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四日《国语》家……今略陈其义,列之于后。
《六家》:案《汲冢琐语》记太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琐语》又有《晋春秋》,记献公十七年事。《国语》云:晋羊舌拎习于春秋,悼公使傅其太子。斯则春秋之目,事匪一家。
《六家):《国语》家者,其先亦出于左丘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文以方《内传》,或重出而小异。然自古名儒贾逵、王肃、虞翻、韦曜之徒,并申以注释,治其章句,此亦《六经》之流,《三传》之亚也。
既纵横互起,力战争雄,秦兼天下,而著《战国策)……
至孔衍,又以《战国策》所书,未为尽善。乃驯太史公所记,参其异同,删彼二家,聚为一录,号为《春秋后语》。除二周及宋、卫、中山,其所留者,七国而已。始自秦孝公,终于楚、汉之际,比于《春秋》亦尽二百三十余年行事,始衍撰《春秋时国语》,复撰《春秋后语》,勒成二书,各为十卷。今行于世者,唯《后语》存焉。按其书序云:“虽左氏莫能加。”世人皆尤其不量才,不度德。寻衍之此义,自比于丘明者,当谓《国语》,非《春秋传》也。必方以类聚,岂多嗤乎!
当汉氏失驭,英雄角力。司马彪又录其行事,因为《九州春秋》,州为一篇,合为九卷。寻其体统,亦近代之《国语》也。
自魏都许、洛,三方鼎峙;晋宅江、淮,四海幅裂。其君虽号同王者,而地实诸侯。所在史官,记其国事,为纪、传者则规模班、马,创编年者则议拟苟、袁。于是《史》、《汉》之体大行,而《国语》之风替矣。
《六家》:寻《史记》疆字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入书表。兼其所载多聚旧记(原注:谓采《国语》、《世本》、《国策》等),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
《六家》:于是考兹六家,商榷千载,盖史之流品,亦穷之于此矣。而朴散淳销,时移世异,《史记》等四家,其体久废,所可袒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
《体》:考兹胜负,互有得失。而晋世干宝著书,乃盛誉丘明而深抑子长,其义云: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遗也。寻其此说,可谓劲挺之词乎?案春秋时事,入于左氏所书者,盖三分得其一耳。丘明自知其略也,故为《国语)以广之。然《国语》之外,尚多亡逸,安得言其括囊靡遗者哉?
《采撰》: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干载。
《吉今正史》:宣帝时,复有河内女子得《泰誓》一篇献之,与伏生所诵合三十篇,行之于世。其篇所载年月不与序相符会,又与《左传)、《国语》、《孟子》所引《泰誓》不同,故汉、魏诸儒成疑其缪。
《古今正史》:又当春秋之世,诸侯国自有史。故孔子求众家史记,而得百二十国书。如楚之书,郑之志,鲁之春秋,魏之纪年,此其可得言者。左丘明既配经立传,又撰诸异同,号日《外传国语》,二十一篇。斯盖采书志等文,非唯鲁之史记而已。
《古今正史):孝武之世,太史公司马谈欲错综古今,勒成一史,其意未就而卒。子迁乃述父遗志,采《左传》、《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凡百三十篇,都谓之《史记》。
《惑经》:又案《春秋》之所书,本以褒贬为主。故(国语》晋司马侯于其君悼公日:“以其善行,以其恶戒,可谓德义矣。”公日:“孰能?”对日:“羊舌胖习于《春秋》。”至于董狐书法而不隐……故知当时史臣各怀直笔,斯则有犯必死,书法无舍者矣。
《杂说上》:夫编年叙事,混杂难辨;纪传成体,区别异观。昔读《太史公书》,每怪其所采多是《周书》、《国语》、《世本》、《战国策》之流。近见皇家所撰《晋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书,省功易阅者,若《语林》……之类是也。
