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收刚刚结束,蛤蟆湾子村人全都陷入了忽而惊喜忽而恐慌的惊讶里。以往,蛤蟆湾子所发生的每一个事件都被村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好大一阵子,现在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了。最初把村人的注意力从红旗引发的喧闹中吸引开的,是一排从油田小镇一直树进村里的高大水泥柱子。这些水泥柱子如同没有枝叶的参天大树,几乎是一夜间树立成排的,顶端以白瓷瓶为连接点,挂着拇指粗细的钢线。“天呢,电要进村了!”所有村人都对此做出了恐惧的反应,因为早在十多年前,兆富便以他超常的创造力,靠十几个沼气池弄出过无形的但比老虎更为凶猛的“电”。结果,不仅让身体迅猛发育的水水停止了生长,还将自己烧成了一堆焦炭。而据说油田“电”更为厉害:一名电工在电线杆顶上接线,碰巧尿急,便一手拉着电线一手拖出阳物撒尿,尿水刚刚触及地表,但见一道红光闪过,电线杆上的电工顿时无影无踪,只有一团灰烬随风飘下;另一名工人只是无意中踩上了地上通电的一段铁条,整个身子就被打出数十米远,他从地上突然腾空而起的情形,就像一枚从炮筒里呼啸而出的炮弹。在村人的惊愕中,一只大葫芦般的灯泡被挂在了村口的电线杆上,其在一天晚上猛地迸发出的光亮把整个村子照得如同白昼。村人像躲避瘟神似的纷纷关门闭户,拉严窗帘,拒绝如银般的白光侵入。他们痴痴地瞅着跳动的煤油灯花一言不发,眼前不断出现焦炭般的兆富的身体,一遍遍想象那个只因在电线杆上撒了泡尿便化为灰烬的电工,以及那个无意中踩上电线被打出数十米远的工人凄惨的死状。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交流各自的恐惧,又得到村里要放电影的消息。对电影,蛤蟆湾子的年轻人并不陌生,早在几年前他们便结伙到油田小镇看过,并为此引发了互不服输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雪白的大幕布上打闹哭笑的人是真是假。最后认为是假人的一方占了上风,因为明明看到一群日本兵被中国军人喷火的机关枪打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可下一次再看,日本兵们却会活着再用同样的方式死一次。争论在本村电影放过后再次引发,只是争论的双方变成了从未看过电影的老人和孩子。争论尚未结束,挂着“河海县委、县革委建设指挥部”的几间临时房舍和村大队部里新安装的电话又引起了村人的注意。好事者说“电话”貌不惊人,像只瘦黑的南瓜一样放在一个黑底座的插簧上,可只要把它拿起来一头贴在耳朵上一头放在嘴边,里边马上便有女人问你要哪里,你告诉那女人你要的地方,就可以和几百里外有电话的任何一地说话,且双方的说话声就像面对面一样。“电话”的神奇极大地激起了村人的好奇心,大家一窝蜂地涌到村大队部,不顾鲍文化的阻止,定要亲试一下传言的真伪。在精于此道的人指点下,第一个村人战战兢兢地摇摇把子拿起话筒,结果连喊半天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正想告诉大家手里的东西只不过是只不能吃的瘪南瓜,旁边有人提醒他把贴在耳朵上和放在嘴边的两头拿倒了。打电话者半信半疑,一边说明明两头一样怎还有倒正之分,一边把话筒倒过来,果然听到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甜甜的问话声:“请问您要哪儿?”可下一个仍会把话筒两头拿倒,大家谁也分不清哪头该贴在耳朵上哪头该放在嘴边,只是大家却很快达成了传言的确不假的共识。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恐怕要数村周围一座座如山的砖石了。谁也没见过承载量如此之大数量如此之多的拖挂汽车,汽车的马达声昼夜不息,每辆汽车上卸下的砖石都可砌一幢房子。大家搞不清楚这些砖石出自何处,他们记得大炼钢铁时,已将百里外那座大山扒平了,而今堆积在村周围的砖石能抵得上好几座铲平运尽的大山。直到现在,蛤蟆湾子村人才注意到自己地盘上多了那么些口音不一装束各异的人,他们无视蛤蟆湾子村人的存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忙忙碌碌。他们用几根三四米长的标尺和几个用木架支着的望远镜似的东西打点定桩,用白石灰把方圆数万平米的村庄、稻田、荒碱地和盐场划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方块。他们吆五喝六地指点拖挂汽车卸货的位置,不管砖石盖住的是荒碱地还是稻田和盐场。他们住在一幢幢竹竿和纤维板搭建起的用油毡做顶的房子里,与油田工人初闯河父海母之地时一模一样。也直到现在,蛤蟆湾子村人才真正意识到村子被政府确定为县城所在地和自己的关系。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一直以主人自居,而今却一下子成了局外人,每天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好奇心,眼睁睁地看着各种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
