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脸色惨白,半张着嘴,竭力想喘过气来。她不时深深地吸气,然后长嘘一声,似乎这样可以轻松一些。
我走到她面前,她纹丝不动。我坐了下来,握住她搁在沙发上的那只手。
“啊!是您?”她微笑着对我说。
“您还觉得不舒服吗?”
“还有一点儿,”她用手绢擦掉了咳出来的眼泪,说,“这种情况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小姐,您是在摧残自己。我愿做您的朋友,您的亲人,为的是阻止您这样伤害自己。”
“啊!这实在不值得您大惊小怪。”她带着苦涩的语气回答我,“您瞧别人关心我吗?因为他们很清楚这种病是没救的。”
她拿起蜡烛,把它放在壁炉上,对着镜子看自己。
“我的脸色好苍白呀。”她说着重新扣上裙衫,用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好了!我们回到桌上去吧。走吧。”
我坐着,一动不动。
她理解了这幕情景给我造成的激动,走近我,向我伸出手,说:“瞧,来吧。”
我拿起她的手,把它拉到我的唇边。我克制已久的两行泪水滴落到她的手上。
“好啦,您真是个孩子!”她说着又坐到我的身边,“瞧,您哭了!怎么啦?”
“您一定以为我很傻,您刚才的情况使我痛苦极了。”
“您真是好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睡觉,我需要有点消遣。医生们对我说,我咳出的鲜血是从支气管里咳出来的;我也装作相信他们的样子,这是我惟一能为他们做到的事。”“听我说,玛格丽特,”我怀着无法抑制的激动说,“我不知道您对我的一生会起什么影响,但我所知道的就是,此刻,我对任何人,甚至对我的姐妹都没有像对您这样关心。
从我见到您起就是这样。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像现在这样糟蹋自己了。”
“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体,反而会死去。现在支撑着我的,就是我现在过的这种充满狂热的生活。我们这些人,一旦我们不能满足情人的虚荣心,不能供他们寻欢作乐,消愁解闷,他们就会把我们撇在一边,我们就只好度日如年地忍受苦难。这些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哼!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第三个星期之后就谁也不来看我了。”
“我对您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会像一个兄弟一样来照顾您,不离开您,我会治好您的病。等您身体复原之后,只要您喜欢,再恢复您现在这种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会喜欢过清静生活的,这会使您更加幸福,会使您永远这样美丽。”
“今儿晚上您这样想,那是因为您酒后伤感,但是,您自夸的那份耐心您是不会有的。”
“请听我说,玛格丽特,您曾经生了两个月的病,在这两个月里面,我每天都来打听您的病情。”
“这倒不假,但是为什么您不上楼来呢?”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认识您。”
“跟我这样一个姑娘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总会有点儿不好意思,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您真的会来照顾我吗?”
“是的。”
“您每天都留在我身边吗?”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样吗?”
“任何时间都一样,只要您不讨厌我。”
“您把这叫做什么?”
“忠诚。”
“这种忠诚是从哪儿来的呢?”
“来自一种我对您无法克制的同情。”
“这样说来您爱上我了吗?您干脆就这样说,不是更简单吗?”“这是可能的,但是,即使我有一天要对您说,那也不是今天。”“您最好还是永远也别对我讲的好。”
“为什么?”
“因为这样表白只能有两种结果。”
“哪两种?”
“或者是我拒绝您,那您就会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快乐的时候比痛苦还要悲伤的女人,一个吐血的、一年要花费十万法郎的女人,对公爵这样一个有钱的老头儿来说是可以的,但是对您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很麻烦的。我以前所有的年轻的情夫都很快地离开了我,那就是证据。”我感慨万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谈了吧,”玛格丽特继续说,“我们简直是在讲孩子话。把手递给我,一起回餐室去吧,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您高兴去就去吧,但是我请您允许我留在这儿。”
“为什么?”
“因为您的愉快使我非常难受。”
“那么,我就忧伤好了。”
“啊,玛格丽特,让我对您说一件事,别人肯定也经常对您说,由于听惯了,也许您不会相信,然而我这件事的确是真的,而且我永远不会对您重复。”
“什么事?”
她说着微笑起来,那神情好像年轻的母亲们就要听她们的孩子说出什么傻话那样。
“自从我见到您之后,不知为什么,您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一个位置,我想把您的形象从我的思想里赶走,但办不到,它总是不断地出现。两年没见您了,今天当我遇见您时,您对我的心灵和思想产生了更大的影响。现在您接待了我,我认识了您,我了解了您的不寻常,您已经成为我必不可少的人,别说您不爱我,就是您不让我爱您也会使我变疯的。”
“可是,您真是不幸。难道您不知道,我每月花费六七千法郎,这种花费对于我的生活是必不可少了。我可怜的朋友,要不了多久我会使您倾家荡产的。像一个好朋友那样爱我吧,不要超出这个范围。”
“喂!你们在那儿搞什么鬼?”普律当斯大声叫道,我们没有听到她走过来。她站在房间的门口,头发半散着,裙衫也松开了。
我看得出,她这副散乱的样子是加斯东给弄成的。
“我们在谈正事,”玛格丽特说,“让我们再待一会儿,马上就来。”
“好的,好的,你们谈吧,孩子们。”普律当斯边说边走同时关上了门,好像要加重她最后几句话的语气。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玛格丽特在普律当斯走后又说道,“您不要再爱我了。”
“我要走了。”
“就这样完了吗?”
走到这一步我已不能再退了。
“那么,您说的是真话吗?”她说。
“完全是真的。”
“那您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对您说这些话呢?”
