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现在离玉米越来越远了。
其实,我对玉米有着很深的感情。
虽然,再也不用一天三顿吃玉米面贴饼子、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玉米碴儿粥、玉米面打傀儡了,天天吃着小时候作梦都不敢想的大米和白面。
但是,倘若划破我的皮肤,从我体内流出的血,依然会有浓浓的玉米的甜味儿。
因为我是吃着玉米长大的。
毛驴拉着木耧,一个精壮的汉子扶耧前行,旁边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妇女往耧中均匀地撒着种子。还没有毛驴高的我,正拉着毛驴的笼头,我要让它尽量走得笔直。
一块地种完,那精壮的汉子扛上木耧,又向另一块地走去。而我却留在了刚撒进种子的地上,开始拉着一个椭圆形的石头砘地。地要砘两遍,才能保证种子在发牙的过程中从土地中吸收足够的水份。
砘地是一项极其单调枯燥的劳动。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一头儿拴在那个椭圆的叫作砘轱辘的石头上,另一头儿便落在了我的瘦窄的肩膀上。从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返回来,继续走。四野空旷又寂静,头上一轮红日高悬着,双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踩着自己的身影,拉着吱吜吜响着的砘轱辘走。直到精疲力竭,双肩肿胀,头昏目眩,那块地仍未砘完。
玉米种在温湿的土地里发芽并破土而出了。黄土地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出了无数嫩黄淡绿的眼睛。惊喜的心情还没来得及退却,又到了薅地的时候。
右手挥动薅锄儿,左手飞快地间苗,要让玉米苗按着适当的距离生长,把稠密的多余的苗除去,在稀疏的地方把苗移补上,同时还要除掉田中的杂草。
薅地的整个过程,人都要蹲着往前移动。这需要耐心,进展也就缓慢。一块地薅下来,决不是一天半晌就能够完成的,往往需要三天到一个星期。
那时我还小,刚上初中一年级。我们家的几亩地的玉米都是我一个人薅的。薅完地,我的两条腿全蹲肿了,痛不堪言,再去上学,体育课上老师让我们蹲下去做“蛙跳”,我刚一蹲下去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蒙蒙细雨中,去给绿油油的玉米地施肥,我的心情是恬淡而又愉快的。把一筐筐土肥运进地里,在靠近玉米根部的地方挖一个小坑儿,把土肥捧进去,再用土埋上。尽管玉米宽大的叶子常常把脸、手臂划出一道道红印子,雨水一浇,又痒又痛,但心中仍然是愉快的。清新的玉米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后来用上了化肥,减轻了施土肥的劳累,但化肥不像土肥那样保养土地。
收割玉米时是最热闹的。这时我会找来几个同学,每人舞动一把镰刀,大家就要比赛一下,看谁砍得最快,最先到达尽头。休息时,我们还会把玉米顶端的红“胡须”揪下来,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出怪相。
玉米秧儿砍倒,还要把玉米剥出来,一堆一堆的,用车拉回家。那时你就会看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垛得整整齐齐的玉米,太阳下明晃晃发出金色的光芒。
玉米秸也要弄回家。那是一冬的柴禾。烧玉米秸,不仅做饭快,而且热炕。寒冷的夜里,躺在温热的土炕上,会做很多香甜的梦。
我上中学时需要走七里土路才能到达学校。每天早晨离开家门前,母亲都会把两块热气腾腾的玉米面贴饼子和一块咸萝卜用饭布包好,塞进我的书包。那是我中午的干粮。
我的班里有很多同学,是附近一个部队的军人子女。他们吃的和穿的都要比我们农村来的孩子好。中午,别的离家近的农村孩子都回家吃午饭了,我却留在了学校。班里从部队来的同学带的午饭是鸡蛋和白面馒头,他们在我面前大口大口地吃,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我躲在没人的地方,打开饭布,把两块玉米面贴饼子,连同清晰地印在上面的母亲的五个手指印儿,就着咸萝卜,吃进肚里。我吃得很香。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一天三顿凭着学校发的“饭卡”吃饭,不用自己掏钱。每天早饭是一碗稀粥,一个馒头和一个玉米面窝窝头。
可我的许多也是从农村来的同学开始对窝头反感了,甚至可以说是憎恨了。他们不吃,也不送回食堂,而是四处乱扔。还有的用窝头当武器互相打来打去。学生宿舍的窗台上,用不了几天,就会堆满扔掉的窝头,几十上百个。黄黄的,一天天发霉长出绿毛。
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痛。
于是隔三差五便有一个驼背老头儿,提着两只荆筐来把堆满窗台的窝头挑走。他说他家养着四头肥猪。我想,那个常常到学校拣窝头回家喂猪的老人早该富了吧?
冬天的夜里,母亲把晾干的玉米一簸箕一簸箕端进屋,倒在炕上,然后她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往下拧棒豆儿。
先用改锥或剪子在一个个大棒子上捅几道小壕儿,再用手拧,棒豆很快就被拧下来了。玉米核儿扔在一边。
每天夜里拧满一麻袋玉米豆儿,我们才脱衣睡觉。
后来有了小型的拧玉米机,把一个大棒子从上面塞进去,用手一摇,棒子豆儿全部掉下来了,从下面吐出一个完整的玉米核儿。
我放学回家,总见母亲坐在炕上,有时是坐在院子里,用力摇着。那成堆的玉米,就是母亲一个一个摇出来的。村里有大型的打棒子机,可母亲不愿到场院去打,说是不值当的,其实她是怕费电,她心疼那几块钱的电费。
卖玉米的难,我也是深有体会的。起个大早儿,把成包的玉米装上车,赶着大马车去县城的粮库排队。轮到你,一检查,说“湿”,你就得再把车赶回来。过几天再去,仍说“湿”,就还得赶回来。有的人不甘心,不把车赶回家,而是在后面重新排队。不一会儿又轮到了他,一检查,不“湿”了。就卖了。有那么几年,我为卖玉米吃尽了苦头。收粮的总说“湿”,一趟趟,顶风冒雪,把我的腿都跑细了。
后来有两年卖玉米不难了,各乡的粮库派人到村里来收,到家里帮你抬麻袋,态度很好。那时我真高兴,长出了一口气。不知咋的,最近这两年我又见县里各粮库面前,排起了长长的装着玉米的毛驴车的队伍。老百姓说卖玉米又难了。不知是哪儿出了故障。农民种玉米要费多少力,流多少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啊!
我们兄弟五个都从农村考了出来,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再不用为种玉米受累、为卖玉米发愁了,父母也被我们接进县城“享福”来了。
我的生活离玉米便越来越远了。但我时常想起那绿油油一望无垠的玉米地,想起我的童年、少年的时光。
想起玉米,我就会想起许多不该忘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