和众多陷入惊异的村人不同,刘氏不仅以一种平和的心境面对所处环境的变化,而且用积极的行动去证明自己对这种变化的欢迎。在“电”刚刚被引起村里时,村人曾在恐惧中不约而同地想起刘氏,想用她在村里的影响和县太爷丈母娘的特殊身份,将“电老虎”拒之村外。大家清楚地记得,兆富用散发着异味的沼气池发电时,刘氏是村里唯一立场坚定的反对者,并亲手扯下过兆富拉进家门的电线。然而,当众多的村人相约来到邓家时,刘氏正望着自己屋里那个倒悬的灯泡出神。她笑盈盈地迎候村人的到来,不厌其烦地向大家介绍灯泡的神奇:
“可真比油灯省事多了,只要拉一下这条线绳,”她果真把线绳一拉,灯泡里马上出现了光亮,“白天看不出来,要是晚上一拉,亮着呢。”她喜形于色,丝毫没注意到村人惊讶的目光。她得到要在村里放电影的消息后,执意把晚饭时间提前了一个钟头,并手拿马扎带着跃进的大儿子海滨第一个来到放映地点,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电影开演。她还在大白天领着海滨四处看热闹,向每个见到的陌生人打招呼,诚恳地邀请他们去自己家吃饭:“你们千万别认为我在说面子话。以后我们就是一村的人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做的饭不干净就行。”
邓家的院落里开始不断有外人涉足,他们中既有衣着整洁的干部,也有满身尘土头发蓬乱的工人。起初,他们只是想在盛情的主人邀请下喝点茶休息一下,但在起身告辞时,才发现一桌丰盛的饭菜已为自己准备停当。凡在邓家吃过饭的年轻人绝大多数会有下一次,这不仅因为这家饭菜可口,更因为他们注目已久的两个美貌姑娘全出自这个家庭。他们称赞着主人做菜手艺的精湛,眼睛却不时扫向为他们忙忙碌碌的红霞和水水。这些,都被冬青看在眼里。当背着手风琴的工程技术员林唯高让全家的年轻人开始着迷,特别是林唯高开始旁若无人地与红霞谈笑时,冬青提醒刘氏道:“我不是心疼这些人吃吃喝喝,他们好像另有用心呢。”刘氏佯作不知,用询问的目光盯着小儿媳等她的下文。“这谁都看得出来,你老只要注意一下他们瞅红霞和水水的眼神就明白了。”说这话时,冬青示意婆婆,弹得一手好琴的林唯高正双眼不眨地看着学按琴键的红霞,而另一名湖南小电工在逗水水发笑。刘氏的回答大出冬青的意料,她说:“两妮子模样生得好,不那么看她们还是男人么?”晚上,冬青把与把婆婆的谈话告诉了兆财,“娘好像有意引狼入室。”兆财对此不知可否,说来家的都是公家人,谅他们也干不出出格的事来。冬青对男人的回答很不满意,反诘道:“郑明不也是公家人?不仅是公家人,还从小就长在邓家,不也和花花、叶叶弄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然而几天后,冬青的担心便因湖南小电工的离奇猝死而释解——水水一头可致人死伤的乌黑秀发再次昭示了其不可侵犯的魔力。湖南小电工是首批从外地调来进行河海县建设的工人,也是最早出入邓家的人之一,看上去刚满二十岁,生着一双精明无比的小眼睛。他隔三差五来邓家,无非是为了寻找与水水单独说话的机会。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穿一身新换洗的衣服哼着小曲来到邓家时,院子里只有刘氏和水水两个人。刘氏正在细心地择一大捆韭菜准备做饭,水水在墙角的野花野草丛中,一瓢瓢地为花草浇水。年轻人自以为终于找到了与水水亲近的机会,却不知死神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向刘氏打了声招呼便走近水水。在他看来,刘氏是再开明没有的长辈,几天前晚饭时,他还与刘氏谈起过水水并问起小姑娘的年龄。“二十七了”,刘氏回答年轻人时眼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的戒备。小电工在惊异水水实际年龄的同时,把刘氏的目光理解成了对他与水水亲近的鼓励。因此,他走近水水时,丝毫没有顾忌到刘氏就在院子里。小电工蹲下身来,离水水仅有一步远,先是看对方轻盈地浇花,很快便将目光停留在那头乌发上。夕阳越过院墙,照在水水柔软的秀发上,有许多小金点在水水头上跳跃。水水根本没注意湖南小电工,直到一桶水浇完直起身时,才发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小电工已神意迷乱,对水水说:“你的头发可真美,能让我摸一下吗?”