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玛格丽特对我说:
“原谅我现在要赶你走,不走不行。公爵每天早上都来,他来时,有人会告诉他我在睡觉,而他可能会等到我醒来。”
“我什么时候再来见你呢?”
“把壁橱上的那把镀金小钥匙拿去开门,然后将钥匙送还这里,再走。今天白天,你将收到一封信和我的命令,因为你知道你应当绝对地服从我。”
“是的,但如果我现在就要求点什么呢?”
“要求什么?”
“要求你把这把钥匙送给我。”
“您提的这个要求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人。”
“那就答应我吧,我起誓,我对您的爱与别人不一样。”
“那么您就拿去吧,但是我要告诉您,我可以让这把钥匙对您毫无用处。”
“怎么会呢?”
“门里面有插销。”
“坏东西!”
“我叫人把插销拆了吧。”
“那么,您真有点儿爱我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来我真的爱上您了。现在您去吧,我困得很。”
我们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我就走了。
我沉浸在幸福中,再也想不起在昨天之前,我是怎样生活的。回想起这第一个夜里交谈的话语,我整个身心都处于兴奋和喜悦中。我在浮想联翩中睡着了。突然被玛格丽特的一封信惊醒,信是这样写的:
我命令:今天晚上去滑稽歌舞剧场。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玛格丽特·戈蒂埃我把这封短信藏在一个抽屉里,以便在我生疑时手头好有个真凭实据。因为我随时有怀疑。
她没有让我在白天去看她,所以我不敢去。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在晚上之前遇见她,于是我便去了香榭丽舍大街,和昨天一样,我看见她乘马车出去又回来。
七点钟时,我到了滑稽歌舞剧场。所有的包厢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包厢还空着,那就是楼下舞台侧面的包厢。
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包厢里有开门的声响,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包厢,玛格丽特出现了。
她马上走到包厢前面,往正厅前座里寻找,看到我以后,就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普律当斯在她的包厢里坐了下来,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包厢后座,就是我认识的那位G伯爵。一看到他,我感到浑身冰冷。玛格丽特一定发现了她包厢里的男人影响了我的情绪,因为她又对我笑了笑,然后把背转向伯爵,显得一门心思在看戏。到了第三次幕间休息时,她转回身去,说了几句话,伯爵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要我过去看她。
“晚安。”我进去的时候她对我说,同时向我伸过手来。
“晚安。”我向玛格丽特和普律当斯说。
“请坐。”
“那我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啦,G伯爵不来了吗?”
“他要来的,我叫他去买蜜饯,这样我们可以单独谈一会儿,迪韦尔诺瓦夫人是信得过的。”
“是啊,我的孩子们,”迪韦尔诺瓦夫人说,“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讲出去的。”
“您今天晚上怎么啦?”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阴影里搂住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点不舒服。”
“您应该去睡觉。”她带着讥讽的神态说,那神态同她那聪明灵巧的脑袋非常协调。
“到哪儿去睡?”
“到您家里。”
“您十分清楚我在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么,您不能因为在我的包厢里看见一个男人就来向我们噘嘴。”
“不是为了这个。”
“就是这个原因,没错。您不该这样。好了,我们不谈这件事。散场后您去普律当斯家,等着我叫您。明白了吗?”
“是的。”
我能不遵命吗?“您永远爱我吗?”她又说。
“这还用问吗?”
“您想我吗?”
“整天都在想。”
“您知道吗?我实在害怕爱上您,您还是问普律当斯吧。”“啊!”这个胖姑娘回答道,“这真叫人厌烦。”
“现在您回到您的座位去吧,伯爵就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里见到您。”
“为什么?”
“因为您看到他心里不痛快。”
“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早跟我讲今天晚上想到歌舞剧院来,我也会像他一样把这个包厢的票子给您送来的。”
“不幸的是,我没有向他要他就给我送来了,还提出要陪我来。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信告诉您我在哪里,这样您就可以见到我,因为我自己也很希望早些看到您。既然您是这样感谢我的,我就要记住这次教训。”
“我错了,请原谅我吧。”
“这就太好了,乖乖地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再不要吃什么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就走出来了。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回包厢的伯爵。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天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我也不见得更好受一些,在看到玛格丽特坐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以后,我也怏怏地走了。我又到了普律当斯的家里,她也刚好回来。
疑虑“您来得跟我们一样快!”普律当斯对我说。
“是的,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家里。”
“一个人吗?”
“跟G伯爵在一起。”
我在客厅里来回走着。
“您怎么啦?”
