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方设法让她告诉我她这样悲伤的真正原因,但是她总是固执地对我讲一些含糊其词的理由,就是刚才我讲给您听的那些。她终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但是这样的睡眠不但没让她得到休息,反而使她疲惫不堪。她不时地发出一声喊叫,突然惊醒,在确信我呆在她身边时,就要我对她发誓永远爱她。这种断断续续的痛苦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上午,我一点也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这般痛苦。后来玛格丽特陷入一种昏昏入睡的状态,她已经有两夜没有合眼了。
十一点左右,玛格丽特醒了,看见我已经起床,便环视一下四周,一边大声嚷嚷:“你就要走了吗?”
“不,”我抓住她的手,“但是我想让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呢。”
“你几点钟去巴黎?”
“四点钟。”
“这么早?你一直要陪我到你走,是吗?”
“当然,这不是我的习惯吗?”
“我多么幸福啊!”
“我们吃午饭,好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随后一直到你离开,你都搂着我好吗?”
“好的,而且我尽量早些回来。”
“你还回来吗?”她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着我说。
“当然啦。”
“是的,今天晚上你要回来的,我像平时一样等着你,你仍然爱我,我们还是像我们认识以来一样地幸福啊。”
这些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她似乎心里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致我一直在担心玛格丽特会不会发疯。
“听我说,”我对她说,“你病了,我不能这样丢下你,我写信给我父亲要他别等我了。”
“不,不”她突然嚷了起来,“不要这样,你父亲要怪我的,在要去见他的时候,我不让你到他那儿去;不,不,你一定得去,必须去。再说我也没有病,我身体很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我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
从这时起,玛格丽特强颜欢笑,她不再哭了。
时间到了,我一定得走了,我吻了她,问她是不是愿意陪我到车站去。我希望散散步可以使她心里宽慰一些,换换空气会使她舒服一些。
我特别想跟她一起多待一会儿。
她同意了,披上一件大衣,和纳尼娜一起陪伴我,免得孤零零地一个人回来。
好多次我都不想动身了。但是很快就回来的期望和担心再次惹恼我父亲情绪使我坚持动身,列车把我载走了。
“晚上见。”离开玛格丽特时我对她说。
她没有回答我。
曾经有一次,我对她说这句话时她也没有回答我,你还记得吗?就是G件爵在她那里过夜的那次,但时间已过去很久,这件事似乎已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如果我担心什么事,那也绝不是玛格丽特欺骗我。
到达巴黎后,我匆忙赶到普律当斯家,请她去看望玛格丽特,我希望她的热情和快乐能使玛格丽特开开心。
我没有让人通报就直走进去,我在梳妆室里找到了普律当斯。“啊!”她神情不安地对我说,“玛格丽特和你一起来了吗?”“没有。”
“她好吗?”
“她有点不舒服。”
“她不来了吗?”
“她必须来吗?”
迪韦尔诺瓦夫人脸红了,她有点尴尬地回答我:“我想说的是:既然你到巴黎来了,难道她不来这里和你见面?”
“不来。”
我望着普律当斯,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神情中我看出她担心我的来访会拖延很久。
“我来请求您,亲爱的普律当斯,如果您没有什么事的话,请您晚上去看望玛格丽特。您去和她做个伴,您可以睡在那里。我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我担心她病倒了。”
“今天晚上我要在城里吃晚饭,”普律当斯回答我说,“不能去看玛格丽特了,不过我明天可以去看她。”
我向迪韦尔诺瓦夫人告辞,她仿佛跟玛格丽特一样心事重重。我到了父亲那儿,他第一眼就把我仔细端详了一番。他向我伸出手来。
“您两次来看我使我很高兴,阿尔芒,”他对我说,“这就使我有了希望,您大概像我为您一样也为我考虑过了。”
“我可不可以冒昧地请问您,您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我的孩子,我夸大了传闻的严重性,我答应对你稍许宽容一些。”
“您说什么?爸爸!”我快乐地嚷着。
“我说,亲爱的孩子,每个年轻人都得有个情妇,而且根据我新近知道的情况,我宁愿知道你的情妇是戈蒂埃小姐而不是别人。”
“我多好的父亲!您使我多么快乐!”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儿,随后一起吃了饭。整个晚餐期间我父亲都显得很亲切。
我急于要回布吉瓦尔去把这个可喜的转变告诉玛格丽特。我一直在望着墙上的时钟。
“你在看时间,”父亲对我说,“你急于离开。年轻人啊!你们总是这样,牺牲真诚的感情去换取靠不住的爱情。”
“别这样说,爸爸!玛格丽特爱我,这是我坚信不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看上去既不怀疑,也不相信。
他一直坚持要我跟他一起度过那个夜晚,让我第二天再走。但是玛格丽特在生病,我把这个对他说了,接着我请求他同意我早些回去看她,并答应他第二天再来。
在我就要动身的时候,他又一次要我留下来,我拒绝了。“那么你很爱她吗?”他问我。
“爱得发疯!”