这种突兀的要求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可她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使劲地摇摇头:“不行!”她坚决地回绝对方,不是因为羞涩和出于女孩子对自己的保护,而是为眼前的小电工着想,因为她在无数与自己头发相联系的伤亡事件中,已知道了这头秀发的魔力,要不是干娘瞎嫂的阻拦,她早就把这头乌发全部剪掉了。见受到自己回绝的年轻人眼里满是绝望,水水的心一下子软了,她索性又蹲下身来,与小电工面对面地说话,告诉对方自己的头发曾让一个外地小商贩掉进草桥沟而死,曾让一个油田工人辗死在汽车轮下,曾让村支部书记的儿子断了手指,最后认真地说:“不仅人,连动物植物也是这样,一棵枣树就因为挂了一下我的头发,几天就枯死了;一只麻雀只因为滴落在我头发上一粒鸟粪,没飞出几步就撞墙死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小电工已笑得前仰后合,晶亮的小眼睛里笑出了眼泪,他说没想到你个小闺女还真会讲故事,旋即又一本正经地告诉水水:“摸一下你的头发,其实死都值呢!”水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清楚地看到了对面年轻人的不可救药。然而正当她弯腰提水桶的时候,湖南小电工着了魔似的向前跨了一步,一只手轻轻摸了一下她散在腰间的秀发。死神有时是难以驱逐的,当天夜里还在宿舍里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在邓家艳遇的小电工,第二天一早便在爬上一根电杆的一刹,被巨大的电流打出四十多米,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即赶来的人群见湖南小电工口鼻里汩汩地流着鲜血,已无一丝气息,而他曾炫耀的那只摸过水水秀发的右手则皮开肉绽,白骨外露。有关水水秀发可致人死伤的传闻再次被蛤蟆湾子村人提起,听者无不胆战心惊。门庭若市的邓家忽然因此而清静下来,几乎没有外乡人再敢涉足。
刘氏是在几天后才得到小电工的死讯和有关水水头发的传闻的,她感到受了莫大污辱。“纯粹是胡言乱语,要是摸一把水水的头发就得死的话,邓家人早就死干净了!”为了心中蓄谋已久的计划,她把水水叫到身边,亲手用剪刀把孙女的长发剪成了白菜帮子头,使得一向长发飘飘的水水看上去像“五四”时期的学生。刘氏拿着水水的一把乌黑长发给每个人看:“既然大家都说得那么玄,就看我这个老太婆会不会活过这几天,这头发是我亲手剪下来的。”
但这并没有消除外界对水水的恐惧,水水虽然头发短了,可不管来到哪里都会被人辨认出来,被人指指点点。刘氏在看到过这种情形后才意识到:要想洗刷孙女的清白,不是剪掉她的头发而是赶快把她嫁出去。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儿媳秋兰。
“可是,水水还没成人啊。”秋兰对婆婆说。
“水水今年多大?”刘氏很不耐烦地反问大儿媳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秋兰说,“她连女孩子最起码的事儿还没来过呢。”
“这我比你清楚,结婚是让她成人的最好办法。”
刘氏不想再在此问题上和大儿媳费口舌,以自己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武断开始她将孙女嫁出去的努力。她买来一卷大红纸,要兆财写征婚启事,贴在村里和石油城建设工地的显眼处,言明哪个小伙子肯娶水水,邓家负责全部的结婚费用。
特殊的征婚启事在整个河父海母之地引起的震动,比先前有关水水的各种传闻和小电工的猝死还要大。众人在议论纷纷的同时,一起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事情的结果。事实上,虽然水水具有夺人魂魄的美丽,虽然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娶到一位漂亮媳妇,但一旦将其与死亡相比,大家还是退却了。征婚启事贴出一周后,刘氏开始绝望的时候,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突然来到了邓家。他身材细高,脸色煞白,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
“听说你们家有个姑娘要出嫁,我今天是来相亲的。”他直言不讳地站在邓家院子里对一家人说,两只眼睛不停地四处搜寻。当时水水正在院子里一瓢瓢地给花草浇水,年轻人在全家人的呆愣中一眼把水水辨认了出来:
“天呢,就是她!”
