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建设速度在村人和已以主人自居的外乡人的惊讶中加快。河海县委第一书记曲建成变成了一具上足发条的时钟,白天,他坐着那台满是泥尘的吉普车跑地区、跑油田、跑建设工地;晚上,在县城建设指挥部装有摇把子电话的房子里主持召开调度会,先是听取来自各方的汇报,再将第二天的工作一一部署下去,还不时接听电话,往往会议结束时已东方破晓。即使与他朝夕相处的县里的干部,也没见他双眼闭上过。谁也搞不清这位坐了近十年大牢身体消瘦的县委书记身上积存着多大能量,竟能如此兢兢业业不知疲倦。在他借用蛤蟆湾子大队部主持召开第一次县委常委会议时,他要大家坚定信心,在一年之内完成县城建设一期工程,几乎所有新从各地调来的常委都认定他的话是天方夜谭,因为大家认为要在建设工期如此短暂、上级拨付资金非常短缺的条件下完成这项工程令人难以置信。建设项目不仅包括县委、县革委大小二十多个机关,高中、初中、小学三处学校和一处医院、一个电影院,还有八个企业,而作为建设项目基础工程的道路、电力和自来水等必须首先配套完成,建设工程的总投资数字大得惊人。起初,没有人对曲建成的惊人计划抱有希望,但就在大家按照各自分工按部就班地完成县城总体规划和实地勘查后,几乎没有人怀疑他的宏伟目标能按时实现了。各种好消息不断从那辆满是泥尘的吉普车里传出来:省里决定拨款两千万元支持河海县建设,并拟订了五个国营企业的项目投资计划,而在众人信心倍增的一个周末的上午,曲建成的吉普车拉着两位胖大的中年人来到了蛤蟆湾子。两位满脸福相的中年人在曲建成带领下首先参观了县城建设工地,又指指点点地围着蛤蟆湾子村转了一圈。没有人知道来者的身份。中午,曲建成陪两位客人在邓家吃了顿韭菜馅饼。下午,三个人又钻进县城指挥部办公室聊了足有三个钟头。事后众人才知道,两个中年人是油田的总头头,半月后,大家得到油田管理局和总指挥部将落户河海县县城的消息。不仅如此,采油、电测、钻井等油田管理局的各分支机构全部迁移至此。这便意味着县城建设和油田核心机关建设同步进行并融为了一体。谁都搞不清楚油田究竟拥有多么雄厚的资金,蛤蟆湾子村人曾为他们把钢管铺成宽十米长百里的运输道路而暗自吃惊,而后来目睹他们的投资建设项目才知道那只是九牛一毛。
河海县城总体规划只得全面修改,一期工程所占用的土地不仅将蛤蟆湾子所有土地全部鲸吞,还把相邻的五个村庄划在了规划圈内。
渐渐转暖的海风刚刚使河父海母的盐碱土地解冻,比先前汹涌十倍的城市建设工程便全面铺开。如果说先前县城建设时蛤蟆湾子村人还可以与他们眼中的外乡人分庭抗礼的话,油田核心机关的建设整个儿把偌大的村子排挤成了一个小小的角落。早已到了农忙的季节,可所有农田已悉数被征用,就连草桥沟坝地也被规划成了绿化带,因为那是唯一能使树木存活的土地。二队生产队长雨每天抄着手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面对几百号社员对农事的询问一语不发。铲运最后一批食盐成为了一队社员唯一的工作,盐场也不例外地在征用范围之内。尽管大家从鲍文化那里得到了县里每人每年供应四百斤粮食、二斤食油的消息,并听说油田将拨一笔足可以让村人养老送终的款子,可村人仍被失去耕地的恐惧牢牢地笼罩了起来。全村人一时变得沉默无语,夜里,在窗外轰鸣的机器声中,他们呆呆地望着屋里倒悬的灯光出神,谁也没有睡意;白天,纷纷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地片上游荡,用眼神传递着彼此的心事。这种由新奇继而不知所措而后陷入的绝望,谁都明白随时都可能发生强大的破坏力,只是尚没有找到突破点,犹如一座即喷的火山,虽然貌似平静,却随时都会因一块岩石的松动而突然爆发。
后来,河海县委书记曲建成才明白自己事实上犯了一个错误:自己一门心思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一座城市在河父海母之地崛起,却忽视了曾在此生活了三十年之久的村民。他们一直依地为生,失去土地的绝望随时可以爆发成一场不计后果的骚乱。
