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有一股冷空气经过本地,气温将明显下降;我知道,从这天夜里开始,我又该感冒了。果然,过了这一夜,我的咽喉疼痛不已,说话的时候就像有沙纸在打磨着声带,疼得尖锐。接着,我就该咳嗽、头疼、浑身酸懒和流鼻涕了。只有等寒流彻底过去,我的感冒才会慢慢地从我的身上消失。
平时我是很少吃药的,一年里更难得打一次针。我的身体说不上有多好,却极少得病;只有冬天里的寒流经过我所居住的地区的时候,才会给我带来感冒。我怕冷。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村子里,我小时候经过的冬天要比我现在正经历着的冬天寒冷得多。北京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可现在的北京人怕再也见不到滴水成冰的冬天了。冬天变得越来越暖和了,这对像我这种怕冷的人倒是合适了。我现在正租住在北京的一个大杂院里,我的门前有一个自来水龙头,自来水的管子和龙头整个冬天都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外面,除非有强冷空气经过,龙头是不会冻的。连暴露在外面的水龙头都不冻,你想这冬天还能冷成个什么样?
我小时候经过的冬天,现在想起来,身上还会一阵阵地发冷。那时的冬天冷得邪性,冷得残酷,冷得不要脸。饶冷吧,我还不能像现在的孩子似的在家里猫着,还得顶着刺骨的寒风走七里土路去上学,傍晚再走七里土路回家。那时的风可不像现在的风这么温柔,那时的风比后娘的巴掌还厉害,刀子似的割你的肉。
放了学,如果天没黑透,我还得背起粪筐再去野地里拾一筐粪。牛粪、马粪、驴粪、猪粪、狗粪、人粪,只要是粪,就把它拾进筐里,冬天的粪像石头一样硬,冻在地上。粪蛋虽小,要把他们拣起来,装进粪筐,有时候得费很大的力气。西北风像鞭子似的,把我的脸、手、耳朵、脖子还有脚抽得生疼,后来就麻木了。直到天黑得分不清粪蛋和石头了,我才背着粪筐回家。
早晨,在上学以前,那时天还黑着,伸手不见五指哪,我们兄弟已经被娘叫醒,让我们赶紧穿好衣服,去一个附近的果园搂树叶。搂树叶的人很多,都是我们村里的大人和孩子,树坑里有一层树叶,用铁筢或者竹筢,把树叶搂成一堆一堆的,然后用麻袋装起来。每天早晨都要搂三到五麻袋,背回家,倒在院子里,才能去上学。树叶堆了一院子,等他们干透了,拣净里面的草和树枝,再将它们装进麻袋,用手推车推着,卖给附近的一个饲料加工厂。
冬天的早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我们正睡得香甜,就被母亲叫醒了,母亲开始叫我们的口气还很温和,如果我们赖在被窝儿里不出来,母亲就该生气了。母亲一生气,她的巴掌,或者是手中的棍子就该落在我们的身上了。我们赶紧起来,摸着黑儿去楼树叶。冷啊。
那时的每个冬天都要下几场大雪,不下雪的冬天简直就不是真正的冬天。每次下的都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落地就有二尺多厚,整个冬天都不会化。现在我正居住的这座城市在冬天偶尔也下雪,零零星星地下,扭扭捏捏地下,羞羞答答地下,装腔作势地下,落地就化了。落地就化的雪能叫雪吗?我儿子一直想在冬天里堆个雪人,他的这个愿望在整个冬天也没能实现,因为地上根本没有足够他堆个雪人的雪。
在雪天里去上学,每一脚都深陷在雪中,走起来就费了老劲,气温虽然很低,人却走出一身一头的汗,等到了学校,人已经变成了雪人,衣服都塌透了。坐下听课,湿了的衣服溻在身上,感觉可想而知。这样坐上一天什么样的人不感冒,不咳嗽呢?偌大的教室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土炉子,全班同学一起咳嗽,声音此起彼伏,煞是雄壮。
每个冬天,我的手脚都会被冻肿,手背和脚背突然就高出许多,暄得像馒头,手指和脚趾也比原来粗很多。手和脚肿起来以后,总是奇痒难耐,忍不住要去抓挠,一抓一挠,就该溃烂了。在冬天,我们的手脚会裂开很多口子,口子很深,可以看见细嫩的血肉,疼得钻心哪。
我的母亲每天都要洗涮很多东西,一双手不知要在冷水热水里浸泡多久,所以她的手上的口子更多,沟沟坎坎,纵横交错,像两张军用地图。这样的一双手没法儿温柔,打在你的身上只有疼痛。这样的一双手悬在我们的头顶,我们不敢偷懒,不敢耍滑,更不敢叫苦撒娇。
在这样的冬天里,我有时会整夜整夜地咳嗽。我的父亲在冬天也是经常整夜整夜地咳嗽,震得别人的心都跟着颤悠。我现在仍然很怕冷,只要是后背感到寒冷,我便开始咳嗽,可能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有人说,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因为挨过饿受过冻,所以长大后特别能吃苦。这句话用在我身上就很不合适,我小时候挨过饿也受过冻,可我现在却特怕挨饿和受冻,比起那些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人,我的吃苦能力要差得多。
我想,一个人小时候的生活就像一座房子的地基,生活环境好就像地基打得好,生活环境差,摧残了一个幼小生命的体质,多病多灾的身体就像马虎草率的地基。在好的地基上盖起的房子自然就结实,反之肯定脆弱。我想我就是一座地基没打好的房子。
那时我的脚每年冬天都要肿起来,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两只脚依然会在冬天红肿溃烂,奇痒难耐。我刚参加工作时在乡下教书,教的还是体育,每天都要站在外面的操场上给学生上课,一天三四节课,不论怎么跑动,两只脚仍然要肿起来,溃烂。每天晚上我都要用温水把一双多灾多难的脚泡上很久,不断地往里加热水。有人告诉我往洗脚的水里放几粒花椒能治好脚上的冻疮,我试了,一点用都不顶。
学校的宿舍里只有一个土炉子,散不出多少的热,夜里就很冷,我的咳嗽依然是惊天动地,同宿的教师被我的咳嗽声吵得睡不着,就建议我去买一个电热毯,垫在褥子的下面。我听了他的话,当天夜里就没再发出一声咳嗽,电热毯散发出的热量拥抱着我的后背,我觉得舒服极了。
我从乡下调到城里,城里比乡下要暖和多了,这几年要比那几年暖和多了,现在我晚上睡觉不用电热毯也不咳嗽了。我脚上的冻伤也不治而愈。
我爱冬天的皑皑白雪,窗上的冰花,树上的冰挂,还有冬天带给人的肃穆悲壮的感觉,可我又害怕冬天的寒冷。冬天要是不那么冷,我会很喜欢过冬天的;可是,冬天要是不那么冷,还能叫冬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