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我们常常到附近的小树林里去。然而我有时会见到玛格丽特神色哀伤,暗自流泪,我问她这种突然的伤感从何而来,她回答我说:
“我们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我亲爱的阿尔芒,你爱我,就像我从未属于过任何人似的,我担心以后你会悔恨你的爱情,把我的过去当做罪恶,迫使我重新投入你把我从中解救出来的生活。想想吧,我现在品尝到一种新的生活,若重新又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我会死去的。你对我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对你起誓永不离开你!”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一天晚上,我们倚在窗口阳台的栏杆上,玛格丽特对我说:“冬天到了,你愿意我们离开这儿吗?”
“去什么地方?”
“去意大利。”
“你对这里讨厌了?”
“我害怕冬天,我尤其害怕我们回到巴黎。”
“为什么?”
“原因很多。”
她突然往下说,但没有告诉我她害怕的原因。
“您愿意离开吗?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全卖掉,我们到那里去生活,我过去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你愿意吗?”
“玛格丽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走吧,我们去作一次旅行。”我对她说,“但是有什么必要变卖东西呢?你回来时看到这些东西不是很高兴吗?我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接受你这种牺牲,但是像像样样地作一次五、六个月的旅行,我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讨你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的话。”
“还是不去的好,”她离开窗子继续说,一面走过去坐在房间阴暗处的长沙发椅上,“到那里去花钱有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已经花了你不少钱了。”
“你是在埋怨我,玛格丽特,这可不公道啊!”
“请原谅,朋友,”她伸手给我说,“这种暴风雨天气使我精神不愉快;我讲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话。”
说着她吻了我一下,随后又陷入沉思。
我怕她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到厌倦,就建议她回到巴黎去,但她总是一口拒绝,并一再对我说没有地方能比乡下使她感到更加快乐。
普律当斯现在不常来了,但是她经常来信,虽然玛格丽特一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看看这些信,我猜不出这些信的内容。
一天,玛格丽特在她房间里,我走了进去,她正在写信。
“你写信给谁?”我问她。
“写给普律当斯,要不要我把信念给你听听?”
一切看来像是猜疑的事情我都很憎恶,因此我回答玛格丽特说,我不需要知道她写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玛格丽特提出要乘船去克罗瓦西岛玩。她似乎非常高兴,我们回家时已经五点钟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来过了。”纳尼娜看见我们进门就说。
“她走了吗?”玛格丽特问道。
“走了,坐夫人的车子走的,她说这是讲好了的。”
“很好,”玛格丽特急切地说,“吩咐下去给我们开饭。”
两天以后,普律当斯来了一封信,玛格丽特已经不再那么莫名其妙地发愁了,还不断地要求我为这件事原谅她。
但是马车没有回来。
“普律当斯怎么不把你的马车送回来?”有一天我问。
“有一匹马病了,车子还要修理。反正这里用不着坐车子,趁我们还没有回巴黎之前把它修好不是很好吗?”
几天以后,普律当斯来看望我们,她向我证实了玛格丽特对我讲的话。
晚上普律当斯告辞的时候,抱怨天气太冷,要求玛格丽特把开司米披肩借给她。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月里玛格丽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快乐,也更加爱我了。
但是马车没再回来,披肩也没有送回来。凡此种种不由得使我起了疑心。我知道玛格丽特存放普律当斯来信的抽屉,趁她在花园里的时候,我跑到这个抽屉跟前。我想打开看看,但是打不开,抽屉锁得紧紧的。
我搜寻放首饰的那几个抽屉,它们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但是首饰盒不见了,当然盒里装的首饰也没了。我想要求玛格丽特把这些东西不翼而飞的真实原因告诉我,但是她肯定不会对我照实说的。
“我的好玛格丽特,”我对她说,“我想去巴黎一趟,那里的人不知道我在这儿,他们可能收到了我父亲的信。他一定很不安,我应该给他回信。”
“去吧,我的朋友,”她对我说,“但是你要早点回来。”
我动身了。我立即跑到普律当斯家里。
“好了,”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坦率地回答我,玛格丽特的马到哪儿去了?”
“卖了。”
“开司米披肩呢?”
“卖了。”
“钻石呢?”
“当了。”
“谁去当卖的?”
“是我。”
“为什么您不告诉我?”
“因为玛格丽特不许我这样做。”
“为什么您不向我要钱?”
“因为她不愿意。”
“这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用来还债。”
“她欠很多债吗?”
“还欠三万法郎,或者接近这个数。啊!我亲爱的,我早就对您说过,您不愿意相信我。这下可好了,现在您相信了。
地毯商原来是由公爵担保的,当他到公爵那里时却被撵出门来,公爵第二天给他写信说不再管戈蒂埃小姐的事情。这个人来要钱,就分期付款给他,这就是我向您要的几千法郎。
后来,几个人告诉地毯商说他的债务人被公爵抛弃,和一个没有财产的年轻人同居。其他的债主也得知了这个情况,他们都来要债,并且查封了她的财产。玛格丽特想把全部家私都卖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再说我也反对这样做。必须还债,为了不向您要钱,她卖掉了她的马、她的开司米披肩,当了她的首饰。您要看买主的收据和当铺的当票吗?”