“那么去吧!”
打击十一点钟我到了布吉瓦尔。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拉响门铃,但没有人回答我。
终于,园丁来开门。我走了进去。
纳尼娜举着灯火迎着我走来。我走到玛格丽特的卧室。
“小姐在哪里?”
“到巴黎去了。”纳尼娜回答我说。
“去巴黎了!”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走的?”
“您走后一个小时。”
“她没有留下什么要您转交我吗?”
“没有。”
纳尼娜走开了。
“她可能有些担心,”我想,“她到巴黎去是为了证实我告诉她我去看望我父亲是不是个借口,目的是求得一天的自由。”“或者是普律当斯有什么重要事情写信给她了,”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心里想,“但是在我去巴黎的时候已经见到过普律当斯,在她跟我的谈话里面我一点也听不出她曾给玛格丽特写过信。”
突然我想起了当我对迪韦尔诺瓦夫人说玛格丽特不舒服时,她问了我一句话:“那么她今天不来了吗?”这句话似乎泄露了她们有约会,同时我又想起了在她讲完这句话我望她的时候,她的神色很尴尬。我又回忆起玛格丽特整天眼泪汪汪,后来因为我父亲接待我很殷勤,我就把这些事给忘了。想到这里,这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围绕着我的第一个怀疑打转,使我的疑心越来越重。所有一切,一直到父亲对我的慈祥态度都证实了我的怀疑。
玛格丽特几乎是逼着我到巴黎去的,我一提出要留在她身边,她就假装平静下来。我是不是落入了圈套?玛格丽特是在欺骗我吗?她是不是本来打算要及时回来,不让我发现她曾经离开过,但由于发生了意外的事把她拖住了呢?为什么她什么也没对纳尼娜说,又不给我写几个字呢?这些眼泪,她的出走,这些神秘莫测的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我疑惑不安地想着以上这些问题。我眼睛盯着墙上的时钟,时针已指着半夜,似乎在告诉我,要想再见到我的情妇回来,时间已经太晚了。
也许这个可怜的姑娘为她的家具找到了一个买主,她到巴黎接洽去了。这件事她不想让我事前知道,因为她知道,尺管这次拍卖对于我们今后的幸福十分必要,而且我也同意了,但这对我来说总是很难堪的。她怕在向我谈这件事时会伤了我的自尊心,损害我的感情。她宁愿等一切都办妥了再跟我见面。显而易见,普律当斯就是为了这件事在等她,而且在我面前泄漏了真相。玛格丽特今天大概还不能办完这次交易,她睡在普律当斯家里。也许也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因为她应该想到我在担忧,肯定不会把我就这样丢在这里的。
夜越来越深,玛格丽特还没有回来。
我的不安渐渐加剧,紧紧揪住我的心。
开始我还认为,她的出走使我惶惑不安地等待着她,她却欺骗了我,现在头脑里的这种想法已不复存在。肯定是一个不由她意志决定的原因留住了她,使她远离我。我越这样想,就越相信这个原因只能是某种不幸。啊,人的虚荣心!你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自己。
一点钟刚刚敲过。我想我再等一个钟头,要是到了两点钟,玛格丽特还不回来,我就动身去巴黎。
我一边等一边在找书看,因为我不敢再往下想。
《曼侬·莱斯科》正好开着放在桌上。我觉得书页上许多地方好像被泪水沾湿了,我又把书合上。我疑窦丛生,书中的文字对我来说已变得毫无意义。
时间在慢慢地过去。
我找开门。我静听着,然而除了树丛中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教堂的大钟凄然地敲响半点钟。
我甚至害怕有人进来。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阴沉里,只有不幸才会来找我。
两点钟敲响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只有挂钟以它单调而有节奏地声音打破屋内的寂静。
终于我离开了这间房子。在这里,连最小的东西也都罩上了内心的孤独和不安,给周围的一切带来了忧伤的面容。
在隔壁房间里,我见到纳尼娜伏在她做的活计上睡着了。听到开门的声音,她醒了,问我她的女主人是否回来了。
“没有,不过,如果她回来了,你告诉她我无法忍受不安的折磨,到巴黎去了。”
“在这个时候去?”