直到此时,邓家人才明白他的来意。还没容刘氏说话,年轻人已自报家门,说自己名叫孙守德,父母早逝,是刚来到建设中的石油城的。“多亏我早来几天,差点错过这桩绝好的婚事。”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水。水水对此全然不觉,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水瓢和花草上。
刘氏把孙守德让进自己屋里,她问年轻人可否知道有关水水的传言。
年轻人的魂此时已被院子里的小姑娘勾去,他心不在焉地与刘氏说话,两眼不时从木格窗里往外张望。
水水和大学生孙守德定亲的事很快传了出去。刘氏在小伙子第一次登门时不仅答应了他的求婚,还为二人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对水水头发能致人死伤的传言,孙守德认为是无稽之谈。刘氏当即便对小伙子产生了好感,她随声附和说一点都不假,水水的一头长发就是自己剪掉的。孙守德觉得将水水的头发剪掉实在可惜,留着长发的水水一定更好看。刘氏把水水叫进自己屋里,把孙守德介绍给孙女,并对她说了自己做主为二人定亲的决定。水水这才上上下下打量家里的不速之客,把小伙子看得手足无措。她愉快地对奶奶说行啊,但有个条件,那就是结婚后必须住在干娘家里。“要是我们不和她住在一起,她就没人照顾了。”她见小伙子听不懂自己的话,索性把话说白了:“她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孙守德慌忙点头答应她的条件,煞白的脸上泛出了幸福的红晕。
半月后,水水和孙守德的简单而热闹的婚礼按照刘氏定下的日子如期举行。瞎嫂家很少有人涉足的小院里挤满了人,水水穿一身红色衣裤,大方地向看热闹的人点头致意。她的美丽让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为之倾倒,暂时忘记了有关于她的种种传言和她的那一头已被刘氏剪掉的能致人死伤的秀发。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瞎嫂和邓家所有人一样惶恐不安手忙脚乱,这并不是因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筹备,而是谁都不知道结婚对于水水来说意味着什么。水水的实际年龄已有二十七岁,但事实上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年龄她都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她爽快地答应与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结婚,一方面是因为这件事是奶奶刘氏定下来的,更重要的是干娘瞎嫂已对此下了定论。孙守德来到蛤蟆湾子的前一天晚上,正是刘氏陷入没人敢上门应征水水婚事的绝望中的时候,瞎嫂突然对水水说:
“新女婿马上就要登门了。”
“什么新女婿?”水水莫名其妙地问干娘道。她对奶奶给自己征婚和自己在河父海母之地引起的震动一无所知。
瞎嫂没再说什么,但当第二天刘氏将破衣烂衫的孙守德介绍给水水时,小姑娘首先想到的是干娘和她所说的话。
在刘氏安排兆财和跃进修理收拾瞎嫂那三间土坯房的时候,秋兰和冬青关上房门,将结婚对女人的真实内容一件件地讲给不解世事的水水听。水水对每一件事都感到新鲜,不停地问这问那,将秋兰和冬青问得张口结舌。她们不得不再次找刘氏诉说这桩婚事的荒唐,说让水水在这时候结婚简直是将她毁掉。刘氏根本听不进两个儿媳的劝说,依然我行我素地为水水缝制着红衣红裤,“闺女再大也有出嫁的那一天,我不能看着水水在邓家变成一个老姑娘。”
水水与孙守德举行婚礼几天后,邓家人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水水仍然像婚前一样来往于瞎嫂家和邓家,只是身后多了一个跟屁虫似的孙守德。他们像一对过家家的孩子一样,过着无忧无虑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村人只能凭借想象猜测这对特殊夫妻之间发生的故事。瞎嫂是多年后蛤蟆湾子村整体搬迁时坐着去世的,先一天晚上她对水水说自己住不得楼房。这个神秘女人的死被喧嚣的村庄搬迁掩盖了。