“您以为我在这儿等着G伯爵从玛格丽特家里出来很有趣吗?”“您太不通情理了。要知道玛格丽特是不能请伯爵吃闭门羹的。
“G伯爵跟她来往已经很久,他一直给她很多钱,现在还在给她。玛格丽特一年要花十多万法郎,她欠了很多债。只要她开口,公爵总能满足她的要求,但是她不敢要公爵负担全部开销。伯爵每年至少给她万把法郎,她不能和他闹翻。”
“您说得对,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这个人是她的情人,我心里就别扭。”
“首先,”普律当斯又说,“他能算是她的情人吗?这几天,她不让他进门。今天早晨他来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接受他的包厢,让他陪伴她。现在又把她送回来了,他上她家只一会儿,不会留在这过夜的。我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自然。再说您不是容得下公爵吗?”
“是的,但他是个老头儿,我肯定玛格丽特不是他的情妇。再说,人们经常能够容忍一种暧昧的关系,但不能容得下两个。”
“在巴黎,那些一年只有两三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也就是说,那些勉强能够维持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的生活的年轻人,如果他们有一个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做情妇的话,他们心里很明白,他们给她的钱还不够付她的房租和仆役的工资。他们不会对她说他们知道这些情况,他们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当他们玩够了,就一走了之。如果他们爱慕虚荣,想负担一切开销,那就会像个傻瓜似的落得个身败名裂,在巴黎欠下十万法郎的债,最后跑到非洲去送掉性命完事。您以为那些女人就会因此而感激他们吗?根本不会。相反,她们会说她们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会说在与他们相好的时候,倒贴了他们钱财。啊!您觉得这些事很可耻,是吗?这些都是事实。您是一个可爱的青年,我从心底里喜欢您。我在妓女圈子里已经混了二十个年头了,我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也知道应该怎样来看待她们,因此,我不愿意看到您把一个漂亮姑娘的逢场作戏当了真。
“再说,如果公爵发现了你们的私情,要她在您和他之间选择,而玛格丽特因为爱您而放弃了伯爵和公爵,那么她为您做出的牺牲就太大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您能为她做出同样的牺牲吗?当您感到厌烦了,当您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您怎样来赔偿她为您蒙受的损失呢?什么也没有!您可能会把她和她那个天地隔绝开来,那个天地里有她的财产和她的前途。她也可能把她最美好的岁月给了您,而您却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倘若您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您就会揭她过去的伤疤,像她过去的情人那样离开她,使她陷入悲惨的境地;或者您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觉得有责任把她留在身边,那么您就要为自己招来不可避免的不幸。因为,这种关系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这种男人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爱情,成了您一切事业的累赘,它不容于家庭,也使您丧失雄心壮志。
所以,相信我的话吧,我的朋友,您要实事求是些,是什么样的女人就当什么样的女人来对待,无论在哪一方面,也不要让自己去欠一个妓女的情分。”
普律当斯说得合情合理,很有逻辑。我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给我的忠告。
“算了,算了,”她对我说,“丢开这些大道理,开开心心做人吧,生活是美好的,就看您对人生抱什么态度。喂,去问问您的朋友加斯东吧,我对爱情有这样的看法,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您应该明白这些道理,不然您就要成为一个不知趣的孩子了。因为隔壁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不耐烦地等她家里的客人离开。她在想您,今天晚上她要和您一起度过。
她爱您,我对此有充分把握。现在,您跟我一起到窗口去吧,等着瞧伯爵离开,他很快就会让位给我们的。”
普律当斯打开一扇窗子,我们肩并肩地倚在阳台上。
伯爵终于出来了,坐上车子走了。普律当斯关上窗子。
就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叫我们了。
“快来,刀叉已经摆好,”她说,“我们就要吃夜宵了。”
当我走进玛格丽特家里的时候,她忙向我跑来,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地吻我。
“我们还老是要闹别扭吗?”她对我说。
“不,以后不闹了,”普律当斯回答说,“我跟他讲了一通道理,他答应要听话了。”
“那太好了。”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娇媚、温柔、多情,玛格丽特什么也不缺,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我没有权利再向她要求什么了。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感到无限幸福,我像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一样,坐享着一位天神,可以说是一个女神赐给我的欢乐。
吃完夜宵以后,只剩下我跟玛格丽特两个人了。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望着炉子里的火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在想我的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它产生的结果。
那就是从现在起一个月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就什么都不欠了。我们一起到乡间去过夏天。”
“您不能告诉我采用的方法吗?”
“不,只要你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那么一切都会成功。”“是您一个人想出这个主意的吗?”
