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我每月都去报刊亭买几本诗刊,打开一读,发现中国的诗人们一古脑儿全钻进了麦地里。
我不知道这些诗人们是否真地割过麦子,打过麦子,拾过麦穗,编过草帽带儿……而我,对麦子却有着一种真挚而且温热的感情。
麦子,我知道的有大麦和小麦,我们那里只种小麦。小麦又有秋麦和春麦之分。我们那里种的多是秋麦。秋麦是头年秋天把麦种撒进地里,麦苗很快长出来,接着冬天来了,麦苗要过冬,过了冬,春天里麦子开始撒了欢儿似的猛长。这时就该定期浇地了。
种麦子除了要求地好,更重要的就是水。只有水浇地才能种麦子。尤其是在麦子灌浆的时候,至少要每个星期浇一次水,让麦子把水“喝足”。
为浇麦子,一村人早早就排好了队,谁先浇谁后浇,谁挨谁,那是不能乱套的。轮到了你,哪怕是深更半夜也要打着手电去修渠改水。为浇一次麦子等上一整夜是很平常的事情。
也有为抢水浇麦子争执起来,甚至动手打个头破血流的事情。那时,麦子比人的生命都宝贵,晚浇一天水也许就要少收几石麦子。没了麦子就没了白面,白面是细粮,细粮是金子。能不拼命吗?
六月骄阳似火,麦子熟了。
镰刀早早磨好,头天晚上吃顿抗饿的好饭,第二天一大早儿,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农人们从炕上爬起来,把镰刀从墙上摘下,握在手里,就向麦地走去了。
等太阳露头儿时,麦子已倒了半地。
这时正是雨季。龙口夺粮,指的就是这个。
三天麦子割下来,身上的肉准会掉下几斤,皮也晒掉一层,手上的血泡早就变成了厚厚的硬茧。
那一年我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父亲在离家很远的乡村小学教书,母亲常年有病,哥哥在复习考大学,弟弟在用功考重点中学,于是村里分给我家收割的八亩麦田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年刚放暑假,我就带上干粮提着磨好的镰刀去了麦地。八亩金黄的麦浪在我面前涌动,等着我来收割。动手割麦子之前,我信心十足,根本没把眼前的麦地放在眼里。镰刀握在手中,锋利异常,我割得轻松畅快,一会儿的工夫,一畦麦子已被割倒。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第二畦麦子割去。
天上没有云彩,太阳火辣辣的光芒照在背上,我割麦子的动作依然灵巧。第二畦麦子不知不觉又倒下了。
将近中午时我收割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腰开始疼,头开始沉,镰刀开始笨重迟钝。第三畦麦子长得没了尽头。不论怎么割,我与终点总是那么遥远。
中午把带来的干粮吃完,趴在道旁的水渠边足足地喝了一肚子凉水,找个阴凉的地方躺下来,一会儿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气更加闷热,毒日头变成火球,烧烤着脊背。整个下午,攥在手中的镰刀把儿都像烧热的铁通条,一阵阵发烫。手掌上,每根手指的下面都被磨出一个血泡,疼得攥不住镰刀。最难受的是腰,要折似的,弯下就直不起来,直起来就弯不下去。
第二天再去麦地,我的脚步沉重得好像走向刑场。
手上的血泡破了,镰刀把儿红了。麦芒扎着,汗水蜇着,烈日爆烤着。真想永远躺下去,割麦子可不像给麦子写一首抒情诗那么轻松。
接下来的两天我简直是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了。我想我这辈子是再也走不出这八亩麦地了。
三天过去,我的八亩麦子还没有割完一半儿。队长从地边经过时,看见我当时狼狈不堪的样子,心疼了,说:“这么小的崽子受这么大的罪!”于是召集来七八个精壮汉子,风卷残云,很快就帮我割完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回家,躺下,就再也不想爬起来。
当然,割麦子除了苦,也还是有很多乐趣的。一畦麦子割下来,走运的话,会捡几窝儿鹌鹑蛋,用麦秸的颈儿串几串肥肥胖胖的蚂炸,回家喂鸡,鸡吃了会格外肯下蛋。
打麦子,通常是在夜里。
有月亮或有星星的夜晚,几盏日光灯把场院照得如同白昼,机器叫着,打麦子的人忙碌着。小孩子在麦垛上打滚翻跟头,累了,困了,扒开麦秸垛,钻进里面,就能睡个好觉。
打麦子的人常常要干一个通宵。子夜时,困意袭来,就把机器停了。几个年轻人商量一下,就进了村,哪家有半熟的青杏,哪家院里栽着黄瓜和西红杮,这些都是了如指掌的。屏住气翻墙进去,蹑手蹑脚地爬上杏树,其余的人把那家的篱笆扒开,钻进去,手脚并用,爬到黄瓜架下,不大工夫,所有人都满载而归。
麦子最珍贵,白面是细粮,如果有谁胆敢在农民的面前把吃剩下的半拉馒头乱扔,看他不用扁担揍你!最亲麦子的要数种麦子的麦农们,不是诗人。因为麦子生长在地肥水足的大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