与处于绝望忧郁中的蛤蟆湾子村人不同,蛮汉兆禄仍然在他建立起的小小城堡里我行我素。他与花已生下两男两女四个孩子,生儿育女和艰苦的劳作只使兆禄的额头眼角添了几道褶皱,他的蛮力和高涨的性欲丝毫没有减退,被他毫不讲道理地一把便捺在身下的花,每次都在他亢奋的发泄时,清晰地听到男人咯咯作响的骨节碰撞。自与张家窝棚大队的坝地之争结束后,兆禄很少出自己用铁锨圈起的领地,这连花也感到奇怪,自幼浪荡成性的男人,是如何耐得住远离人群的寂寞的。他对发生在身边的急风暴雨般的城市建设视而不见,就连勘测人员在他的领地周围定点打桩,撒上一道道白灰也不斜视一眼。平日里,花抱领着几个孩子在村周围的建设工地看热闹,并将所见所闻告诉他时,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很少有人涉足兆禄自我划封的领地,自那次他当着公社妇女主任刘兰香和计划生育工作组的面,将盛满水的大缸摔成碎片之后,再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就连猪狗之类的动物也对这片领地望而却步,因为已有无数不识时务的同类惨死在兆禄的铁锹之下,并成为他的丰盛餐食。与他的不问世事毫无顾忌不同,花时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特别是开春后更加汹涌的城市建设展开以来,这种预感几乎使她寝食不安。她的担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男人不计后果的野蛮个性。早在春节前,她便从扛仪器打点定桩抛撒石灰的公家人嘴里,得知了自己的居住地已被征用的消息,并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兆禄,这里已成公家的地片了,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有人要咱搬家。对此,兆禄嗤之以鼻:“还有人不再让咱生孩子呢,要是你的肚子争气,老五不也满地爬了?”男人的回答更加剧了花的担心。每天,她想法设法打听有关政府何时把建设工程安排到自己家的消息。有一天,她碰见了倒背着手在村外闲转的兆财。兆财让花劝劝三哥早早搬家,最好两个人回家向母亲认个错,搬回家去住。可当花把兆财的话转告给兆禄时,蛮汉竟满脸不解地反问对方为什么。花这才明白,在这件事上与男人无法沟通,自此绝口不提搬家之事,默默地独自忍受和咀嚼与日俱增的恐惧。
如果动员兆禄搬家的干部熟知蛮汉的根底,也许后来的情形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两名新从地区调来的年轻干部,丝毫不知兆禄先前的所作所为,他们例行公事,写了张限期搬迁通知,盖上县委、县革委大章,径直来找居于村外的孤房主人。当时,兆禄正持铁锹整修稻畦。两人让花将兆禄叫回屋里,把那张盖有两枚公章的搬迁通知交给蛮汉。兆禄看都没看两人一眼,把通知扔在小饭桌上,说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有事就直说。矮个儿干部只好捡起通知,把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并补充说这是县委、县革委的决定。早已六神无主的花清楚看到了兆禄脸上表情的变化,但她知道,自己已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了。兆禄这才上下打量来者,脸上满是鄙夷和不屑。他质问为什么要让自己搬家,要自己搬到哪里去。两位干部被蛮汉的问话逗笑了,他们告诉对方,这里已被政府征用,要建电影院,搬到哪里去那可得你们自己想办法。兆禄发出一阵冷笑,这笑声让两名年轻干部毛骨悚然,在他们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时,身体已同时离地悬在空中。兆禄就站在两人中间,他抓住两人的腰带把他们提起的时候,感觉分量和两只小鸡没有什么不同。他全不顾花的劝解,大步走出屋去,一直走到自己用铁锹培起的坝边,一甩手便将二人扔了出去。
当天夜里,兆禄喝下一斤烈酒,在与花例行完公事后,便鼾声如雷。他已完全把白天的事儿给忘了。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借着花点燃的煤油灯光,看到有两个黑洞洞的枪筒正对准自己的脑门,枪筒后面是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握枪的大手,再往后是怒目横眉身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干警。他的理智一时变得异常清醒,耳朵告诉他两名公安人员正对他宣布着什么,可他没有听清,因为整个思维全部凝聚到如何摆脱两个枪筒的威胁上。正当冰冷的手铐触及到兆禄两手的一刹,他猛地捉住两只戴有手套握着手枪的手,只用力往上一拧,骨骼的断裂声和凄惨的尖叫声便连在了一起,两把手枪同时坠地。跳下土炕的兆禄像耸立的半截黑塔,像白天一样,轻轻将两名公安干警提起,在他们的惨叫声里将他们扔出了自己的地盘。
