和她谈了起来。
一会儿,盛装的男士们也进来了,我连忙躲在窗帘后面,暗中注视着罗切斯特先生。
他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男性魅力。我觉得很奇怪的是,耶休顿家的姊妹,面对罗切斯特先生,竟是那样从容自若,绝不像我那么羞怯。
布兰秀小姐靠着桌子正在翻看相册,罗切斯特先生刚想走开,她立刻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抱养这样一个小孩来自找麻烦?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阿黛勒并不是捡来的孩子,是朋友托我抚养的。”
“有没有送她上学呢?”
“还没有让她上学。”
“你不是给她请了个家庭教师吗?刚才还在这里,现在到哪里去了?啊,原来躲在窗帘后面——请家庭教师费用不小吧?”
我惟恐被罗切斯特先生发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他并没有朝我这边看过来,只淡淡地答道:
“还没考虑那个问题。”
“男人是最不会打算盘的,你最好向我妈妈请教一下。我和妹妹们,足足换了有一打以上的家庭教师,那么多人,就没一个令人满意的。是不是?妈妈。”
“正是,我听到家庭教师四个字就感到腻烦。现在,终于和那些人断绝了关系,真得感谢上帝!”英格拉姆夫人附和着她女儿的话,这样说。
听到这话的善良的田德夫人,就弯下身子小声耳语着,似乎是提醒她们,现在身旁就有一个家庭教师,但那英格拉姆夫人却故意大声地说:
“就是为了让她听到嘛。”
旁边的耶休顿先生,用那比较温柔的声调插嘴道:
“我们的家庭教师倒还不错,是不是?路易莎。”
“是的,她很和气,我们想要的东西,她都肯给我们。”妹妹路易莎附和着说。
“对家庭教师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是谈谈别的有趣的话题吧!”
布兰秀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说,然后,走到钢琴旁边坐了下来,边弹着优美的曲子边问道: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唱一支歌,好不好?”
“我完全服从。”
“现在是我溜走的时候了。”我想,但是已经开始的歌声吸引住我的注意力。那是一副圆润而有力的好嗓子,歌唱者倾入了所有的感情。我一直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才从旁门溜了出去。穿过大厅的时候,我发现鞋带松了,就停下来系鞋带。
我听见休息室的门开了,一位绅士走出来。我匆匆忙忙直起身来,恰好站在他对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吗?”他问。
“我很好,先生。”
“在房间里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谈话?”
我想我倒是该拿这个问题反问他一下的,但是我不愿这样放肆,于是答道:
“你似乎很忙,我不想打扰你。”
“我走以后你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像往常一样教阿黛勒功课。”
“你比以前苍白多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先生。”
“你在差点儿淹死我的那个晚上受凉了吗?”
“没有。”
“回到休息室去,你走得太早了。”
“我疲倦了,先生。”
他盯住我看了一分钟。
“还有点抑郁。”他说,“怎么了?告诉我。”
“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我并不抑郁。”
“你是的,你是那么抑郁,再说几句话就会把你引哭了。可不是,眼泪就差点滚下来了。好吧,今晚我让你走,但是,只要我的客人们待在这儿,我就希望你每天晚上到休息室来。现在走吧,叫保姆来领走阿黛勒。晚安,我的——”他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咬紧嘴唇,猝然离去。
在桑菲尔德府,这些日子是欢乐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和我在那儿度过的平静、单调的头三个月是多么不同啊!到处都充满生气,整天都有活动。只有在暖洋洋的春天把客人们都召唤到花园去的时候,休息室里才安静下来。甚至接连下了几天雨,也没给他们的兴致投下阴影。室内的消遣变得更加活跃和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