《汉书五行志错误):案《太史公书》自《春秋》已前,所有国家灾眚,贤哲占侯,皆出于《左氏》、《国语》者也。今班《志》所引,上自周之幽、厉,下终鲁之定、哀。而不云《国语》,唯称史记,岂非忘本徇末,逐近弃远者乎?此所谓屡举旧事,不知所出也。
案:《六家》、《体》、《古今正史》诸篇言《国语》为《春秋外传》,其说出于汉世,《四库提要》卷五十一史部杂史类《国语提要》云:“《国语》二十一篇,《汉志》虽在《春秋》后,然无《春秋外传》之名也。《汉书律历志》始称《春秋外传》。王充《论衡》云:‘《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左氏)传经,词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词以实之。’刘熙(释名》亦云:‘《圉语》亦日《外传》,《春秋》以鲁为内,以诸国为外,外国所传之事也。’考《国语》上包周穆王,下暨鲁悼公,与春秋时代,首尾皆不相应,其事亦多与春秋无关。系之《春秋》殊为不类。至书中明有《鲁语》,而刘熙以为外国所传,尤为舛迕回。附之于经,于义未允。”程千帆先生云:“此驳王、刘旧说俱当。《国语》之称《外传》,自是《左氏》既行之后,假内外之名,附经以自尊耳。其名始见《律历志》,而此《志》班固明言取之刘歆,则起于西汉之末,古文始盛之时乎。”。
又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引王启原日:“《说文》及《风俗通》并称《春秋国语》,至《释名》则言‘又日《外传》’,盖汉时二名并称。”案《后汉书)卷四十八《杨终传》云:“班固、贾逵等,以终深晓《春秋》,学多异闻。(终)著《春秋外传》十二篇,改定章句十五万言。”杨终所著《春秋外传》十二篇,当系就《鲁春秋》十二公而传之,与《国语》无涉,因《汉志》著录《国语》为二十一篇。据此,《春秋外传》之名,在汉时似非专指《国语》。
《六家》、《采撰》、《古今正史》、《杂说上》、《五行志错误》诸篇言马迁《史记》采《国语》等书,其说本《汉书·司马迁传赞》。马迁亦尝自言之,《史记·五帝本纪》日:“予观《春秋国语》”、《太史公自序》日:“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此读《史》、《汉》者所熟知。问题在于知几对马迁《史记》采《国语》,不以为然。《六家》篇斥以“旧记”、“杂言”,“撰录之烦”;《杂说上》篇与唐修《晋书》所采多“短部小书”相提并论。刘氏此说,理有未允。首先,此说与《采撰》篇所标榜“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之准则相悖;其次如程先生所言:“子玄之所谓‘杂言’,由今观之,亦未必非重要史料,此又不能一概而论也。”。
刘知几以《国语》为六家之一,其说为后儒所訾议。如吕恩勉先生云:“《国语)书,则只可谓与《尚书》同体,而不可别为一家。何者?古代记事之史,体至简严,今所传之《春秋》是也。其记言之史,则体极恢廊。故《国语》者,时代较后之《尚书》也。其所记虽殊,其体制则与《淌书》无以异也。”“若夫年表、月表,则《春秋》之记事也。列传则《国语》之记言,而其例实原于《尚书》者也。然则安得谓古有出于记言记事之外者欤?刘氏以《左氏》、《国语》与《尚书》、《春秋》并列,不其缪欤?”。吕先生又日:“《国语》、《国策》,名相似而实不同。(国语》为时代较后之《尚书》,具如前说;《国策》则纵横家言;其记事寓言十九,实不可作史读也。国别之史,可行于古代,而不可行于后世。”。刘成圻《校健述林》云:“刘知几论史体,以《国语》为一家,然究属何体,则未明定。吾观其书,详言略行,多载嘉言,殆是古者养老乞言博史书之遗。”
刘知几言“家”与“体”,是两个既相关联而又有区别之概念。六家,乃取书名、特征相似之六类史书而言,侧重讲纵向流别,含有分家立派之意;二体,乃概括各类史书之记载内容与体例,含有万变不离其宗之意。《史通》首辟《六家》、《体》两篇,煞费苦心,自成体系,不可以后世分类思想或标准范围刘氏矣。余以为《国语》入“六家”,初未尝不可;《史通》不言《国语》究属何体,亦无须明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