事情的发生让河海县的头头脑脑始料未及。这次抓捕行动是县委第二书记王志远决定的,两名受辱的县委干部向他汇报壮汉的蛮不讲理时,因曲建成去了省城汇报五大国营企业用地情况,他没与其他县领导商量直接把公安局长叫进自己的办公室,下达了对兆禄的抓捕命令。直到晚九点,他才从来要粮油批条的蛤蟆湾子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那里,得知被抓捕者与曲建成的特殊关系,他急忙打发人再去叫公安局长收回成命时,公安局长恰巧刚刚将两名伤员送进医院,来向他汇报发生的严重事件。
“现在,关键有两把手枪在他手里!”公安局长在屋里踱来踱去。
公开对抗政府,特别是打伤公安人员抢夺枪支,王志远和公安局长此前都闻所未闻。只有在场的鲍文化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他向两个人介绍这位邓家老三的种种恶行,只是省去了被兆禄扔出大队部一事。王志远更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挂电话到省城,四处寻找曲建成,在无法与第一书记联系的情况下,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地委书记魏忠国的家里。
话筒另一方只有片刻的沉默,立刻传来了地委书记坚决的声音:“马上调集所有警力,包围邓兆禄的住所,我让地区公安局派人增援你们,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半小时后,河海县公安局仅有的三十余名公安人员全副武装地在蛮汉兆禄自封的领地四周打起包围圈。大家潜伏在兆禄培起的坝下,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小屋的动静,呆了整整一夜。天刚蒙蒙亮,正当早起的蛤蟆湾子村人发现这一奇景奔走相告时,十几辆吉普车载着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从地区赶到蛤蟆湾子,并以最快的速度与先前的公安队伍会合,形成更加严密的包围圈。村里人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他们虽明白一定是冲着作恶多端的邓家老三来的,但没有人知道兆禄究竟犯下了何等大错,让政府如此兴师动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蛤蟆湾子的男女老幼和油城、县城的建设者们远远地站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维护秩序的干部一遍遍地喝令大家后退。除刘氏外,邓家的老少也一起站在围观的队伍中。兆财面无表情,自从他让花劝三哥尽快搬家时起,便知道三哥迟早要出事,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抓捕兆禄的大观模行动并没费一枪一弹,甚至连格斗都没有发生。红日露头,正当地、县两级公安机关组织力量准备往屋里冲时,花打开了小屋的房门,手里拿着两把昨晚被兆禄夺去的手枪。她满脸是泪,把枪交给公安局长,说男人正醉在屋里呢,一切由政府处置。据最先冲进小屋的公安干警说,当时兆禄正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直到手铐脚镣戴齐被抬进吉普车仍浑然不觉,炕下,扔着两只喝光的空酒瓶。至于大清早兆禄为何饮下如此多烈酒,没人能说清楚,人们只猜测肯定与花有关,但花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未提此事。
一场很有可能发生的流血事件,随着沉醉不醒的兆禄被呼啸的警车带走而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充满胜利喜悦的干部和公安人员谁也没注意到蛤蟆湾子村人无声离去的沮丧表情。这表情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哪怕有一个细心人将此信号读解,也许能够避免事隔不久群发性的与政府对抗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