“是的。”
“但是怎么去呢?您找不到马车。”
“我走去。”
“可是在下雨。”
“这有什么关系?”
“小姐马上就会回来的,如果她不回来,等天亮再去看看是什么事也来得及。你在路上会被人害死的。”
“没有危险,我亲爱的纳尼娜,明天见。”
这位忠厚的姑娘把我的大衣找来,披在我肩上,对我说想去叫醒阿尔努大娘,向她打听能不能找到一辆车子。但是我不让她去叫,因为我深信这是白费力气,而且这样一折腾所费的时间比我赶一半路的时间还要长。
我拿了昂坦街上那所房子的钥匙,纳尼娜一直陪我到铁栅栏门口,我向她告别后就走了。
起初我是在跑步,因为地上刚被雨淋湿,泥泞难行,我觉得分外疲劳。这样跑了半个小时后,我浑身都湿透了,不得不停了下来。我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赶路,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每时每刻都怕撞到路旁的树,这些树突然之间呈现在我面前,活像一些向我直奔而来的高大的魔鬼。
我碰到一二辆货车,很快我就把它们甩到后面去了。
一辆四轮马车向布吉瓦尔方向疾驰而来,在它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心头突然出现一个希望:玛格丽特就在这辆马车上。停下来叫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但是没有人回答我,马车继续赶它的路,望着它渐渐远去,我又接着往前走。
我用了两个小时到达星形广场的栅栏前。
当我到达昂坦街的时候,这座大城市已在完全醒来之前,开始有点动弹起来。
我走进玛格丽特家时,圣罗克教堂的钟正敲响了五点。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看门人。这个人曾经从我这里接过不少于二十法郎的钱币,知道我有权在清晨五点钟来到戈蒂埃小姐家。
我本可以问他玛格丽特是否在家,但他可能回答我说不在,我宁愿多怀疑两分钟,因为在怀疑的时候还能产生希望。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会儿,尽力想听到一个声音,一点动静。什么也没有。乡间的寂静仿佛一直延伸到这里。
我打开门,走进去。
所有窗帘都掩得严严实实的。
我拉开餐厅的窗帘,向卧室走去,推开房门。
我跳到窗帘的拉绳前,猛地扯动它。
窗帘分开了,一缕微弱的光线照进屋里,我向床铺跑去。
床是空的!我把门一扇一扇地打开,察看了所有的房间。
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进梳妆间,推开窗户连声呼唤普律当斯。
迪韦尔诺瓦太太的窗户一直关闭着。
于是我下楼去问看门人,我问他戈蒂埃小姐白天是不是来过。“来过的,”这个人回答我说,“跟迪韦尔诺瓦太太一起来的。”“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
“您知道她们后来干什么去了?”
“她们又乘马车走了。”
“什么样子的马车。”
“一辆私人四轮轿式马车。”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拉了拉隔壁房子的门铃。
“您找哪一家,先生?”看门人把门打开后问我。
“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里去。”
“她还没有回来。”
“您能肯定吗?”
“能,先生,这里还有她一封信,是昨天晚上送来的,我还没有交给她呢。”
看门人把一封信拿给我看,我机械地向那封信瞥了一眼。我认出了这是玛格丽特的笔迹。
我拿过信来。
信封上写着:
烦请迪韦尔诺瓦夫人转交杜瓦尔先生。
“这封信是给我的。”我对看门人说,我把信封上的字指给他看。
“您就是杜瓦尔先生吗?”这个人问我。
“是的。”
“啊!我认识您,您经常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来的。”
一到街上,我就打开了这封信。
即使在我脚下响起了一个霹雷也不会比读到这封信更使我觉得惊恐的了。
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尔芒,我已经是别人的情妇了,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
回到您父亲跟前去,我的朋友,再去看看您的妹妹,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她不懂得我们这些人的苦难。在您妹妹的身旁,您很快就会忘记那个被人叫做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堕落的姑娘让您受到的痛苦。她曾经一度享受过您的爱情,这个姑娘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刻就是您给她的,她现在希望她的生命早点结束。
当我念到最后一句话时,我觉得我快要神经错乱了。
一时间我真害怕自己跌倒在街道的路面上。我眼前浮动着一层层云雾,热血在太阳穴里翻滚。
我没有足够的力量独自承受玛格丽特给我的打击。
这时我想起我的父亲和我在同一座城市,十分钟后我就能回到他的身边。我像疯子一样直跑到巴黎旅馆。我看到父亲房间的钥匙还在门上,我走了进去。从他见到我进来时并不怎么惊讶来看,他似乎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