“您在被介绍给我的第二天就可以对我说嘛。”
“我以为如果我来看您的话,您大概不会欢迎我的。”
“为什么?”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有点傻里傻气。”
“这倒是真的,但是,您那个时候不是已经爱上我了吗?”“是啊。”
“既然如此,您在散戏后倒还能回家去安心睡觉。这些伟大的爱情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我们一清二楚。”
“那么,您就错了,您知道那天晚上我在离开喜剧歌剧院以后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我先在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您,后来跟着您和您的三位朋友乘坐的车子,到了您家门口。当我看到您一个人下了车,又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我心里很高兴。”
玛格丽特笑了。
“您笑什么?”
“没有什么。”
“告诉我,我求求您,不然我还以为您在取笑我。”
“您不会生气吗?”
“我有什么权利生气呢?”
“好吧,我一个人回家有一个很美妙的原因。”
“什么原因?”
“有人在这里等我。”
即使她给我一刀子也不会比这更使我痛苦,我站起来,向她伸过手去。
“再见。”我对她说。
“我早知道您一定会生气的,”她说,“男人们总是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会使他们心里难受的事情。”“但是,我向您保证,”我冷冰冰地接着说,仿佛要证明我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我的激情,“我向您保证我没有生气。有人等您那是十分自然的事,就像我凌晨三点钟要告辞一样,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是不是也有人在家里等您呢?”
“没有,但是我非走不可。”
“那么再见吧。”
“您在撵我走。”
“根本没这个意思。”
“为什么您要让我受痛苦呢?”
“我让您受了什么痛苦?”
“您对我说那是有人在等您。”
“想到您见到我独自一个回家就那么高兴,我就禁不住要笑,其实是有这么一个好理由的。”
“人们经常像孩子一样快乐,当保持这种快乐可以使其变得更加幸福时,谁要破坏这种好事,那真是可恶至极。”
“可是您知道是在和谁来往吗?我既不是处女,也不是公爵夫人。即使有朝一日我成为您的情妇,您也该知道,除了您之外我还有别的情人。如果您在这之前就嫉妒得对我发脾气,那以后又会怎么样,除非这个以后不存在。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男人。”
“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爱过您。”
“好了,老实说,您很爱我吗?”
“没有比这更深的爱了,我想。”
“您知道这多么让人感动?那么我该用什么来报答这伟大的爱呢?”
“应当给我一点爱。”我紧张极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整个谈话中她总是半带着讥讽的微笑,但我觉得玛格丽特开始分担起我的不安,我正在接近长期以来等待的时刻。“那么,公爵呢?”
“哪个公爵?”
“我那个爱猜忌的老头儿。”
“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如果他知道呢?”
“他会原谅您的。”
“不!他会抛弃我的,那我怎么办?”
“您在为另一个人冒着被他抛弃的危险。”
“您怎么知道的?”
“您不是吩咐今晚不要让人进来吗?这我就知道了。”
“这倒是真的,但这是一位规矩朋友。”
“既然您把他挡在门外,说明您也并不怎么看重他。”
“这也用不着您来教训我呀,因为这是为了接待你们,您和您的朋友。”
我已经慢慢地挨近了玛格丽特,我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她轻盈柔软的身躯已经在我的怀抱里了。
“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我轻轻地对她说。
“真的吗?”
“我向您发誓。”
“那么,如果您答应一切都照我的意思办,不说二话,不监视我,不盘问我,那么我可能会爱您的。”
“我全都听您的!”
“我有言在先,只要我喜欢,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会把我的生活琐事告诉您的。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找一个年轻听话的情人,他要对我多情而不多心,他接受我的爱但又并不要求权利。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男人们总是这样的,一旦他们得到了他们原来难以得到的东西,时间一长,他们又会感到不满足了,他们进而要求了解他们情人的目前、过去、甚至将来的情况。在他们逐渐跟情人熟悉以后,就想控制她。情人越迁就,他们就越得寸进尺。倘使我现在打定主意要再找一个情人的话,我希望他具有三种罕见的品格:信任我,听我的话,而且不多嘴。”
“所有这些我都能做到。”
“我们以后再看吧!”
“什么时候呢?”
“再过些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从我怀抱里挣脱身子,在一大束早上送来的红色茶花中间摘了一朵,插在我衣服的纽孔里,说道,“因为条约总不会在签字的当天就执行的。”
这是不难理解的。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呢?”我一面说,一面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当这朵茶花变颜色的时候。”
“那么什么时候它会变颜色呢?”
“明天晚上,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您满意了吧?”
“这您还用问吗?”
“这件事您对谁也不要说,不论是您的朋友、普律当斯,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答应您。”
“现在,吻我一下,我们一起回餐室去吧。”
进入客厅,她停下来,低声对我说:
“您也许觉得很奇怪,我这样快就接受您的爱;您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吗?这是因为,”她继续说着,把我的手贴在她的心口,我感到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这是因为,我既然不能活得比别人长久,那么就要让自己活得更快活些。”
“别再这样对我说,我求您了。”
“啊!您不要为此难过,”她继续笑着说,“即使我只剩一点时间,但我生存的时间总会比您爱我的时间要长。”
她哼着歌走进餐厅。
“纳尼娜在哪儿?”她看到只有加斯东和普律当斯就问道。“她等着您上床,在您的房间里睡着了。”普律当斯回答说。“可怜的姑娘!我把她累坏了!好了,先生们,你们走吧,是时候了。”
十分钟以后,加斯东和我走了出来。玛格丽特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再见,她和普律当斯留在那儿。
当我们走到户外时,加斯东问我:“您觉得玛格丽特怎么样?”“她是个天使,我为她都快疯了。”
“我早已料到了,您对她说了吗?”
“说了。”
“她相信您的话吗?”
“没有。”
“她可不像普律当斯。”
“她答应相信您?”
“何止相信呢,我亲爱的朋友!您可能不会相信,这个胖胖的迪韦诺瓦尔味道还很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