普律当斯打开一个抽屉,把那些票据拿给我看。
“啊!您相信了吧!”她用有权利说“我是有理的”那种女人的洋洋自得的口气接着说,“啊!您以为只要相亲相爱就够了吗?您以为只要一起到乡下去过那种梦一般的田园生活就行了吗?不行的,我的朋友,不行的。如果说玛格丽特从来不骗您,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与众不同。我劝她并没有劝错,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可怜的姑娘吃尽当光。她不听我的话!她回答我说她爱您,绝不欺骗您。这真是太美了,太富有诗意了,但这些都不能当做钱来还给债主的呀。我再跟您说一遍,眼下她没有三万法郎是没法过关的。”
“好吧,这笔钱我来付。”
“您去借吗?”
“是啊,老天。”
“您可要干出好事来了,您要跟您的父亲闹翻,他会断绝您的生活来源,再说三万法郎也不是一两天内筹划得到的。相信我吧,亲爱的阿尔芒,我对女人可比您了解得多。别干这种傻事,总有一天您会后悔的。您要理智一些,我不是叫您跟玛格丽特分手,不过您要像夏天开始时那样跟她生活,让她自己去设法摆脱困境。公爵慢慢地会来找她的。N伯爵昨天还在对我说,如果玛格丽特肯接待他的话,他要替她还清所有的债务,每月再给她四五千法郎。他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这对她来说可算是一个依靠,而您呢,您迟早要离开她的,您不要等到破了产再这样做。何况这位N伯爵是个笨蛋,您完全可以继续做玛格丽特的情人。开始时她会伤心一阵子的,但最后还是会习惯的。您这样做了,她总有一天会感谢您的。您就把玛格丽特当做是有夫之妇,您欺骗的是她的丈夫,就是这么回事。
“这些话我已经跟您讲过一遍了,那时候还不过是一个忠告,而现在已几乎非这样做不行了。”
普律当斯讲的话虽然难听,但非常有道理。
“就是这么回事,”她一面收起刚才给我看的票据,一面继续对我说,“做妓女的专等人家来爱她们,而她们永远也不会去爱人;要不然,她们就要攒钱,以便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为一个一无所有的情人这么个奢侈品而自己掏腰包。如果我早知今日有多好啊,我!总之,您什么也别跟玛格丽特说,把她带回巴黎来。您和她已经一起过了四五个月了,这已经够好的了;一眼开一眼闭,这就是对您的要求。
半个月以后她就会接待N伯爵。今年冬天她节约一些,明年夏天你们就可以再过这种生活。事情就是这么干的,我亲爱的。”“别开玩笑了,”我对普律当斯说,“玛格丽特到底需要多少钱?”“我跟您讲过了,三万法郎。”
“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要呢?”
“两个月以内。”
“她会有的。”
普律当斯耸了耸肩膀。
“我会交给您的,”我继续说,“但是您要发誓不告诉玛格丽特是我给您的。”
“放心好了。”
“如果她再托您卖掉或者当掉什么东西,您就来告诉我。”“不用操心,她已什么也没有了。”
憧憬我把我在乡间的地址告诉了我的仆人,随后我立即返回布吉瓦尔。
玛格丽特在花园门口等着我,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她扑上来抱住我,急不可待地问我。
“你见到普律当斯了啦?”
“没有。”
“你在巴黎呆了这么久?”
“我收到了我父亲的几封信,我不得不给他回信。”
过了片刻,纳尼娜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玛格丽特站起身,上前对她低声说话。纳尼娜走出去后,玛格丽特重新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你为什么骗我?你去了普律当斯家。”
“谁对你说的?”
“纳尼娜。”
“她怎么知道的?”
“她刚才跟着你去的。”
“是你叫她跟着我的吗?”
“是的。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有离开我了,我想你到巴黎去一定有什么重要原因。我怕你发生了什么不幸,或是会不会去看别的女人。”
“孩子气!”
“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但是我还不知道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把父亲的来信给玛格丽特看。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到普律当斯家里去。”
“去看看她。”
“你撒谎,我的朋友。”
“那么我是去问她你的马好了没有,你的披肩,你的首饰她还用不用。”
玛格丽特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回答。
“因此,”我继续说,“我也就知道了你把你的马匹、披肩和钻石派了什么用场。”
“那么你怪我了吗?”
“我怪你怎么没有想到向我要你需要的东西。”
“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做女人的还有一点点自尊心的话,她就应该忍受所有可能的牺牲,也决不向她的情人要钱,否则她的爱情就跟卖淫无异。你爱我,这我完全相信。但是你不知道那种爱我这样女人的爱情有多么脆弱。谁能料到呢?也许在某一个困难或者烦恼的日子里,你会把我们的爱情想像成一件精心策划的买卖。普律当斯喜欢多嘴。这些马我还有什么用?把它们卖了还可以省些开销,没有马我日子一样过。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你始终不渝的爱情。即使我没有马,没有披肩,没有钻石,你也一定会同样爱我的。”
这些话讲得泰然自若,我听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但是,我的好玛格丽特,”我深情地紧握着我情妇的手回答说,“你很清楚,你这种牺牲,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那时我怎么受得了。”
“为什么受不了呢?”
