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时要走七里土路才能到达学校。我们村叫苏庄,学校在黄柏寺。我每天早晨去晚上回,走二七一十四里路,中午不带干粮。其他同学有的带干粮有的不带,不带的中午还要返回村子,吃了午饭再去上课,这样,不带干粮的同学每天就要走四七二十八里路。
我为什么既不带干粮又只走二七一十四里路呢?因为我的姥姥家就在黄柏寺,中午我去那里吃饭。我算是我们村一起上中学的孩子中最有福气的,因为全村的同学中只有我的姥姥家在黄柏寺。
每天中午,刚一下第四节课,我就冲出校门,撒腿往姥姥家跑。进门,姥姥已把午饭做好,热气腾腾,有时是小米饭,有时是窝窝头,有时是蒸馒头(那时白面少,蒸一次馒头很新鲜),更多的时候是棒子面贴饼子。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就吃,吃饱抹抹嘴就走,到学校疯玩儿去了。
那时谁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姥姥家也不例外。我大哥上中学时天天中午去吃姥姥,大哥毕业了二哥又上中学了,天天中午去吃姥姥,二哥还没毕业我又接着去吃,我们兄弟几个像接力赛似的一个吃完一个跟上,姥姥虽然不在乎,可家里的粮食在乎。家里的粮食只够姥姥和姥爷两个人吃的,常年多出一张吃饭的嘴,姥爷的脸色渐渐冷下来。
姥爷不是亲的。亲的姥爷死得早,姥姥就又招了一个男人上门,就是现在这个脸色很冷的姥爷。现在的姥爷心眼儿也不坏,已经默默地容忍了我的两个哥哥常年去吃,很不容易了。这个姥爷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再说,亲的和不是亲的毕竟有距离。
姥爷就常说:明天你别来吃饭了,要吃,就背上粮食。
是在说我。我不在乎。我吃的是我姥姥。我理直气壮。姥姥和姥爷便经常为此吵嘴打架。
姥姥被夹在了中间。一边是她闺女的儿子,她的亲外孙;另一边是她的第二个丈夫,她要靠他养活。姥姥很为难。不论怎么为难,她都没有给过我们冷脸色。
有时姥姥和姥爷刚打完架,中午我又去吃饭,那时姥姥就会红肿着眼睛说:快吃吧,吃完快走,别让你姥爷看见。
那顿饭我吃得就很不是滋味。
一日大雨,近中午时雨下得更猛。下了第四节课该去吃午饭了,我刚一出校门,见姥姥正打着一把破雨伞在门外等我。我跑上前问姥姥出了什么事,她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和一块贴饼子,给我,说:“今天中午你就别去吃饭了,你姥爷在家,我们又打架了。”
说完,姥姥转身走了。小脚小身材的姥姥打着破雨伞走了,脚步蹀躞,雨线很快把她裹起来。
我的脸湿得一塌糊涂,有泪,也有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两只鸡蛋一块贴饼子,温温的,我吃得很艰难,艰难得如同姥姥当时的处境。
有一天下午上体育课,起风了,一粒沙子飞进了我的眼里。怎么揉也不出来。眼里容不得沙子,这话很对。我感到又涩又疼,睁不开眼,泪水涟涟。我就捂着一只眼,跑到了姥姥家。姥姥在衣襟上擦擦手,撩起我的眼皮,轻轻地吹着,然后用舌头,用她热乎乎的舌头,把我眼中的那粒沙子,舔了出来。
那感觉,这辈子也忘不了。