有关水水秀发与死亡相系的阴影和她离奇的婚事正被人津津乐道时,鸽场又发生了一桩奇事。这下,轮到以主人自居的外乡人瞠目结舌了。当上万只腿系红布条的鸽子做完各种表演项目,如白云般永远飘逝的时候,所有的外乡人都惊异于这个貌似平常的村子竟蕴藏着如此神奇如传说的力量。
事实上,早在蛤蟆湾子村人面对县城建设和种种新生事物的涌入而不知所措时,鸽场数万只鸽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它们在每天一大早被放飞后,都像被投放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争先恐后地飞到能俯视这片生存多年的土地高处,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努力寻找和辨认能引发记忆的参照物。群鸽既忘记了觅食,也把两性的追逐取乐扔在脑后,用咕咕的叫声倾诉自己的不解。夜里,它们同样被汽车的马达声和村口如同大葫芦般的灯泡发出的刺眼白光搅得心神不宁毫无倦意。一天早上,放飞群鸽的社员从鸽巢里发现了数百只身体僵硬的死鸽,他们这才想起,已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捡到一个鸽蛋也没看到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雏鸽了。面对排成一片雪白的死鸽,他们记起建鸽场不久那段鸽子疯狂繁殖的日子,上千只雏鸽同时破壳而出的声响曾把很多村人从睡梦中惊醒。当鸽场场长石头心急火燎地找到一队队长跃进,把鸽场的情况告诉他时,年轻人表现出了以往少有的木讷,只是点了一下头。“鸽子很快就会死光,甚至比没命地生蛋孵小鸽的时候速度还要快!”石头被外甥麻木的反应激怒了,两眼满是血丝。跃进仍然不温不火,他命令石头去买五十丈红布,“就像那年万鸽群舞时一样,给每只鸽子腿上扎一块红布条。”石头虽然感觉生产队长的命令荒唐透顶,可还是按照跃进的意思去做了。这一天,蛤蟆湾子村人仿佛又找回了以往的自信,因为大家很快知道了跃进要再次举办一次万鸽飞舞的表演,这种极具吸引力的表演,曾使鲍文化和小毛头独具匠心的让浪女人裸体领头的“四类分子”游街黯然失色。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少地按时来到鸽场附近,暂时忘掉了连日来的不知所措和惊讶。县城建设者一时也被村人莫名其妙的聚集所蛊惑,扔下手头的事情,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这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当跃进不断变换着双唇间的河父海母之地残存的植物枯叶,吹出时断时续抑扬顿挫的呼哨声时,数万只失去自我的鸽子一改往日迷茫的眼神,爪带血红色的布条开始了它们心领神会的飞舞:一忽儿如落地白雪,一忽儿如沾染夕阳余晖的白云,它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咕咕的鸣叫,如诉如泣。在跃进声调凄婉的最后呼哨中,鸽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聚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鸽子群体,绕村三周,然后向天际飞去。群鸽簇拥飞离河父海母之地的场面,很多年后还一直深深地刻在每一个蛤蟆湾子村人和初进河父海母之地的城市建设者的脑海里,从此以后,大家再没在河父河母之地见过一只鸽子。关于上千只鸽子同时破壳而出产生的巨响,关于鸽子在生活困难时给村人带来的温饱生活,关于鸽肉和鸽蛋曾医好村人的夜盲症,关于万鸽齐飞的表演,关于鸽子突然出现阻止那场将以上百条人命为代价的械斗的真实经历,只是代代相传的神奇故事了。失去了鸽子的跃进像丢了魂似的一连数年沉默不语,成了蛤蟆湾子最不起眼的人物,甚至连因平坟事件村人与政府的严重冲突他都没有参加。正当河父海母之地开始淡忘这位蛤蟆湾子曾经的领头人时,某一年,他忽然拉起了一支建筑队伍,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成为河父海母之地的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