“因为,亲爱的孩子,我不愿意你因为爱我而牺牲你的首饰,哪怕牺牲一件也不行。我同样也不愿意在你感到为难或者厌烦的时候会想到。如果你跟别人同居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我不愿意你因为跟了我而感到有一分钟的遗憾。几天以后,你的马匹、你的钻石和你的披肩都会归还给你,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就像空气对生命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这也许是很可笑的,但是你生活得奢华比生活得朴素更使我心爱。”“这么说你不再爱我啦。”
“傻姑娘!”
“如果你爱我,就让我以我的方式爱你。相反,你继续把我看成一个离不开这种奢华生活的姑娘,你总认为自己必须给我付钱,否则你会耻于接受我的爱情。你很自然地想到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你力图做得巧妙以免引起我的任何怀疑。
你是对的,我的朋友,但是我原来抱有更大的希望。”
玛格丽特动了一下身子要站起来,我拦住她,对她说:
“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对我无可指责,就是这样。”
“而我们就要分开!”
“为什么,玛格丽特?谁能把我们分开?”我叫道。
“你,你不想让我了解你的处境,你希望我保持原来好满足你的虚荣心。你想通过让我继续过着以住的奢侈生活,来保持可把我们分开的精神距离。你,你不相信我的爱情是无私的,它和我在共同享受你的财产,用这笔财产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然而你宁可倾家荡产,你成了偏见的奴隶。我以为我会用一辆车子和几件首饰来同我的爱情比较吗?你认为我的幸福就在于那些虚荣,但是当他们怀有爱心的时候,这种虚荣就变得毫无价值!你要还我的债,你要预先支用你的财产,你要供养我!这能延续多长时间?两三个月,到那时再过我向你提议的那种生活就太晚了,因为在那时你要接受我的一切,这是一个重视荣誉的男人不可能做的。而现在你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年金,用这些钱我们可以生活。我卖掉我多余的东西,光靠卖东西我每年可以得到两千法郎。我们去买一套漂亮的小套间,我们俩住在里面。夏天我们来到乡间,不是住在像现在这样的房子,而是住进一所够住两人的小屋。这样经济上你不靠任何人,我也自由自在。我们都年轻,看在上天的分上,阿尔芒,不要把我抛回到原先我被迫所过的生活中去。”
我无法回答,感激和深情的泪水模糊住了我的眼睛,我扑在玛格丽特的怀中。
“我原来想,”她接着说,“瞒着你把一切都安排好,把我的债还清,叫人把我的新居布置好。到十月份,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切都已就绪;不过既然普律当斯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那你就得事前同意而不是事后承认……你能爱我到这般地步吗?”
对如此真挚的爱情是不可能拒绝的,我狂热地吻着玛格丽特的手对她说:
“我一切都听你的。”
她所决定的计划就这样讲定了。
于是她快乐得像发了疯似的,她跳啊、唱啊,为她简朴的新居而庆祝。她已经和我商量在哪个街区寻找房子,里面又如何布置等等。
我看她对这个主意既高兴又骄傲,似乎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似的。
我不愿意白受她的恩情。我决定把我的财产作了安排,把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年金赠给玛格丽特,为了报答我所接受的牺牲,这笔年金在我看来是远远不够的。我留下了父亲给我的每年五千法郎津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靠它来过日子也足够了。
我瞒着玛格丽特作了这样的安排,因为我深信她一定会拒绝这笔赠与的。
这笔年金来自一座价值六万法郎的房子的抵押费,这座房子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每一季度我父亲的公证人——我家的一位世交——都要凭我一张收据交给我七百五十法郎。
在玛格丽特和我回巴黎去找房子的那天,我找了公证人,问他我要把这笔年金转让给另外一个人我应该办些什么手续。这位好心人以为我破产了,就询问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因为我迟早得告诉他我这次转让的受益人是谁,我想最好还是立即如实告诉他。
作为一个公证人或者一个朋友,他完全可以提出不同意见;但他毫无异议,他向我保证他一定尽量把事情办好。
我当然叮嘱他在我父亲面前要严守秘密。随后我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她在朱利·迪普拉家里等我。她宁愿到朱利家去而不愿意去听普律当斯的说教。
我们开始找房子。我们所看过的房子,玛格丽特全都认为太贵,而我却觉得太简陋。不过我们最后终于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在巴黎最清静的一个街区租一幢小房子。这幢小房子是一座大房子的附属部分,但是独立的。在这幢小房子后面还附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花园四周的围墙高低适宜,既能把我们跟邻居隔开,又不妨碍视线。
这比我们原来希望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