“是的。”
“您准备自己照这个主意去做?”
“由我一个人来承受烦恼,”玛格丽特对我说,“但是由我们来共同分享好处。”
我站起身来,用稍显生硬的语气回答说:
“亲爱的玛格丽特,请允许我只分享我自己想出的办法的好处,而且是由我自己参加的事情中所得到的好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我非常怀疑G伯爵在这个美妙的办法里面是不是您的合伙人,对于这个办法我既不负担责任,也不享受它的好处。”
“您真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您是爱我的,我想错了。”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打开钢琴开始弹那首《邀舞曲》,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的那段为止。
不知道她是习惯于弹这支乐曲呢,还是为了要我回想起我们相识那天的情景。我所记得的就是一听到这个曲调,往事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于是,我向她走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了吻。
“您原谅我吗?”我对她说。
“您瞧,”她对我说,“我们相识才两天,而我已经有些事情要原谅您了,您说过要盲目服从我,但您说话不算数。”
“您叫我怎么办呢,玛格丽特,我太爱您了,我对您任何一点想法都要猜疑。您刚才向我提到的事使我快乐得心花怒放,但是实行这个计划的神秘性却使我感到难受。”
“看您,冷静一点吧,”她握着我的两只手,同时带着一种使我无法抗拒的媚人的微笑凝视着我,“您爱我,是吗?那么如果就您和我两个人在乡下过三四个月,您会感到高兴的吧。我也一样,能够过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种清静生活,我将觉得很幸福。我不但觉得幸福,而且这种生活对我的健康也有好处。要离开巴黎这么长时间,总得先把我的事情安排一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杂事总是很多的。好吧,我总算有了法子来安排一切,安排我的那些杂事和我对您的爱情,是的,对您的爱情,请别笑,我爱您爱得发疯呢!而您现在却神气得很,说起大话来啦。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您只要记住我爱您,其他您什么也不要管。同意吗?”
“凡是您愿意的我都同意,这您是很清楚的。”
“那么,不到一个月,我们将在一个村子里,在水边散步,喝生奶。我,玛格丽特·戈蒂埃这样说,您可能觉得奇怪,这是因为,我的朋友,这种看来使我如此幸福的巴黎生活不但没令我激动、忘形,还让我厌倦,于是突然向往起更加平静的生活,它能唤起我对童年的回忆。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人人都有童年。啊!请放心,我不会对您说我是退役上校的女儿和我在圣一德尼当过学生。我是一个可怜的乡下姑娘,六年前我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下您放心了,是吗?为什么我第一个找您来分享我希望的快乐呢?无疑这是因为我看出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您自己才爱我,而别人爱我从来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曾经常到乡下去,但从来不是自己愿意去的。我指望依靠您得到这种安逸的幸福,别发脾气,答应我的要求吧。您对自己说吧:她的寿命不会长久了,有一天我会悔恨没有为她做她要求我做的第一件事,而且是如此容易做的事。”
对这样的话语能回答什么呢,尤其回想起第一夜的恩爱又正期待着第二夜?一个小时之后,我把玛格丽特搂在了怀里,她就是要我犯罪,我也会听从她的。
早晨六点钟的时候,我走了,临走时我对她说:
“今天晚上见?”
她更有力地拥抱我。
白天,我收到一封信,信里写道:
亲爱的孩子,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医生吩咐我休息。所以今天晚上应该早早地睡觉,我就不见您了。但是,为了给您补偿,明天中午我等您来。我爱您。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骗我!然而,我应该预料到,跟玛格丽特在一起,这种事情每天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过去我和别的情妇之间也经常出现,但是我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我想,既然我有她家里的钥匙,我何不就像平时一样去看她,这样我会很快知道真相。我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在那里遛达了足足有四个小时,她没有出现。晚上,凡是她经常去的几家剧院我都去了,哪一家也没有她的影子。
十一点钟,我来到了昂坦街。
玛格丽特家没有灯光,但我还是拉了门铃。
看门人问我找哪一家。
“找戈蒂埃小姐家。”我对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
“我到上面去等她。”
“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既然我有钥匙,我可以不理睬这个不让我进去的禁令,但是我怕闹出笑话来,于是就走了。不过,我没有回家,我离不开这条街,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玛格丽特的房间。
将近午夜,一辆我非常熟悉的马车在九号门前停了下来。G伯爵下了车,把车子打发走了以后,就进了屋子。
那时候,我巴望别人像对我一样地告诉他说玛格丽特不在家,巴望看见他退出来。但是一直等到早晨四点钟,我还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